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黑色的人像那臉龐眉眼，粗略看上去，跟一旁站著的夜蘭一般模樣。然而闕歌卻說：“不是夜蘭姑娘，我畫的是情詞。”

“可是它跟夜蘭實在是太像了。”海曇又把臉轉向夜蘭，“你以前不是說你有一個同族的妹妹嗎，而且多年不見，會不會是……”

夜蘭說：“我是有一個同族的妹妹，小我一歲，但她的名字，叫清漪，並不叫情詞。”

海曇想了想，又問闕歌，“我方才聽你說這情詞像是你畫的，可是，為什麽我感覺這是雕塑呢？”

闕歌回答，“這是煙畫。”

海曇才突然想起來，她剛才看到過一只鼎。她又俯下身仔細看了起來，這小鼎上方蓋著一張木板，木板中間一個小窟窿，而這人像正立在這窟窿上方。她驚訝地朝著闕歌說：“你這黑色人像，竟然是這木板底下的鼎裏冒出來的煙，雕刻而成的？”

“是的，鼎裏燃燒著一段香，它的煙從這上面木板中央的窟窿裏冒上來，當然了，這香是特制的，因此它燃出的煙會保持很長一段時間不會散去，你現在看到的情詞像，就是利用這煙畫成的。但它畢竟只是煙，一會兒之後，還是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海曇由衷地讚嘆，“我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能夠用煙來畫畫。”

“這種煙僅在流霜塔裏有，世間難尋的，而且世間有風，畫不了煙畫。”

海曇讚嘆道，“這功夫，和世間的宮廷畫師不相上下，你一定練了很久吧？”

“其實我原來，並不擅長畫畫，是她影響了我，因為她是一個畫師。”闕歌看著那尊煙畫的情詞，眉眼之間仍然深情款款。

“是她教會了你畫畫嗎？她自己也是使用煙霧來畫畫嗎？”

“不，不，她沒有教我，而且她也是用紙筆作畫。在她離開之後，我原來試著用紙筆畫她的樣子，卻不滿意於僅存於紙張上的那些線條，我就想出了這樣一個特別的畫法，用特制的香燃出的煙來作畫。我並不擅長作畫，經過了漫長時間地練習，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她離開後的第六十二年，我終於能夠熟練如流地畫煙畫了。”

“六十二年！”夜蘭和海曇同時驚訝起來，她們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闕歌微笑地看著她們，點了點頭，“你們沒有聽錯，我練習了六十二年才學會了畫煙畫，而且我只畫我的二夫人情詞。”

海曇說：“可是，你的第二個夫人去世六十二年之後你學會的煙畫，那你應該很大歲數了吧，可是怎麽你看起來才三十歲差不多？”

闕歌溫和的聲音響起，“如果沒有記錯，我今年正好三百四十四歲了。”

“你是神祇嗎，還是千年老妖怪？”海曇看著面容三十許的闕歌，難以置信地問道。

闕歌帶著一慣的溫和從容，微笑在臉上徐徐蕩漾，“我有長生秘訣。”

海曇想起方才一路之中遇到的那些童仆，一律的十一二歲年紀和素凈裝束，全都那麽閑適自得，海曇不由得感慨，這流霜塔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走出了時間桎梏的桃源。“那麽這塔裏那些白衣童子們，也都……”

闕歌點頭，“這塔裏的所有人，都有長生術。”

海曇疑惑道：“既然這流霜塔裏的人都能夠長生，那為什麽你的二夫人卻死了？”

夜蘭問道，“你為什麽總是提到你的第二任夫人，還有第一任夫人，對不對？”

闕歌看了一眼夜蘭，笑了一下，神色更加溫柔起來，“說來話長，我的第一個夫人死於自然衰老死亡，那個時候，我還活在凡世裏，是世間千千萬萬處於生老病死輪回中的一員，我還沒有參透出長生之訣。我第一任夫人死後，我變成了一個非常孤僻的小老頭，每天看到日落的時候，會恐慌，感覺那大限的黑暗即將落到自己身上。直到有一天，我誤入了這流霜之塔，在這裏，我參悟了生死的奧秘，可是那個曾說過‘榖則異室，死則同穴’的人，早已入了輪回中去，她無福與我一起享受我的參悟之果。但我的第二個夫人，卻是不願意與我共享這長生之術，她死於自殺……”

夜蘭和海曇一怔，臉上有尷尬的神色。一般來說，這樣八卦別人的家事，是一種很缺乏教養的行為。不過闕歌並不在意，他緩緩說起他的經歷。

闕歌的第二個夫人情詞，本是大江之岸的達那爾族人，她的到來與夜蘭海曇一樣，是落入江水中被闕歌的童仆救到流霜塔裏來的。然而情詞與她們不同之處在於，她不是乘船經過死口時被這巨大漩渦給吞覆的，她是被放在一塊木板上扔到江水裏聽天由命的——她曾是達那爾族的犯人。

關於她犯下的罪，她來這塔裏悒郁了很久才同闕歌說起。

情詞不僅是畫師，還曾是一名宮廷畫師，她犯的罪也與她的畫有關。

那一年，也是仲夏，王後讓情詞幫她畫一幅小像，為此王後還特意著了盛裝，端坐於禦花園裏的一叢花前。情詞工於仕女圖，因此為王後畫小像自是信手拈來，畫像完成以後，王後看了的確感覺很滿意，因為畫中花叢前的人比實際平添了幾分媚麗，然而仔細看時，王後突然在畫中發現一個讓她異常恐懼和憤怒的東西——蝴蝶，就在那叢嬌艷的花上，兩只彩蝶在翩躚，當時的情景也正是如此。

如果一般人看來，這絕對沒有什麽問題，但這王後偏不喜歡蝴蝶，因為王後在成為王後之前，曾設計害死了一個名叫小蝶的競爭者，後來總是做著關於蝴蝶的惡夢，所以蝴蝶成了她後半生的忌諱。而情詞成為宮廷畫師不久，王宮裏很多事情都不清楚，關於王後的這個忌諱她也一無所知。觸怒了王後的情詞沒有被直接降罪，而是被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給逐出王宮，然而王後的憤怒並沒有就此終止，回鄉後的情詞又在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裏，被族長連同族人們一起，定為死罪。

然後就如同那些必須判死的犯人一樣，人們把情詞放在一張木板上，把這木板扔進了達那爾江死口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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