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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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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柯洛娜有著驚人的自控力,她還是險些沒能遵守諾言。

先前的驚嚇與緊張以及回家的安心感讓她在躺在床上的下一秒就陷入了沈睡。過度的疲倦驅散了夢境,自從父親離世後,這還是頭一回柯洛娜的睡眠沒有被傷感的、不安的夢境纏繞。最後,還是芳汀在清晨敲門喚醒了她。“安妮馬上要出門啦,我想你會想要和她道個別?”

柯洛娜在半睡半醒間困惑地回想了一會兒――安妮?安妮是誰?而後她從床上猛地跳起來。“她走了嗎?”她一邊飛快地套上床邊的外套一邊問。

“這兒離她的工廠很遠,所以她要很早動身。被工廠抓住遲到可不是什麽好事。”芳汀說,她顯然比柯洛娜更熟悉安妮的這些情況,“我問她想要什麽報酬,她什麽也沒要。”

“什麽也沒要?”柯洛娜一邊跑下樓梯一邊驚愕地問。

“誰說的?我可是要了一頓早餐――一頓特別棒的早餐。”安妮在下面的大廳裏有點含糊不清地高聲喊道,顯然在清晨的寂靜中聽見了她們的對話,當柯洛娜跑進她的視野的時候,她看見安妮嘴裏還叼著半塊塗了黃油的面包,她另一只手拿著另一條白面包,沖她興高采烈地晃了晃,“還有午餐和晚餐!我都不記得我上一次吃白面包是什麽時候了,也許五年前吧。這可真棒!謝謝你們的面包,兩位小姐,下次記得別大晚上一個人跑出去晃了。”

“等下,您就――穿著這一身出門嗎?”柯洛娜問道。屋裏生著壁爐,她穿著睡衣裹著外套跑出來也不覺得冷,可外面仍在下雪,而安妮還是只有那一身破爛的衣裙。

“不然呢?”安妮聳了聳肩,“我又不可能穿你的衣服。”

的確,柯洛娜知道她很多制作精美的衣服拿去給安妮穿並不是什麽好事。盡管她自己並不疼惜幾件衣服,但這可能會給安妮帶來麻煩。但她並非完全沒有安妮能穿的衣服:她偽裝男性時常穿的衣服大多都是普通的衣料,其中有些已經穿得很舊了,在工人中也不會太突兀。但她離家很久,衣服都收起來了,一時不能迅速找到。“您今天晚上能再過來一次嗎?”她問,“或者我去找您?您住哪兒?”

“再過來一次?”安妮問,她已經半只腳踏出了房門,眼下她後背倚著房門,用一種混雜著好奇與警惕的眼神望著柯洛娜,看起來充滿好奇,又似乎隨時準備奪門而逃,“為什麽?你不至於要我給這兩個面包付錢吧。”

“當然不!”柯洛娜說,“但您救了我,我不覺得兩塊面包就能夠回報……如果您願意的話,我想,也許您可以收下幾件衣服……”

她不想讓安妮覺得這是憐憫或施恩,又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言辭,話說得有些顛三倒四。安妮倚在門上,打量著她匆忙裹在身上的外衣,散亂的金色發辮,神色中似乎帶上一點好笑,但先前的警惕並沒有消退。“這兒太遠了,我可不想再跑這麽遠,可憐可憐我們這些要做十幾個小時工的人吧,大小姐。”她帶著點嘲笑說,但聲音中並不含什麽惡意,“你要是真的想來找我的話,我住在聖雅克街23號。――可別自己來!”

說完這話,她一轉身,便紮進門外的風雪裏了。盡管她立刻就將雙手環抱在身上,凍得瑟瑟發抖,但她腳步中尚未喪失少女的那種輕捷,有種年輕的美還沒來得及被窮困磨損。柯洛娜僅僅匆忙地套上了一雙拖鞋,無法踩進門外的泥水裏,便只好站在半開著的門邊望著她遠去的身影。

芳汀本可能也是這樣。她想。我自己本可能也是這樣。

這種想法一如既往地引起一陣對父親的懷念。柯洛娜熟練地咽下梗在胸口的劇痛,關上了門。“現在幾點了?”她問,轉身去望掛鐘。

“還很早。珂賽特都還不用起床呢。”芳汀回答。

柯洛娜原以為門外的昏黑是由於惡劣的天氣,當她定睛看清表盤上的時間時,她被嚇了一跳。“這麽早?”

她原以為剛睡下就被驚醒是感覺是自己熟睡中的幻覺,現在看來,那並不完全是。她只睡了四個小時,現在還不到淩晨五點鐘。安妮顯然也只睡了四個小時。

“是啊,現在回去再睡一會。”芳汀溫柔地催促她,“上午你可以跟讓先生商量去聖雅克街的事情。”

柯洛娜打個呵欠,沒有堅持,乖順地被她催回床上睡覺。

這一次沒有人叫她起床,她睡到自然醒來,幾乎不想翻身去看鐘表確認時間。多半出於天氣的原因,從窗簾縫中透進來的光線也很是昏暗,柯洛娜躺在床上,擁著被子,看著窗簾底端映在地毯上的一點微光,聽著壁爐裏木柴燃燒的劈啪聲,腦子裏什麽也不想。

她內心有些想要這一刻永遠維持下去――維持這種仁慈的、平靜的空白。沒有掙紮、沒有責任、沒有任何悲痛,只有空無一物的平靜。然而持續十幾年的習慣很快打破了這種空白,她回想起昨晚夢也似的一切,想起突然沖出來,又突如其來地消失的安妮:她看起來像個乞丐,卻沒有最底層工人常見的那種麻木不仁。恰恰相反,她如同冬日林間的野鹿,消瘦、機敏又生機勃勃。

柯洛娜抱著被子在床上滾了一圈,允許自己在這種久違的平靜中流連最後一分鐘。她需要穿衣、洗漱、同芳汀和冉阿讓聊一聊近況、處理積壓在巴黎的許多事情、回許多信、翻找自己的舊衣服、還有,給安灼拉和公白飛回信――公白飛已經考取了巴黎大學的醫學院,而柯洛娜甚至還沒有找到機會和他見一面。在父親死後,她只給安灼拉和公白飛回過一封信――在那封信上她只勉力寫下“我的父親病逝了。”這麽一個完整的句子,就再也無法落筆。安灼拉之後寄來的那封充滿關切的信她一直沒有足夠的精力和勇氣去回覆,它仍舊靜靜地躺在她的行李箱底部。

也許下一封信,或者,也許在下一次與公白飛見面的時候,她能跟他們說,她有了一個新朋友――這種可能性並沒有那麽大,但她懷抱著這樣的希望。

當天晚上,柯洛娜和冉阿讓一道去聖雅克街的時候,她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沒有扮作男裝。她只是換上了自己最樸素的一身衣服,披上黑色的毛鬥篷。冉阿讓伴在她身邊,手裏提著一個包裹。他們在聖雅克街的街口下了馬車,循著門牌號,一家家地找過去,最終在一棟狹小的筒子樓下站定了。

那棟樓單從外觀上看,和芳汀曾住過的地方有些像,但也許因為建在巴黎,外觀看起來稍稍氣派些,同時也更破舊些。門口並沒有看門人,柯洛娜和冉阿讓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等到一個從樓裏急匆匆出去的男人。冉阿讓叫住那人。

“打擾了。您知道安妮住在幾樓嗎?”他彬彬有禮地問。

“不認識。”那人不耐煩地說,撥開他的手走掉了。冉阿讓和柯洛娜進了樓道:裏面只有一條狹窄的小樓梯,每層樓在樓梯兩邊各一扇門,通向兩個房間。這棟狹小的樓總共四層。一戶戶敲門顯然是不禮貌的,安妮也未曾留下過更多的信息,於是他們退到門邊,找了個避風的地方等著,冉阿讓站在前面,用自己擋一擋門口襲來的寒氣。柯洛娜心知要與他爭辯是無益的,便只是待在他身後,不時地探出身子往街上張望。他們在那兒站了大約十分鐘左右,沒有等到第二個人下樓,倒是從大街上傳來了個驚訝的、熟悉的聲音。

“喲!你們還真來了。”安妮說,她在樓道口停了停,借著街上照進來的微弱路燈光瞇起眼睛看了看冉阿讓,又望望站在他身後的柯洛娜,“這兒可太黑了,我可沒有認錯人吧――你不是昨天晚上留我過了夜的那位小姐嗎?”

“是我。”柯洛娜說,從冉阿讓身後鉆出來,“請叫我柯洛娜。”

“柯洛娜!很好,你這回記得帶了個男人陪你。來吧,上樓來。”

她帶著他們上了四樓,拐進右邊的門。“進來吧!我想我可以為了你們點半根蠟燭。你們等著,我去問樓下馬布裏太太借個火。”

她在黑暗裏摸索著拿起一個東西――估計是半截蠟燭,出門去了,腳步聲蹬蹬蹬地下樓,不多時一點火光從樓梯口又飄進來。借著蠟燭微弱的光,柯洛娜總算看見了這間屋子內的擺設。

這屋子比芳汀曾住的那間稍微好些,但也好得有限。一個厚草墊靠墻角堆著,上頭鋪了張磨到發白起毛的被單,那就是床。另一個稍小些的草墊大約是椅子,靠墻放著個破木箱當做桌子,上頭零零碎碎有些雜物,另一端的墻角另有幾個木箱子並排放著,裏面想來是安妮不多的一點家當。

“按道理,我該對你們說請坐――可這兒實在沒什麽可坐的地方。”安妮聳了聳肩,彎腰將蠟燭用一滴蠟油固定在木箱上,“所以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冒犯,也只能這樣了!話說回來,你們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我的確找到了幾件可能適合您的衣服,如果您不介意我已經穿過的話。”柯洛娜說,她解開包裹,拿出一條厚毛毯,一條已經穿舊了的毛線裙,一件袖口和手肘處有些許磨損的外套,還有一雙棉鞋。安妮湊上前來,將手埋進毛毯裏,發出一聲幸福的嘆息。

“這些都是給我的?”她問,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發出又一聲幸福的嘆息,幾乎是立刻,她就用毯子將自己整個裹了起來,“那可太謝謝你啦,好心的小姐。按照禮貌,也許我該推辭一番――但你要知道,快被凍死的人是沒資格講禮貌和自尊的。”

“這本來就是您應得的。”冉阿讓說,“您救了柯洛娜的命――這些只是我們微不足道的一點感謝,相較於此,這幾件衣服還遠遠稱不上報償。我們這一次沒有帶更多報酬來,只是還不清楚您需要什麽。”

“我需要什麽?唉,我想要的可多了去了。不過嘛,我一時發發好心,賺了一頓飯和幾件衣服,我想也就夠了。如果要把我後半輩子都賴到你們身上,我可還沒有無賴到那個地步。”安妮說,“不過我倒是確實好奇,你們怎麽會有這些舊衣服?看起來你們的家境可全不是需要穿這種衣服的人吶。”

“請您不要覺得我是不知世間疾苦的大小姐。若不是我父親,我現在也是個孤兒,只怕比您還不如。”

安妮看了看冉阿讓。冉阿讓捕捉到她的意圖,搖了搖頭:“不,我不是她的父親。”

“讓先生是我的……一位長輩。”柯洛娜說,她匆忙地轉移了話題:“您的家人呢?”

剛問出口她就後悔了:安妮的神色立刻低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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