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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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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頓慢慢地走出了自己的臥室。

已至深夜。整個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木柴在壁爐裏畢畢剝剝作響的燃燒聲。屋子裏鋪著厚厚的地毯――那還是柯洛娜小時候鋪起來的,怕她走不穩路的時候在地上摔倒。因此,柯洛娜完全沒有聽見卡頓的腳步聲。

她伏在書桌前讀信,面前攤開一大堆信紙和草稿紙,墨水瓶敞著口放在一邊。她一只手拿著信紙,另一只手插進頭發裏,心不在焉地梳理著長發,在她腳邊,已經有好幾根金色的長發掉在地毯上。片刻之後,她發出一聲長長的、疲倦的嘆息,將那封信放到一邊,揉了揉眼睛,提起筆來。

“2月8號……2月14號……”她低聲念著,在旁邊的草稿紙上潦草記下幾筆。卡頓擔心嚇到她會染汙了信紙,於是趕在她的筆尖仍停留在草稿紙上的時候開口:“柯洛娜?”

柯洛娜果然被嚇了一跳。她隨意丟下筆,站起身來,匆忙朝他走過來:“父親!您怎麽起來了?今天睡不好嗎?”

“你怎麽還沒睡?”卡頓不答反問。

“我馬上就去睡――今天下午我陪巴茲爾出門了,沒來得及回信。等我先把最後幾封信寫完!”柯洛娜說。剛才卡頓從背影中觀察出的困倦在她轉身的時候已經消失了,她的語調輕快而明朗,她在面對他的時候一向如此。“我都16歲啦,父親,我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您需要什麽嗎?”

“我只不過是生了一次病,你就把我當成玻璃制品了。”卡頓憐愛地拍拍她的手臂,“我不需要什麽!我已經六十幾歲了,更能照顧好自己。過幾天你就可以動身回巴黎了:巴黎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處理,你不必讓自己這麽累。”

柯洛娜聳了聳肩。“如果我說我不累,那您也不會信。不過,我的確計劃著回一趟巴黎:2月1日動身,17日再回來。”

“回來?”

“怎麽啦,您不會期望我就永遠待在巴黎了吧?”柯洛娜笑起來,“這裏已經不歡迎我了嗎,爸爸?”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卡頓輕輕敲了她一下,“但你沒有必要過於擔心我。”

“也許吧,可我想。不管您信不信,我是真的喜歡和您住在一起。”柯洛娜說,她親密地攀著卡頓的手臂,就像她小時候一樣,“您不是也曾經過了一段這樣的日子,不斷在英國和法國之間往返?我怎麽就不可以?”

這樣的辯論已經不是第一次,卡頓從來沒有贏過柯洛娜。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放棄明知道將會徒勞無功的嘗試:“也許我是把你教得太固執了。”

“嗯――所以說,如果您不想和我住在一起,您也只能怪自己。”柯洛娜說,以手掩口,咽下一個呵欠,“好啦,您去睡吧!讓我把最後這封信寫完,然後我也去睡了。”

她將那封寫給馬爾塞夫夫人的信寫完,封好信封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柯洛娜擱下筆,收拾好書桌,回到她自己的臥室,換上了睡衣。

但她並沒有熄滅油燈。她走到梳妝臺前,從最下層的抽屜拿出紙筆,開始繼續寫另一封尚未寫完的長信。

“……上次你提到今年你就會嘗試考巴黎大學。如果你成功考取,請一定告訴我,公白飛!我已經錯失了一次給你們當導游的機會,可不願錯過第二次。

“我要感謝你們在上一封信裏提出的許多建議。和安灼拉所建議的一樣,我最終選擇在兩地之間往返。這似乎是唯一一種可以兼顧父親和我的繪畫的方法。我知道,公白飛,你曾勸說過我,世界上有些事情可能是不能夠兼顧的。我自己也同樣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隨著我年紀逐漸增長,我開始明白,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有極限。所謂努力就一定會有回報只是小時候一種理想的奢望。很多時候,努力未必有回報;即使用盡全力努力,也未必一定能夠達成目標。有那麽一段時間,我曾經相信,我是真正地懂得這個道理。

“但也許你們會說我了解得還不夠透徹,又或許是愚蠢的理想主義還未完全從我身上消退。因為,如果我真正明白,我現在可能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疲於奔命的境地。這世界上感覺有那麽多的事情要做,我總是沒有時間,從來沒有時間。公白飛上次給我推薦的那本關於大革命歷史的書我記下了,但我甚至沒有空閑去一趟書店來買下它。在有些時候――譬如今天,當我在深夜裏給你們寫信的時候――我會感到恐懼。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恐懼我想要同時抓住的東西將會一並從我手中失落。我恐懼著,我想要同時做好許多件事情,最後一件也做不好,我會失去自己的繪畫,同時也失去父親。

“安灼拉一定會說這不像我,這太軟弱!我幾乎能想象你們讀這封信的時候他的表情。請原諒我偶爾的軟弱,我的朋友們,因為這種恐懼我不敢對其他任何人說。我的親人和朋友們愛我,出於這樣的愛和對我的關心,他們會建議我放棄某一方:多半是放棄巴黎,放棄我的繪畫。可對我來說,無論放棄哪一方,都是我不可接受的。也許只有你們能夠理解,我如今需要的不是憐憫、不是同情、甚至不是關切與幫助――我需要你們的鼓勵,我需要你們告訴我,不要放棄,繼續戰鬥下去。

“這多少出於我的不甘心。我有著比其他人更好許多的條件。更為重要的是,我不能忍受自己尚未嘗試,就接受失敗。

“要遠離一個城市,同時仍舊維持著同那裏的聯系,這比我想象過的還要覆雜許多。坦白說,在父親面前――在所有人面前要作出輕輕松松的樣子,但內心裏隨時準備著接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的局面。不過既然一切還沒搞砸,我就要繼續努力。祝福我吧,我的朋友們,我想大約只有你們會鼓勵我。”

她小心地將筆放到旁邊,以免墨水染汙了已經密密麻麻寫了大半張的信紙。她對著最後一段沈思了許久,而後再次拉開抽屜,拿出了一封放在裏面的信。

那是半個月前,公白飛與安灼拉寄給她的上一封信。由於半年以來公白飛正在為考取醫學院做準備,課業緊張,信紙上由公白飛優美的字跡變成了安灼拉剛勁有力的筆鋒,但信的長度並沒有分毫減少。她熟悉地翻到第二頁信紙,在那上面,安灼拉寫道:

“……我不能說自己是個好榜樣,我與家人的相處大約用‘僵硬’這個詞還不足以形容。但你的描述確實令我和公白飛都感到困惑:每次你提到親人,只有大量的溢美之詞。你的父親在你的描述下仿佛一位聖徒,你也的確多次提到他和你的哥哥姐姐們是如何支持你。然而同時,你似乎又非常確定他們並不鼓勵你的追求――不鼓勵你成為畫家,似乎也對於你進入大學沒有任何要求。我們曾經問過你是否需要經濟上的幫助,你也否認了。如果他們本身對你沒有任何期望,又不讚成你追尋自己的理想,那麽他們到底想讓你做什麽?這完全不符合常理。

“這不是質問。公平來講,我們對你的家庭和你對我們的家庭都知之甚少,我和公白飛都認為,認識一個人不必要非得了解他的家庭,因此如果你不想談,我們可以回避這個話題。但同樣地,出於這種困惑,恐怕我們沒法給你提供什麽有價值的意見。我只能說,如果你有熱情、有天賦、又不會危害到其他人,我看不出任何原因讓你不去追尋自己的理想……”

她在蠟燭的光下望著這封信,手指摩挲著平放在桌上的羽毛筆的翎毛。那優美纖長的手指微微收縮,仿佛幾度想要抓起筆來,又幾度退縮了。

她多麽想提起筆來,蘸滿墨水,在自己的信紙上續上一段!告訴她的兩個最真摯的朋友,為什麽她身邊的人對她的期望會如此不同。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她是個姑娘,告訴他們一個姑娘可以讀寫運算,可以成為畫家,可以與他們討論歷史與哲學,可以做到一切男性能做到的事情!告訴他們,他們遇到的、交心的是一個靈魂,一個不必要以性別而區分的靈魂。告訴他們她的家人並不鼓勵她的事業的原因是,他們期望她未來成為一個淑女,一位夫人,一個母親。告訴他們這些,也許他們仍舊會鼓勵她!

……但如果他們不會呢?

安灼拉和公白飛是她身邊唯一交心的朋友,是唯一能夠與她進行深入地交談與討論,能夠鼓勵她的人,這一切的基礎是:當他們遇見的時候,她是作男性裝扮的。當然,他們似乎在很多事情上非常開放,非常樂於辯論並接受不同的觀點,他們從不會在事實面前移開目光、視而不見。也許她給出的證明已經足夠,足以讓他們相信她可以作為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無論是男是女。

可萬一,如果他們發現她的性別以後,她就永遠失去了這兩個朋友呢?

她冒不起這個風險。不是現在,不是這個她已經精疲力竭的時候。

慢慢地,她將安灼拉那封信按照原先的折痕仔細對折好,放回抽屜。她重新提起筆,沾了墨水,將已有的那段話作為了這封信的結尾。安灼拉在上封信裏提出的那個問題沒有回答,大約在他們往後的通信裏也不會被再度提起了。

她提筆落款:“你真誠的朋友柯爾卡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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