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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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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是燕楚嘰,謝景臣半瞇了眸子回首去看,他正站在身後幾步遠的位置。入鄉隨俗,皇子身上的衣物是大涼最常見的盤領袍,深沈的褐色,儼然一個富貴人家的翩翩公子。珠玉似的模樣,很難令人將他同某些汙濁的東西聯系在一起。

皇子緩緩走近,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甜膩的花香,距離愈短香味愈濃。他的目光在那人身上掃視一遭,這才發現燕楚嘰的襟口處掛著一串桂花,衣袖拂動間便將芬芳帶出來。

一個怪異的人,玩世不恭,偏偏對蠱術尤其熱衷。水銀鏡不離身,女人似的塗脂抹粉掛花串,多看一眼教人犯惡心。他別過視線望別處,唇邊浮起一絲森冷的笑,“看來擄走她的果然是你。”

“大人這話可就不對了。”燕楚嘰的目光在鏡中的容顏上細打量,漫不經心道:“帝姬是自己跟我走的,沒有任何人強迫她。”

他哦一聲,臉上神色平靜,“坦白說,她是怎麽離宮的我並不關心。我只想知道,皇子打算什麽時候將我的人還回來?”

燕楚嘰瞠了眸子望他,滿面的詫異,“這倒是稀罕。你這樣憂心那女人的安危,全然不顧她是否背叛了你?”

他臉色卻沈下去,目光中絲絲縷縷遍布嚴霜:“殿下未免管得太寬了些。阿九是我的手下,她該生或該死,全由我說了算,容不得任何人過問。皇子如今在大涼,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的身家性命全在我手裏攥著,將阿九交出來,你我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涉及到兩國的利益,人與人之間原就沒有信任可言。謝景臣要借兵奪權,周國欲趁機興亂,這些東西明眼人一看便知,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了。到時候成王敗寇,輸或贏都各安天命,各憑道行。

可是官場上行走的人,看破不說破,修的便是虛與委蛇打太極的本事。燕楚嘰大為震驚,聽他這語氣,是要為了個女人和自己魚死網破?他有些不可置信,這個丞相向來以心狠手辣聞名諸國,什麽時候變成個情聖了?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謝丞相也是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人,著實教我失望。”他收好鏡子搖頭嗟嘆,忽而又一笑,帶著些許悲憫的意味,“當初要丞相拿金蠍蠱來換大軍,這麽個勾當傷天害理,我也狠不下心。現在我改了主意,金蠍蠱不必養了,你將阿九送給我,三十萬大軍仍舊由大人調遣,如何?”

謝景臣那頭一陣沈默,良久居然低聲笑起來。視線一轉,背後是間廢棄的屋室,墻壁都斑駁了,往日的繁華不再,歲月的痕跡被烙印得異常明顯,一如這曾經鼎盛一時,如今卻千瘡百孔的王朝。

他斜眼乜過去,陰沈道:“你未免太不識好歹。”

周國皇室盛產美人,燕楚嘰無疑是個美男子。碎光下他低頭整理儀容,兩肩處的蟒紋張牙舞爪,眉目間的笑意卻慵懶散漫,“怎麽,大人想和我動真格麽?別忘了你如今功力大減……”

話音入耳,起初還很清晰,後來卻全然化作了嗡鳴聲。眉心的銳痛突如其來,打得人措手不及,他口裏溢出聲悶哼,身子踉蹌著朝後退一步,猛地側身一閃,險險避過了那柄以疾風之勢刺來的短劍。

反噬之日元氣大傷,他便是有三頭六臂蓋世武功也都枉然。這時候,手腳腦子仿佛都不聽使喚,他只感到眼皮沈重得像灌了鉛,恍恍惚惚,睜眼時居然什麽都看不真切了。

燕楚嘰惦著短劍冷冷一笑,再度揮手劈砍下來。短劍的招法狠辣,每每都是取人性命的架勢,他強撐著閃避,每個舉動都憑聽音辨位,漸漸便顯出頹勢來。驀地左肩一鈍,殷紅的血水滲透出,將素白的衣袍染得鮮艷刺目。

千鈞一發的當口,半空裏卻忽然傳來個聲音,清亮悅耳,怒斥道:“好一個趁人之危的卑鄙之徒!”

燕楚嘰大皺其眉,只聽一聲悶響,周遭種種都成了四下裏彌漫開的煙霧。他怒不可遏,氣急敗壞地擺袖子揮開塵埃,可是眼前的夾道上已經空無一人,連個影子都沒了。

他對皮肉的疼痛向來遲緩,血流成河了也毫無所覺。眉心的痛楚一陣陣地來,一陣陣地退,目下情況有了緩和,他因試著睜開眼。微微轉頭,只見一個黑衣人正架著他的胳膊躍出宮墻,蒙著面巾看不見臉,只能辨別出一副嬌小的骨架。

仿佛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人轉頭朝他看一眼:“大人受傷了,我先送你回相府。”邊說邊四下觀望,“也不知道那人會不會追過來,我似乎不是他的對手……”

“謝木清。”他薄唇輕啟吐出三個字,合了合眸子,聲音淡漠,“我不是說過,你不能踏出相府一步麽?”

木清咬了咬下唇,沈聲道,“今日大人臉色不好,我擔心你出什麽事才會跟來的……”

“可是我記得你說過,”他頓住步子不再向前,側目覷她,眼底是一片寒霜,“紫禁城守衛森嚴,你沒法子潛進去,被逼無奈才找到了我門上。如今看來,這簡直是鬼話連篇。”

謝木清面色大變,楞在那兒沒有說話。

他臉上仍舊沒有一絲表情,淡漠得波瀾不驚,涼聲道:“說,你是受何人指使,來相府又是什麽目的?”

“……”

*******

大涼是一個鐘靈毓秀的國家,人們重視文化,重視一切花前月下的風雅事。以至於人走在京都的尋常巷陌,轉個彎就能遇上一株枝葉扶蘇的花樹。邁入初秋的時節,天氣已經轉涼了,樹葉卻還是青綠一片,在晚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

月不圓滿,半弦鐮刀似的掛在梢頭,幸而清輝宜人,仍舊毫不吝嗇地鋪灑天地。

阿九是在入夜的時候破開困局的。偷了匕首,趁著看守的人不備,一刀一刀從背後割斷他們的喉嚨,最後得以逃出生天。燕楚嘰到底小瞧了她,一把大鎖幾個大漢,以為就能將她困死。橫豎是在謝景臣手下謀活路的人,雖然假扮帝姬以後甚少殺人,但畢竟是看家的本事,重操舊業仍舊嫻熟。

關押的地方在城郊的密林裏,她撂倒幾個人,屍首也來不及清理了,滿腦子都是趕緊逃出去。燕楚嘰那番話像一把刀,懸在脖子上,似乎隨時都能落下來。她不知道那個詭計多端的皇子和春意笑會怎麽編排她離宮的事,只要她一日不現身,一切都不能水落石出。她很害怕,她怕他會聽了他們的鬼話,她怕他再也不相信她了。

她心頭驚惶,小心翼翼避開所有周國人,偷了匹馬駒便往丞相府疾奔。在林子裏穿行,沾了滿身的草葉和泥濘,然而她恍若未覺。到城中時已經月上中天,她翻身下馬,一路火急火燎,正要擡手叩門,忽然又反應過來,因縱身從高墻裏翻了進去。

闊別數日,丞相府仍舊和過去一樣,碧瓦飛甍雕梁畫棟,一成不變。五年的時光,足以令一個人完全地習慣一個地方。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阿九熟悉到極點到的。她掐算著錦衣衛巡視的時辰和方位,東躲西藏輕車熟路,最後繞個彎兒,悶頭鉆進了謝景臣住的北主院兒裏。

方才慌忙急切,松懈下來才發覺手臂的位置隱隱作疼。她倒吸一口涼氣低頭察看,這才發現胳膊上的衣裳豁開了一道口子,依稀能瞧見血水浸出來,在夜色裏看上去卻不是嫣紅的,而是黯淡的褐色,可見已經幹涸了許久。

可是顧不上了,他就在裏面,她恨不得飛到他懷裏去。提了裙擺跨過包月門,卻見月色下院子裏死寂而冰冷,早前盛放的花兒全都雕謝了,徒留下一些幹癟單調的枝葉,戚戚零零。

院中的一眾錦衣衛被這響動驚呆了,定睛看,卻見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女人飛奔似的沖進來,徑直便跑向大人的屋子。眾人大驚失色,暗道天要下紅雨了,這刺客的腦子該不是有毛病吧,真沒見過這樣明目張膽的!

他們瞠目結舌,但是還記得抽出腰間的佩刀,狠聲道:“什麽人!”

冷刀的幽光晃花人眼,阿九伸手略遮擋,口裏道:“我是阿九,我要見大人。”

阿九?眾人被這兩個字弄傻了眼,紛紛舉起火把照亮她的臉。滿是灰塵同泥垢,但依稀能分辨出一副精巧熟悉的五官。譚桐一臉被噎了的神態,望著她,支吾了半晌才道出一句話:“原來是帝姬大駕,大人今日受了傷,方才服過藥,已經歇下了……”

受傷了?好端端的怎麽會受傷呢!她的魂魄幾乎都被震出了軀殼,推開幾人便往屋子裏沖。反手合門,她旋身朝裏走,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屋裏點了盞夜燭,燭芯纖細而脆弱,令人生出堪堪欲折的錯覺。

阿九打起珠簾進內室,果然,半開的床帳後是他的臉。闔著眼,如畫的面容蒼白至極,像是剛剛死過一次。

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她挨著床前的腳踏坐下來,正要開口,昏睡中的人卻忽然驚醒了過來。他坐起身,右手不假思索地伸過去,狠狠扼住了那纖細的脖頸將她摁在了床上,五指徐徐收攏。

他欺身覆上來,使她的呼吸愈發困難。阿九嚇壞了,目光對上他的眼,吃力地擠出幾個字,“大人,是我,我是阿九……”

“……”他的眼神冰冷得有些陌生,“我知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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