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雲歇的背影迅速消失在窗外的月地上時，西涯悵悵地端起那杯浸著一片眠鳥之羽的酒，慢慢喝下去。

看來雲歇的確帶來了一樣好東西，不一會兒，西涯就感覺到了困意，從窗戶鋪進來的月光變得越來越淡了，它們如同輕紗般搖曳起來，時而像河水般汩汩而動，時而似風車般旋轉著，一圈，一圈，又一圈……

夢裏。

畫面停在了西涯五歲的時候。傍晚時分，夕陽清淡遙遠，他和一群小孩子在樹林裏捉迷藏，綠葉間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金線。輪到西涯了，一塊黑布牢牢蒙住了他的眼睛，周圍的小孩子們躡手躡腳往旁邊退，在西涯伸手試探著摸走向他們時，一堆孩子遽然四下分散開來躲進了麥垛、圮墻、樹旁、草叢等地方。西涯許久沒有聽到一絲聲音，於是摸索著往一個方向走去，他認為自己很熟悉這個地方，即使眼前一片黑暗，他也覺得自己腳下的路是從前的那些崎嶇小徑，他並不知道他正走向樹林深處。而正藏著的小孩子們也沒有一個人提醒一下他，因為對游戲過分認真的他們，害怕一出聲，西涯就返回來將自己抓住。

西涯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扯下蒙眼的黑布，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個極陌生的地方，四周全是茂密而參天的樹木，夜幕已經降臨，四周全是一團團隨風擺的不規則的黑暗。最讓他恐慌的是，所有的小夥伴們全部不見了。他用力呼喊著他們的名字，但許久沒有聽到一個人回應的聲音。西涯又急又怕，他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你為什麽一個人坐在這裏哭呀？”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稚嫩的女童音在他面前響起，西涯睜開淚光婆娑的雙眼，看到面前站著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她手裏提著一只白紙燈籠，但燈籠不似尋常燈籠，因為裏面的光亮不是燃燒著的燭火，而是滿滿的螢火蟲，能夠看到有一些依附在燈籠內壁上，有一些則在不大的燈籠裏輕緩飛舞流動著。小女孩身後站著四個身穿宮裝的教引嬤嬤，每個人執著一盞明亮的宮燈，這些宮燈裏則是燃燒著明燭，因此光線明亮，西涯借著這些光，看到小女孩穿一件淺綠衣裙，臉龐美麗可愛，眼睛清亮如泉，脖子上有一個玉雕蘭花吊墜，他還聞到了淡淡的蘭香，似是從她那吊墜上散發過來的。

“我迷路了。”西涯抽噎著說。

“好可憐啊。那我們把他送回家去吧。”小女孩聞聽此言，並沒有猶豫，立刻對著身後的四個教引嬤嬤說。

“公主，回去太晚了，陛下會責罰我們的。”其中一個嬤嬤說。

原來這個小女孩是公主，西涯聽到嬤嬤似乎不願意送他回家，於是看著面前的小公主，哭得更厲害了。他雖然不說話，但哭聲代替了他求助的心聲。

“你們看，他哭得多可憐呀，我們就幫幫他嘛。”小小公主一面對那四個嬤嬤說著，一面試著扶西涯起來。

片刻之後，一行人在森密的樹林裏走著。四個手執宮燈的嬤嬤分成兩排走在後面，小男孩小女孩歡快地奔跑在前面，燈光照映下，周圍的樹葉濃郁欲滴，時而有螢火蟲從旁邊的樹葉間飛出來，閃爍在他們的額頭，肩頭，或者發梢。小女孩舉著手裏的螢火蟲燈籠非常自豪地對小男孩說，“你看，它多漂亮呀，我可喜歡螢火蟲了，但皇宮裏的螢火蟲較少，而我一般不能出宮，今天我央求了我父皇好久，他才允許我出來抓一會兒螢火蟲。”

西涯忍不住問道：“你的名字裏面，是不是有一個‘蘭’字呀？”

小公主一臉疑惑，“不是呀，為什麽這麽問？”

西涯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小公主脖子上的吊墜，問：“因為這個。”

小公主說：“可是，我的名字裏沒有‘蘭’這個字，我叫清嘉。”

“清嘉，我記住了。那，清嘉公主，明天我可以找你一起玩游戲嗎？”

“好啊，我最喜歡玩游戲了。”小公主聲音有些雀躍，“明天你來王宮找我吧。”

“那就說好了，明天我去王宮找你。”

小公主一臉微笑，“好啊。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明和。”

是的，西涯以前的名字，叫明和。“西涯”這個名字是他的父親昭時成為國王時，賜給他的。其實只是改名字而已，順便拋卻從前讓他們感覺卑微的人生經歷。

小公主點點頭，西涯正準備再開口，卻聽到旁邊人們高聲喊著，“那裏！少爺在那裏！”一時許多盞明晃晃的燈籠圍過來，是他家裏的仆人，“少爺啊，可找著你了，把我們都急壞了。”他們一邊摟住西涯東看西看，一邊又向小公主和四個教引嬤嬤千恩萬謝的，然後西涯就被他們鬧哄哄地帶走了。

第二天，天真的小西涯興沖沖地跑到王宮去找清嘉公主，但守門侍衛連大門都沒讓他進去，任憑他反覆說明是和公主約好了一起玩游戲，但兩個侍衛根本不予理會，他們一左一右提著西涯的小胳膊，走了約三十多步之後將他遠遠一扔。

“哈哈哈……”

周圍傳來一群孩子的笑聲，那是經常與他一起玩游戲的孩子們熟悉的聲音，他們集體圍過來看熱鬧了，所有的眼睛一起俯視著躺在地上的西涯，“這可是王宮的大門，你以為是你家呀，這裏豈是你一個軍候之子想進去就能隨時進去的麽？”

那是西涯人生裏，第一次看到權力的樣子。

以前他只是覺得，權力是他父親昭時軍候手裏的兵符，能夠一聲令下指揮萬千士兵的行動，那是屬於成人世界裏的東西。但是自那一天起，西涯知道權力這個東西無處不在，它既能夠使無數士兵沖鋒陷陣，又能夠阻隔兩個天真的孩童一起玩耍。而且自此“權力”這個東西在小小西涯腦海裏已經有了一個模樣：類似於門檻一樣的東西。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