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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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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都並沒有猜到,那句話不是指的卡頓自己,而是指的雷蒙娜。他在法國的最後一個月裏,在日益增長的失望中,明白了這樣一件事情:以如今卡頓和達內的財產現狀,都不足以支撐他們作長期的尋找。所以,要麽在法國定居,設法謀生――無論從哪一方面考慮,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要麽,他需要先賺到一筆財富,改善自己的地位和經濟狀況,而後再將尋找雷蒙娜的任務長期地進行下去。

這一計劃,必然要使找尋雷蒙娜的行動從他這方面暫時地中斷,這段時期內,達內夫婦無疑會繼續他們的尋找,而卡頓始終視之為自己的責任。既然找尋雷蒙娜是他的責任,那麽為了找尋她而創造條件也成為他的責任了。為創造條件而奮發向上,也成為了一項不可推卸的任務。

他的轉變是極痛苦的,但這痛苦無人見到。有時候他會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到天明,有時對酒精的欲望仿佛在他全身的皮膚下化成無數蟲豸游走啃嚙。這時他便前去達內家。露西一句輕聲的“雷蒙娜!”,他便重新有了對抗這痛苦的決心。

只在三個月內,他變得已經完全不像原先的他了。當然,舊習慣像多年的老樹,一時半會很難將它的根統統掘出來,可是有些較細的旁根,砍斷也就足夠了。他仍舊喝酒,但喝得少了;話語中仍帶著些漫不經心的神色,但那股吊兒郎當的樣子已不見了。僅僅“責任”兩個字,竟能起到這樣的作用!直到如今,他甚至仍不知道雷蒙娜愛他,或者說,愛過他。但他自己的利益和未來沒能辦到、甚至對露西的愛都沒能辦到的事情,責任竟能促使他辦到了!這人奮發上進,將自己的一腔才華終於潑灑在了正確的地方。他要對抗自己的舊名聲,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他仍舊站起來得很快。這些全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只為了有錢去尋找那個已經不知流落何處的、他感覺負有責任的孤女。人世間是有這種奇特的事情的,良心上的責難竟能給人造成這樣巨大的轉變!

很快,西德尼卡頓重新樹立了自己的新名聲,同原先一幫狐朋狗友斷絕了關系。他還不到四十歲,正是壯年有為的年紀,在重新振作精神之後,他的外貌與氣度是不遜色於任何人的。增加的那部分收入他全部拿出來作為找尋雷蒙娜的資金,當年他不曾收下達內夫婦的匯款,如今卻不許他們拒絕。在一八零零年,世紀之交,他的工作穩定了下來,收入也大大地增加了,可以說是發了財,於是卡頓減少了自己接的案子,每年花上好幾個月,前往法國尋找雷蒙娜。

洛瑞先生,年紀大了,如今已經退休。如今前去法國的人剩下三個:卡頓、達內和露西。他們幾乎是輪班進行這項工作的。這些年中的確也找到過一些線索:一個人說雷蒙娜登上過去往裏昂的驛車,又有人說她是打算去投奔裏昂的伯父。達內於是找到裏昂去,可是伯父一家人都在一場傳染病中相繼死去,鄰居說雷蒙娜安葬了他們,之後進了城。又有一個裏昂的女工說雷蒙娜在紡織工廠做過工,可是吃不得苦,幹活也不熟練,每天掙的錢尚且不夠買面包,後來便離開了,露西為此哭了一場。卡頓後來從一位看門的老媽媽那裏聽說,雷蒙娜挨不過貧窮,當了妓/女。也許她心中尚存幾分羞恥心,當了妓/女後她便不用以前的名字了,改名叫做莫琳。

那是一七九六年的事情,就是說,時隔她父母死去僅僅三年,這姑娘剛滿十八歲。三年裏她到處奔波求生,先後失去了父母和伯父,在世上孤苦伶仃。但災難並沒有就此簡單地放過她。做妓/女不過幾個月,雷蒙娜懷了孕。孩子的父親給她一筆錢,打發她走,於是她挺著肚子離開了裏昂,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去哪裏。

線索從這裏斷絕了。幾年來都毫無音信,但三個人沒有一人提過放棄。小露西業已成年,她堅持同卡頓一道,每年往返倫敦與法國。終於,在一八零六年,他們得到了一條新的線索:關於一名叫做莫琳的妓/女。模樣年齡都對得上,根據驛站車夫的描述,她是個孤身一人的孕婦,曾坐馬車在巴黎和濱海小城蒙特勒伊之間往返。一切都對得上,只除了她仍舊是個孕婦――也許她剛好又一次懷孕了?

但,好不容易抓到這一點線索,卡頓不願放過任何機會,他們已經白白地錯失了太多次。他先一步乘坐條件差些的早班驛車前往蒙特勒伊,讓小露西攜帶其他行李,雇馬車過來。

他們都萬萬不曾想到,在這兒等著的,竟是雷蒙娜的死訊。

卡頓懷中抱著女嬰轉回旅店時,天已黑透了。那老板和店裏的客人見他孤身一人出去,回來時卻抱著個孩子,都不禁大為驚奇。卡頓沒有管他們,他問明自己的房間,便徑直上了樓、推開門,門內已有個年輕姑娘坐在桌邊了,她一聽見響動,馬上轉了過來。那姑娘一頭濃密的金發,碧藍的眼睛,神氣聖潔而溫柔。這便是小露西,她已長大成人了,幾乎活脫脫是自己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有區別的只是在母親的純凈溫柔之外,又加上了些許來自父親的勇敢堅毅。自小經歷過的磨難與這些年兩地奔波,不僅不曾磨損她的柔美,反而使她如打磨過的鉆石,更增添光輝了。

這幾乎帶著光輝的姑娘一看見卡頓,立刻站了起來,向他伸開雙臂。她的臉上帶著無盡的哀傷與同情。

“我都聽說了。”她說道,聲音也像她的母親,“啊,親愛的卡頓!”

卡頓無言地領受了她的這個仿佛能夠療愈傷口的擁抱。她像吻父親一般地吻了吻他的臉頰,伸手接過了那個孩子。孩子裹在柔軟的新繈褓內,已經睡熟了,玫瑰花一般的臉頰上泛著幸福的紅暈。跟隨她母親至死的苦難,仿佛也顧惜一個天真的孩子,還沒有來得及降臨到她的頭上。小露西憐愛地抱著她。卡頓放下箱子,整個人倒塌在椅子上,像一把繃得太緊的弓忽然折斷了。

“只有三個月!”他說,聲音已經嘶啞了,“要是我能再早一點找到她!”

“不要這樣說,西德尼!你盡了你的全力了。”小露西柔軟地安慰他,“何況,她會看見的。她會感謝你救了她的孩子的!”

卡頓慘笑一聲,將臉埋在手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只希望她不要恨我!”

卡頓和小露西帶著柯洛娜回了倫敦。

許多年來,卡頓自奉甚薄。他已功成名就,卻仍住著許多年前租住的狹窄破舊的公寓,屋子內東西也仍舊堆得亂七八糟的。達內一家偶爾會前去探望他,小露西去得最頻繁;但除此之外,沒有人照料他的生活。而今不一樣了:他有了柯洛娜。柯洛娜非得有人照料不可。

卡頓拿出積蓄,買了達內家旁邊的房子,如今兩家是鄰居了。再沒有誰比露西的一雙兒女――小露西和小西德尼更加高興,他們幾乎將卡頓視作半個父親,並且自然而然地將柯洛娜視作他們的小妹妹。小露西以一種半為姐姐、半為母親的憐愛照料著她。露西如今年紀大了,金發間開始夾雜白發,背也微微地彎了,但她仍和從前一樣心靈手巧。柯洛娜的衣服從來是她親手做的。

冬去春來,一年一年地過去了。柯洛娜從那個貧苦的孤兒院來到了這個天堂般美好的家庭,但起初幾乎看不出她對此有什麽態度上的改變。她仍舊是一副與嬰兒不相稱的嚴肅態度,很少哭,也很少笑,並不吵鬧,那雙明澈的大眼睛仿佛已經在觀察世界了。但時間漸漸見證了她的變化,隨著逐漸長大,她笑得多了,有時嚴肅的時候眼睛也仿佛是在笑的;她咿咿呀呀跟著姐姐和哥哥――也就是說,小露西和小西德尼――學習講話,講出的第一個詞是“Papa!”在三四歲的時候,她也會嚷著模糊不清的孩子話,揮動瑩潤潔白的小手小腳,跌跌撞撞地奔跑在草坪上,偶爾摔一跤,正跌在一朵小花前面,便不哭,反而笑起來了。

但,總體而言,柯洛娜要比其他同齡的孩子更嚴肅、更穩重。有時她可以默默地坐在那兒,一連坐上一個多小時,不言不笑,只有玻璃般清澈的藍眼睛四處打轉,仿佛小腦瓜裏已經在思考這個世界了。這一度讓卡頓和小露西十分擔憂,露西則溫柔地微笑著安慰他們:“或許她只是過於害羞了。我小時候也常被人說太安靜呢。”

但,在柯洛娜七歲的時候,在她學了認字之後,忽然之間,在卡頓的感覺裏像是一夜之間,什麽都變了。柯洛娜不再是過於安靜嚴肅,正相反,和同齡的小姑娘比起來,她缺乏她們那些柔順可愛的味道,反而有種近似男孩子的倔強與熱情。她原先好像一堆木頭,忽然被人點著了火,於是從內而外散發出明亮卻讓人不安的光芒來,仿佛接近會被灼了手。有時她仍會獨自靜坐,沈思默想,但更多的時候,她不滿足於那些安靜瑣細的工作,不耐煩小露西教給她的縫衣服、織花邊和裝點家居的技巧。她要求和小西德尼哥哥一樣讀書,並且不僅僅是讀《玫瑰經》。經文敷衍不了她。她要讀小西德尼的課本,學拉丁文,數學,歷史,卡頓出於她身世的考慮,還額外教她法語,這樣才把她安撫住了。卡頓看著她,覺得憐愛,有時又覺得害怕。他怕自己這個已經開始年老體衰的人,有一天或許握不住這一團小小的火苗;他更怕這一小團火,如今還只是蠟燭上的可愛光焰,日後也許會燒得更大,變成爐火也就罷了,他只怕她會燒到德發日夫婦的老路上去,這樣一想,他的心幾乎都要撕裂了。卡頓愛小露西和小西德尼,因為他們是他所愛女子的兒女;但他愛柯洛娜,是真正將她當做了自己的女兒。

小小的柯洛娜不知道他內心中所想的這一切。她對自己的身世茫然無知,只一心一意將卡頓當做父親,將小露西和小西德尼當做她親哥哥姐姐。只有一次,在她八歲的時候,有一次她曾問卡頓:“為什麽我沒有母親?”

在庭上以辯才巧妙聞名的卡頓一時居然啞口無言。他想對柯洛娜說謊,但雷蒙娜的靈魂仿佛在看著他,勒令他不準這樣做。他要對柯洛娜說真話嗎,可是這樣覆雜的真相哪裏是一個八歲的小姑娘能夠理解的?何況卡頓也不敢對她說真相。他愛她,他怕失去她。這個問題是幾乎沒法回答的。柯洛娜不知道他心中的掙紮,安安靜靜地用一雙大眼睛看著他,仿佛在等待他思考。最終,將事實壓縮到簡而又簡,卡頓回答:“因為我收養了你。”

“那我的媽媽呢?”

“她在天國。”

柯洛娜想了想:“所以,我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然後您收養了我?”

“是的。”

柯洛娜眨了眨眼,然後,大大出乎卡頓意料,她燦爛地笑了:“那也沒有關系,我有您呀!”

她湊上前來,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臉頰,輕快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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