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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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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垂危,龐大宏偉的紫禁城似乎在一夜之間成了風雨中的一葉舟,雨打浮萍,飄搖無定。

各處佛殿都響徹梵音,誦經祈福的經綸聲綿綿延延蕩氣回腸。回溯往事,當今太後其實並不是聖上的生母。高程熹是個身世可憐的皇帝,他的母親出生低微,乃是一個縣令家的庶女,加之相貌平平,入宮三年也只是個選侍,一直不得聖寵。能生下他,也全仰仗了先帝酒後的一場偶然偶然。後來其母早逝,留下一個皇子孤苦無依,便過給了貴妃葛氏為子。

有了一位貌美聰慧手腕強硬的母親,高程熹之後的人生可謂翻天覆地,榮登大寶,君臨天下。換言之,若沒有葛太後,便萬萬不會有皇帝的今日。

自太後欠安以來,皇帝幾乎將大涼境內所有的高僧大德都請入了宮中,由此看來,高程熹無疑是個知恩圖報的孝子。

只可惜,皇帝的孝心並沒有使滿天神佛動容,太後的身子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黃昏時分慈寧宮傳出來消息,說已停了藥食。合宮震動,仿佛五雷轟頂,宮人們惶惶不寧,一個個幾乎難以接受。

老祖宗在涼人心中是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女人,既然是傳奇,便該壽與天齊。眾人不敢置信,太後的身子骨向來硬朗,前不久才送了寧國公主出嫁,這才多久,怎麽會說不好就不好了呢?

然而世事無常這個道理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給人迎頭一擊。皇帝守在病榻前,合著眸子揉摁眉心,良久的沈默後睜開眼,吩咐蘇長貴將一眾皇親們請來。

皇室的慣例如此,老輩的要走了,嫡親的子子孫孫都要來送最後一程。說來也可悲,高程熹膝下子嗣零丁,兩個女兒一個甍逝一個和親,小兒子尚在咿呀學語,元成皇子生性頑劣,將來也難成氣候。他沈沈地嘆口氣,大涼的江山不穩了,將來高家的命數如何,恐怕只能全聽天意了。

忽然病榻上傳來個聲音,竟然出奇地中氣十足,喊了聲“秦嬤嬤”。

邊兒上的宮人原在抹眼淚,聽了這聲音霎時一楞,然而也只是片刻,琢磨了會子反應過來,這不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麽?

秦嬤嬤老淚縱橫,聞言連忙應聲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後起身,哽咽道,“老祖宗,奴婢在這兒,您有什麽話只管吩咐吧。要什麽,想見什麽人,都跟奴婢說……”

皇帝往胸腔裏吸了口氣,矮身在床沿上坐下來,聲音低悶,朝葛太後道:“老祖宗,兒子已經派人去請皇親了。您別著急,人都在宮裏候著。蘇長貴腿腳麻利,您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

孰料葛太後卻皺著眉擺手,不耐道:“都走都走,哀家誰與不想見,秦嬤嬤陪著哀家就行了。”邊說邊掙紮著下榻穿鞋,口裏還念念有詞,“我的笛子呢,秦嬤嬤,去找找我的笛子……”

人到了這時候,說什麽都不能忤逆,否則胸口裏慪了氣,就是去了也魂魄不寧。皇帝無可奈何,只得站起身退了出去。

慈寧宮的宮門合上了,兩扇雕花的菱門朱色已沈,扣在一起,發出陣沈悶的聲響,隔絕開隆冬的最後一絲日光。

太後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嬤嬤卻能心領神會。她拿巾櫛抹了把淚,從月牙櫃裏取出了一只通碧的短笛呈給太後,道,“老祖宗,您的笛子。”

太後眸光微閃,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將笛子接過來攥緊,覆又起身,由秦嬤嬤扶著坐到了梳妝鏡前。

天色已暮,寢殿裏的燈臺只點了一盞,火光搖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鏡中的臉。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後的眼中浮現出一絲迷茫,擡手覆上面頰,沈聲道,“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

秦嬤嬤淚光閃爍,笑道:“怎麽會呢?娘娘這樣年輕,一點兒也不老。您別忘了,自己可是咱們江南的第一美人,明艷無雙。”

“是麽?”太後眼底升起一抹笑意,又道,“替我梳頭吧,你多少年沒替我梳過頭了……咱們相依為命了一輩子,臨到頭了,你替我梳個最好看的發髻。”

秦嬤嬤應聲是,拾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太後挽發。太後的目光很平靜,坐著一動也不動,又道,“我兒大業將成,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說著輕輕嘆了口氣,聲線低沈:“知棠,我不能見我兒最後一面,有些話,只有勞煩你替我傳了。”

“娘娘您放心,”秦嬤嬤飲聲吞泣,“您今日說的每句話,奴婢都會一字不落地告訴殿下。”

太後嗯了一聲,一字一句道:“其一,藩王擁兵自重已成大患,告訴落英,此番一定要借周國兵力重創四藩,否則他根基不穩,即使稱了帝也是岌岌可危。其二,我兒一切都好,唯恐女兒情長讓他吃大虧。”她合著眼嘆口氣,忽然又擺手道,“算了,其二你不說也罷,阿九那丫頭已經送去大周和親,想來也沒什麽能擾他了。”

秦嬤嬤重重頷首,“娘娘放心,奴婢記住了。”

不知怎麽,忽然出奇地冷。

太後一陣戰栗,手微動,將短笛湊到唇邊吹了起來。由於吹笛之人氣息不穩,笛聲也顯得斷斷續續,悅耳悠揚是談不上的,卻纏夾一絲難以言喻的覆雜情思。

窗外明光黯盡,斜陽的餘暉緩緩落下了山頭。笛聲戛然而止,只聽一聲脆響,玉笛落了地,就那麽從容卻突兀地碎成了兩截。

秦嬤嬤雙膝一軟跌坐下去,咬著唇含淚高呼:“太後,薨——”

**********

入夜了,月亮爬上樹梢,青光映襯白雪皚皚,有種不可言說的美態。丞相未歸,阿九也難得地沒有睡意,便坐在燈下繡香囊,一針一線,神情專註。

忽地,夜風裏似乎傳來一陣依稀的鐘聲,沈悶陰森,像從十八層地獄裏升起。她一楞,指尖微顫,針頭便狠狠刺入了指腹,湧出一滴殷紅的血珠子。

這鐘聲她不陌生,當初皇後薨逝時便聽過,如今喪鐘再鳴,不必說也知道是為什麽了。

她神色惘惘的,起身踱了幾步到窗前,推開窗屜子,聲響因變得清晰,隨之而來的還有盈滿宮城的悲泣嚎啕。似乎哀慟欲絕,一聲一聲,透出一種肝腸寸斷般的絕望。

風起了,檐下的宮燈淒涼地晃動,燈火詭異,幽深如厲鬼的眼睛,看得人不寒而栗。阿九合上眸子嘆氣,心頭霎時間五味陳雜。

葛太後曾三番五次加害她,為了拆散她與謝景臣,甚至逼迫她去大周和親。她想,自己應該恨太後,一個會威脅自己性命的人死了,她雖然不至於高興,但至少該感到慶幸。然而喪鐘陣陣,她非但沒有絲毫的慶幸,還有些難過。

千錯萬錯,太後是謝景臣的母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過去阿九無法理解,可今時不同往日,身為人母,她完全能夠理解太後做的許多事。事實上,當一種罪孽是出於母愛,也就不是那麽罪無可恕了。

她撫著額頭嘆氣,頹然坐進圈椅裏,訥訥地若有所思。外頭的院門兒忽然開了,她詫異地擡眼看,萬萬不想到今晚那人會回來。

太後仙逝,他不該再宮裏守著麽?

阿九隱隱感到不對勁,扶著肚子出門去迎。拉開房門,丞相的身影就在檐下,立在火光不及的地方,背靠著菱花門,仰著頭,似乎沒有進來的打算。

她步子頓住了,月是殘月,清輝一片在他臉上流轉。那張面容仍舊奪目,只是眼底像有什麽凝固了,目光靜靜地望著月亮,仿佛對她毫無察覺。

“……”

阿九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可是不知從何說起。她嘴皮子不利索,也不是個善於用言語進行寬慰的人,傻站了半天才終於吸口氣,上前幾步,手撫上他的肩,道:“心裏不好受,就去宮裏守著吧。”

沒能見到最後一面,最後一程總能送送的。

謝景臣先是沈默,良久才搖頭,合上眸子似乎疲累到極致,“我回來是另有要事。”

女人的直覺有時準得可怕,阿九微怔,忽然有些害怕聽到他口裏的“要事”。她面上擠出一個笑來,倉皇轉身道,“外頭天涼,什麽事進來說吧。”

然而他卻在身後開了口,語氣中帶著一種莫名的無奈,“子時一到,我便要與春意笑會和。”說著稍停,又道:“我已經安排了人馬護送你離開京都。”

看吧,求神拜佛果然不頂用,她最害怕的時候終於還是來了。阿九無聲一笑,轉過頭去定定望向他,“不是說我死都只能死在你手上麽?放我走,不怕我跑了?”

他輕嘆一口氣,走過去將她嵌進懷裏來,低笑著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回淮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鄉麽?在那兒好好養大咱們的孩子……如果我沒死,我就去淮南接你回來。”

眼淚擠在眼眶裏搖搖欲墜,被她咬牙忍了回去。阿九仰頭看著天,雙手在他身後用力收握,冷哼了一聲道,“你這人還真好笑,死了都還要管著我?我告訴你,如果你死了,我立馬就找個男人改嫁,你的孩子生出來就扔溝裏去。我韶華正好如花似玉,幹嘛為你守寡?”

這個時候,彼此心裏都惆悵難言,他們不是大羅金仙,這一別,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也許只是短暫的分開,也許就是天人兩方生離死別。阿九終於還是沒忍住,眼淚開閘似的奔湧出來,天曉得她有多難受,心中一萬個沖動阻攔他,或許不一定要去爭那個皇位的,只要他們在一起,其實就很圓滿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願意這麽做。男人和女人想的不同,他有他的抱負與野心,籌謀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刻。她幫不了他,至少不能成為他的拖累……

阿九哭得像是要死過去,忽然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摸出一個香囊遞到他手裏,抽抽噎噎道,“好好帶著,要是被毀了容回來找我,有個信物我還認得出你……”

謝景臣抱著她一陣失笑,“原來你最惦記的是我這張臉。”

“這個時候你還取笑我!”她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地流下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答應我好好回來,我沒跟你開玩笑,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立馬改嫁說到做到!”

眼底隱隱泛紅,他俯身親吻她的嘴角,她的眼淚毫無防備地滲入口中,苦澀難言。腦子裏千頭萬緒都是她的臉,笑的哭的,倔強的無賴的,每一張都那麽鮮活靈動,勾惹柔腸百轉。他頷首,“嗯,我答應你。”

難分難舍還是要分舍,話很多,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他到底是理智的,下一瞬將她從懷裏推了開,轉頭吩咐一旁的暗衛,聲線沙啞:“帶夫人走。”

視線很模糊,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臉。阿九有些慌了,擡起袖口不住地揩臉,左右的暗衛卻已經過來扶了她的手臂,半強迫地將人往門外拖。她回頭看他,那道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寂寥得讓人心疼。

“落英!”她隔了老遠喊了一聲,“我在淮南等你!”

☆、大結局

雨濕桃花,層煙微籠,淮南的三月間,風中帶著一絲清甜的桃花香。這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桃林,前夜剛下過一場大雨,桃花花瓣鋪了一地。林中坐臥著幾間簡陋的茅舍,隱在滿目的桃花中,寂寥之中又夾雜幾絲豁達的悠然。

朝旽的碎光被烏雲遮擋去了大半,茅舍的竹簾子被人從裏頭撩起,走出來一個發髻松挽的俏姑娘。一個個頭不高的少年不知從什麽地方竄了出來,擡眼一望,因躡手躡腳地走到那姑娘身後,猛地喝到:“幹什麽呢!”

金玉嚇了一大跳,捂著心口驚魂未定地回頭,看清是誰後登時柳眉倒豎。她氣急敗壞,伸手擰了那少年的耳朵厲聲道:“鄭寶德,你越活膽兒越肥了是不?嚇唬你姑奶奶,嫌命長了是吧!”

小鄭公公換上副討好的嘴臉一個勁兒地賠笑,口裏哎喲了幾聲道,“別別別,真疼真疼……小的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勞煩姑奶奶您高擡貴手,要疼死了……”

金玉翻了個白眼,她下手原本就不重,哪兒至於這麽鬼吼鬼叫的?這死小子,裝得還挺像回事兒!她冷哼了兩聲,手上加重了力道沖他擠出個笑瞇瞇的表情,“知道疼啊?我還以為你皮糙肉厚天不怕地不怕呢!”

鄭寶德吃痛,這回不必裝也是真的疼了。他倒吸一口涼氣,矮下身子朝金玉揖手,呵腰賠笑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媳婦兒!”說著稍頓,目光朝四下裏不住地瞟,覆壓低了嗓子道:“好金玉,趕緊松松手,這地兒這麽多暗衛,叫人看見了我還怎麽做人!”

“呸,誰是你媳婦兒!美得你!”金玉嗔了幾句,又面目猙獰威脅道,“再有下回,看姑奶奶不把你的耳朵擰下來!”說完好歹還是松了手。

鄭公公口裏不住地說不敢,捂著耳朵齜牙咧嘴,側目一瞧,那丫頭手裏端著早上送進去的燕窩粥,文絲未動。他皺了眉,目光往竹簾裏看了看,重又望向金玉:“還是吃不下東西麽?”

金玉聞言臉色一沈,哭喪則臉搖搖頭,“這會兒正是最害喜的時候。昨兒晚上吃的全給吐了,今天說什麽也不吃不下……”她咬著唇跺了跺腳,滿面憂愁道:“她心裏一直掛念著大人,就更難熬了。這麽下去可真不是辦法,別到時候人沒等來,自己先倒下了……”

寶德交握著雙手用力搓了搓,也是一籌莫展的愁容,“都好幾個月了,也不知道京都那方情況如何。大人將夫人交給咱們,千叮嚀萬囑咐要咱們好生照料,要是夫人有個好歹,咱們哪兒還有命活呢!必須得讓她吃進去東西才行……”

金玉一聽這話,登時不高興了,推了他一把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功夫擔心自己麽!夫人的身子比什麽都要緊,就算沒有大人的囑托,咱們也要好好照顧她!”

寶德張了張口正要說話,鈺淺卻挎著菜籃子從細雨紛飛中回來了。她伸手脫蓑衣,一面將菜籃子遞給金玉一面道,“老遠兒就聽見你們倆的聲音。大清早的,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得瞎鬧騰?”說著眼風兒往屋子裏掃了掃,“驚擾了夫人我可唯你們是問!”

金玉反應過來,連忙伸手捂了捂嘴,聲音也跟著壓低了幾分,說:“姑姑別生氣,我們知道錯了……”邊說邊將手裏的青瓷碗朝她面前一呈,苦著臉道,“夫人胃口不好,我好說歹說也吃不下一口,姑姑,這可怎麽是好?”

“……”鈺淺眉頭擰起一個結,接過燕窩粥擺了擺手,道,“你們先下去休息吧,我進去再勸勸。”說完打起簾子進了屋。

金玉仍舊憂心忡忡,立在門前不住地朝裏頭打望,忽然察覺到有人扯自己衣擺,因不耐地回過去一記白眼:“做什麽?”

“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鄭寶德面色有些凝重,拉著她的胳膊將人帶到了別處。金玉被他嚴肅的模樣唬住了,心中也也跟著緊張起來,惴惴道:“怎麽了,什麽事這麽神神秘秘的?”說著悚然大驚,“是不是京都出事了?”

“別瞎想。”寶德斥她烏鴉嘴,東張西望了一番才低聲道,“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兒風雲難測,丞相是成是敗誰也不知道。若是丞相即位為帝,夫人自然便是皇後……說句不吉利的話,若是丞相敗了,夫人這輩子恐怕都不能再回京都。金玉,我就想問問你,丞相成或敗,咱們將來何去何從,你心裏有什麽打算麽?”

金玉瞄了他一眼,“天底下最聰明的就是丞相,他怎麽可能敗?總之我告訴你,從小到大,除了我爹娘就是夫人對我最好。”提及往事,她眼底隱隱有淚光閃爍,頓了頓才又道,“當初大人派我和鈺淺去大周,是夫人求丞相保全我們的性命。我這條命是她給的,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她。”

小鄭公公微微蹙眉,“聽你這意思,若夫人將來當上皇後,你就要和她回宮?”

“當然,夫人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她滿臉的理所當然,目光看向寶德,忽然有瞬間的晦暗,遲遲道,“你是不是不想回宮?”

這個問題提出來,教人一時難以回答。紫禁城是殘酷的聚集地,包羅盡大千世界的一切罪孽與醜惡,在紫禁城中生存,人人都要戴上一副面具。明面兒上錦繡繁華歌舞升平,實則波濤詭譎明爭暗鬥,但凡過離開過皇宮的人,絕不會再想回去。

寶德那頭陷入一陣沈默,半晌才嘆出一口氣,口吻無奈,“我年紀不大,在宮中的年頭卻不短,什麽樣的人和事沒見過?那座紫禁城,就沒有一絲地兒是幹凈的,人人都為名為利爭得頭破血流……我不想,可我不想有用麽?”

她聽得心頭難受,眸光微動,咬著唇擠出一句話來,“那你……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胡扯。”他頓了頓,壯著膽子去牽金玉的手,似乎小心翼翼,覆沈聲道:“你想去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陪著你一起。”

*********

窗外的細雨有漸大的趨勢,淅淅瀝瀝,帶著幾分料峭的春寒。阿九的視線從陰沈沈的穹窿往下游移,最終落向滿園的桃色,目光平靜,面上不知所想。

竹簾微響,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美人榻前。阿九沒有回頭,唇角卻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似乎無可奈何,“金玉剛出去你就又來了,怎麽,非得逼我吃東西?”

鈺淺將手裏的燕窩粥放在了桌上,嘆息道,“夫人,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怎麽行呢?奴婢知道你擔心大人,可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骨開玩笑……就算不為自己,也要想想腹中的孩子啊。”

阿九聞言面色一滯,眼底的光芒在剎那間黯淡下去,沈默著,良久才低聲道,“京都那方有消息了麽?”

“……”鈺淺搖了搖頭。

沒有消息。她仰了仰脖子,目光落在頭頂的某處上,眸子怔怔的,“這麽說來,已經好些日子沒有消息了。”

鈺淺知道主子心底難受,有的時候結局不可怕,可怕的是無邊無際的等待。她微微矮下身子,伸手輕輕撫上阿九的肩,低聲道,“夫人,你放寬心,以大人的智謀,不會出什麽事的。再耐心等等吧,沒準兒明天就有消息了。”

阿九的神色有些木訥,聞言點點頭,“當然要等,我說過會在淮南等他來接我,當然要一直等。”

“嗯,”鈺淺用力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所以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照顧腹中的孩子。這麽不吃東西,身子挨不住,要讓大人知道了得多生氣啊。”

她聽了伸手扶額,嘆道,“我沒有生他的氣,他怎麽還好意思生我的氣?”說著徑自伸手端起桌上的燕窩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目光看向鈺淺,狀似漫不經心道:“你近日和那姓許的小哥怎麽樣了?”

鈺淺先是一楞,下一瞬猛地站起了身子,赤紅著臉支支吾吾道,“什麽姓許的小哥……夫人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這丫頭不好意思了,所以裝傻充楞打太極,還挺有意思。阿九一陣失笑,頭靠著美人榻,合上眸子一陣沈吟,忽然道,“鈺淺,無論將來如何,留在淮南吧。”她睜開眸子,對上鈺淺詫異的目光,“和你心愛的人一起,留在淮南,這輩子也別再回京都了。”

鈺淺大驚失色,惶然道,“夫人怎麽忽然這麽說?往後大人來接您回京,我自然要跟著你一起回宮……”

“不,”阿九沈聲打斷她,“若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宮。”

“為什麽?”鈺淺雙目驀地便紅了,“奴婢做錯了什麽,夫人為什麽不要奴婢了?奴婢要一輩子跟在您身邊!”

阿九吞聲將眼淚憋回去,笑道,“多少人這輩子都盼著能離開紫禁城,你們倒好,一個兩個都要跟我回去受罪……”她伸手掖了掖臉,別過頭望窗外,又道,“皇宮是個牢籠,禁錮了太多人的身心,留在那兒的人是別無選擇,如今你有第二條路,為什麽要做傻事?”

鈺淺面上淚如雨下,捉緊了她的手哽咽道,“奴婢不會離開你……”

“姑姑,你聽我說。”她用力抿唇,沈聲道,“你和金玉不同。許家小哥是個老實人,他會待你好,將來成了親,你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留在淮南吧,離那些陰謀陽謀遠遠兒的,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

輕風從桃林中穿拂而過,桃花翻飛,忽地,一個聲音從桃花深處響起,透過窗欞輕飄飄地傳了進來,“小九,雨停了。”

兩人怔了怔,微微側目,但見朝旽初露,絲絲金光從雲霭的縫隙裏灑向天地。

阿九一笑,轉頭看向鈺淺,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答應我,留在宮外,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姑姑,我不能做到的事,替我做到。”

鈺淺死死咬緊了下唇,半晌應了,重重頷首道,“我答應你。”

天上浮雲淺淺,四野山巒婉秀。阿九扶著肚子緩緩出了門,擡眼望,修眉長眸的白衣美人翩翩而來。

謝景臣唇角的笑意清淺,伸手將繡了一半的香囊遞給她,“信物在此,不知九姑娘還認不認得為夫?”

她哦了一聲,“大人這回還有沒有金蠍蠱要練?”

遠處大隊的人馬翹首以盼,他微微一笑,執了她的手轉身朝前走,搖搖頭道,“這回沒有了,我來接皇後回宮。”

作者有話要說:寫這一章的時候,真的是百感交集。

這文從開始到現在,前前後後寫了四個多月,我對它的感情不言而喻。

其實我真的是一個非常感性的人,寫一個故事,到結尾,真的就像歷經了一場生離死別……(餵餵語死早麽= =這成語亂用的……

直到今天,小九和大人的故事算是正式結束了,我寫著寫著眼淚都要下來了……/(ㄒoㄒ)/~~

真的很謝謝一直陪伴我到今天的你們

謝謝你們花這幾個月的時間,陪一個又坑又水又迷信的水貨走了這段路

陪我寫完看完這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文章其實存在很多大大小小的問題,謝謝你們這樣包容我,包容臣九這對精分夫婦各種作死作活秀恩愛鬧別扭……(=。=)

突然發現自己成了話癆_(:з」∠)_

相遇即是緣分,我們因為一本文所以相伴了這幾個月,感謝上蒼,讓我遇見這樣善良又美好的你們。

最後一句:

現實已經諸多不如意,就讓我們在文字裏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如意。

嗯,真的舍不得你們……/(ㄒoㄒ)/~~期待和你們繼續下一個新的故事(絕對不是給新文打廣告……

一切都看我們的緣分吧!

愛你們!(づ ̄3 ̄)づ╭

PS:咳咳咳我不會忘記自己還要寫番外的:)

不要緊張。

☆、番外

新帝以先帝第九子的身份登臨帝位,號涼明宗,改年號嘉文。新的帝王執掌乾坤,風雨飄搖數年的大涼朝迎來了希望與日出。鏟除奸黨,平定四藩,收覆失地,推行新政,新國君在短短五年間為大涼開辟了全新的盛世,四方無不俯首稱臣。

嘉文六年的初春,草長鶯飛,旭日東升。紫禁城安然祥和地矗立在天地間,絲絲金光從碧瓦飛甍間灑下來,驅盡最後一絲隆冬的寒意。昨夜一場驟雨來去匆匆,將整座皇城沖刷得煥然一新。

太和殿前的空地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文武百官手持玉笏,低眉斂目肅容而立。少頃,便聽金龍座前侍立的太監喊了聲“退朝——”,眾人紛紛揖手,口中恭送英主,待皇帝離去後才紛紛按序退下。隨之鐘鳴聲起,空靈而飄渺地在禁宮之中回蕩不休。

冬去春來,難得的好天氣。阿九坐在窗前穿蜜蠟珠,陽光透過窗欞投落下來,照亮那張明媚溫婉的面容。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一個梳雙髻的小丫鬟打起珠簾走了進來,朝她恭恭敬敬地見個禮,道:“娘娘,鄭公公求見。”

她面上勾起一個笑,聞言似乎並不驚訝,眼也不擡道,“鄭公公有沒有說是為何事?”

那小丫鬟搖了搖頭,“公公什麽也沒說,奴婢不知。”

“知道了,”她一笑,順手將蜜蠟珠子重新放入一旁的錦盒中,隨口道,“請公公進來,哦,對了,順道去把金玉姑姑也叫來吧。”

那宮女應個是,對叉著雙手退了出去,少頃,金玉從外頭緊步走了進來,神色中帶著一絲莫名的緊張,道,“娘娘,出什麽事兒了?”

阿九將方才摘下來的護甲重新套在指上,拿起一個桂花糕咬了一口才揶揄道,“沒什麽,鄭督主有事沒事兒老愛往碎華軒跑,本宮體諒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

金玉一楞,瞬間有種被人耍了一回的感受,白了皇後一眼道,“什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每天都對著那張臉,他不膩我都膩了。”她嘴裏念叨了一陣兒,目光在殿中四下掃了一眼,驚詫道:“咦,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三殿下竟然沒來纏著您?”

不說沒覺得奇怪,這麽一提還真是!阿九也覺得奇怪,皺了眉頭望向金玉,惴惴不安道,“是啊,湯圓兒呢?昨晚上被他爹提著領子給扔了出去,該不會生氣了吧?”

金玉很認真地琢磨了會兒,然後萬分凝重地頷首,“很有可能!您想想看,昨夜陛下多駭人吶,為了在碎華軒留宿,不惜把湯圓兒殿下從被窩裏扒拉出給趕出去……”說著嘖嘖搖頭,嘆道,“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真是慘絕人寰。”

“在陛下背後說三道四,我看你真是越活越糊塗。”

門上簾子一挑,兩人循聲去望,只見進來了個著曳撒戴描金帽的高個兒男人。鄭寶德眼風一斜睨向金玉,那丫頭悻悻的,轉過頭裝模作樣只當沒瞧見。他收回目光,信步走到皇後跟前揖手行禮,恭謹道,“奴才給娘娘請安。”

阿九擡眼看,鄭公公面容平和,清秀的眉眼間淡淡其華,已經全然褪去了少年時的莽撞青澀。眨眼間已經過了六年,當初的兩個少年都已經長大了。

她含笑微微點頭,擡手指著杌子請他坐,“公公不必多禮,坐。”

鄭寶德應個是,起身在杌子上落座。皇後讓金玉上前奉茶,面上的笑容端麗溫婉,又問道,“公公今日登門,可是六宮中出了什麽事?”

“娘娘多慮了。”寶德微俯首,揖手應道,“陛下英明,皇後賢良,如今四海安定天下太平,六宮之中人人都恪守本分盡善盡職,無風亦無浪。”

恭維奉承的話翻來覆去也就這幾句,阿九早聽了無數回了。她面色平靜,唇角掛著一絲從容的笑意,道,“後宮之中最忌爭寵之風,如今陛下後宮卻只有本宮一人,想也鬧不出事來。公公耳聰目明人情練達,有你坐鎮司禮監,本宮很放心。”

“奴才有今日,全靠娘娘一手提拔栽培。”鄭寶德道,“不知娘娘可還記得,您數年前曾囑托奴才探查欣榮帝姬與春意笑的去向。”

阿九聞言面色微變,蹙眉道:“公公查到他們在哪兒了?”

寶德應是,“當年春意笑帶著神智失常的欣榮帝姬趁亂逃出,奴才幾番輾轉,才查知二人如今的下落。他們在涼周交界的小城中安頓,開了家米鋪,也算衣食無憂。”

神智失常……她合上眸子長長地嘆息,或許對欣榮來說也沒什麽不好吧。忘卻三千恩怨情仇,和愛的人一道歸隱,沒有記憶,沒有仇恨,自然也就沒有煩惱,就那樣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浮生盡歇,塵埃落定。

她遲遲地頷首,“我省得了……”說著稍停,又睜開眸子叮囑道,“別去叨擾他們,也別讓其他人知道欣榮帝姬的行蹤。陛下行事狠絕,若知道了他們的匿身之處,必然趕盡殺絕,明白了麽?”

金玉聞言卻皺了眉,道,“娘娘忘了當初欣榮是怎麽害你的了?你怎麽現在還反過來幫她了呢……陛下斬草除根,那也是情有可原,她爹娘都死在陛下手上,若哪天她清醒過來要報仇,不是留下後患麽?”

“中了癲蠱的人不會痊愈的。”阿九伸手捏眉心,聲音也沈下去,“再者說,她害過我,難道我就沒害過她麽?你不必說了,總之不能讓陛下知道他們的下落,如有違者,休怪我心狠手辣。都出去吧。”

皇後隱隱有動怒的征兆,嚇得金玉不敢再言,只好沈沈應個是,接著便和鄭寶德一道退了寢殿。

歲月是平息一切仇恨的利器,三千場愛恨糾葛,如今回首都只剩下蕭索一片。阿九躺在美人榻上望窗外,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晴好,照在人身上暖意徜徉。

皇後有些倦怠,窩在榻上頓覺困意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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