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這明裏暗裏削弱我江左盟的勢力，又是大赦又是招攬，實在是用心良苦。”梅長蘇在屋內品著茶，苦笑道。

江左盟建立也不過十年，根基不穩。當初因為盟內之人要麽有案在身，要麽入仕無望，自然團結一心。可是但凡有家有口，當真是架不住這又是免罪又是招攬。更何況他們的宗主一入金陵神龍見首不見尾，曾經名噪一時的江左盟，日漸衰落。

“小殊，陛下大赦天下已經快半年了。只是林家宗祠的事情，你看……”蒙摯也不知該如何勸說，若要他勸梅長蘇服軟，他真的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陛下只怕還等著我，親口許諾再也不提赤焰一案了呢。此番兵部武試說是為平東軍甄選人才，可是選出來的人竟然有四成被派往了南境軍，分明是要架空穆王府。不過也是，藩王執掌十萬雄兵，哪天南楚不足為懼的時候，誰知道會不會起反心呢？”

“宗主。”雖然江左盟勢微，但是仍然有人沒有離開，黎綱上前行禮道：“太子殿下到了。”

身著朝服的蕭景桓緩步走入屋內，行動間皆是儲君的威儀：“蘇先生身子可大好了？本宮奉父皇之命，接先生入宮，面見太皇太後。”

蕭景桓雖已為太子，卻邀請梅長蘇與自己同輦。車內，蕭景桓突然笑了：“本宮曾與先生共謀大事、評書論畫，豈料原來你我二人，當時竟是同而不和。現在既然一切明了，本宮是真想和先生暢聊個三天三夜。先生身懷經緯天下之才，卻受困於仇恨當中，也是可惜！否則這精簡吏治、添俸養廉之道，真當向先生好好請教。”

梅長蘇輕輕嘆了口氣：“草民只盼望殿下，不要失了本心才好。只是不知，陛下分明是在軟禁草民，又為何突然讓草民入宮，面見太皇太後？”

蕭景桓突然神色凝重：“太皇太後近日身子不好，昏昏沈沈間，常常念叨著晉陽姑母，還有你。”

梅長蘇只覺得心頭猛然收緊，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你還好嗎？”蕭景桓關心道。

梅長蘇急忙取出一個藥丸服下，蕭景桓令停車並取些水來。

待梅長蘇面色稍霽，蕭景桓才令再度啟程。來到太皇太後宮殿門口，蕭景桓低聲對梅長蘇說：“父皇嚴禁我等在人前提到你，故而仍舊稱你為蘇先生。但是進去以後，你就當還是在十三年前吧！”

梅長蘇隨著蕭景桓走進後殿，只見太皇太後半靠在榻上，精神尚好，卻面色蠟黃。蕭景桓先行跪下：“孫兒給太皇太後請安！太奶奶，您看景桓把誰給您帶來了？”

梅長蘇原本隨著蕭景桓拜倒請安，待他緩緩擡起頭來，太皇太後那幾近渾濁的眼神突然泛出亮光來：“小殊？有多久沒來看太奶奶啦？來來來，到太奶奶這兒來！”

蕭景桓起身，示意梅長蘇上前，自己則緩步退出了後殿。

梅長蘇幾乎站不起來了，只是用膝蓋跪著向前爬去，磨得已經感覺不到痛，終於伏到了太皇太後的床頭。就像十餘年前那樣，梅長蘇趴在塌邊，將自己的頭輕輕靠在太皇太後膝上。

“小殊，這麽長時間，你都去哪兒啦？”

梅長蘇強忍著自己的眼淚：“太奶奶，孫兒要跟著父帥去打壞人啦！”

“那你娘呢？晉陽她怎麽也不來看我？”

“我娘她，她忙著給您娶重孫媳婦兒呢！”想起當時太皇太後將自己與霓凰的手疊在一起，心下又是一片酸楚。

“嗯——霓凰是個好孩子！太奶奶還等著小殊你們的孩子呢！”

“太奶奶您壽比南山，您的玄孫說不定明天就來給您請安啦！”

見太皇太後疲累，一旁的侍女趕緊來伺候她躺下。

“太奶奶，孫兒要打壞人去了！等孫兒回來，馬上就成親，好嗎？”

“好好好，早點回來！”太皇太後昏昏沈沈地睡了過去。

蕭景桓急忙進來，扶起梅長蘇：“辛苦蘇先生了！太皇太後想念晉陽長公主和林殊，偏生上次又將先生認成了林殊。有勞蘇先生假扮林殊，哄太皇太後老人家高興了一回。”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梅長蘇這才意識到他的膝蓋已經痛得失去了知覺。

“快來人！”蕭景桓急命在殿外等候的內監將梅長蘇扶到偏殿休息。待到梅長蘇恢覆過來，蕭景桓只是將他送回蘇宅，沒有多言。

元祐十二年十月二十一，太皇太後薨逝。

梁帝決定親自為太皇太後守陵墓一月，由太子監國。

梁帝起駕前去守陵，一天，蕭景桓正在批閱奏折。蕭景琰拿著幾本書冊前來：“太子殿下，這是小弟與兵部尚書李林並兵部侍郎曾翼草擬的大梁兵制改動方案。”

“有勞你了！”蕭景桓謝道：“景琰，你來看看，這是吏部尚書何敬中草擬的大梁境內官員增添俸祿的章程。這何敬中雖然平時貫會和稀泥，可是論起對吏治的了解，還真是沒人比得過他。這朝中、地方官員，各部各級應該加俸多少，有理有據。”

蕭景琰道：“這兵制重整的章程也是辛苦李尚書和曾侍郎了。皇兄曾經說過，我大梁兵制，既不能讓各地駐軍主將擁兵自重，但又不能讓他們毫無自主之權，這兵制改動，他們也是殫精竭慮。只是皇兄，雲南穆王府歷經數代，忠心耿耿，讓他們交出一半兵權，小弟終究還是覺得有些不妥。”

“景琰，你不妨這麽想。假如，霓凰是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弱質女流，那元祐二年穆王爺戰死時，該由何人擔當主將？父皇和本宮不是不相信穆王府的忠心，但是誰能保證穆王府中永遠有能夠鎮守我大梁南境的主將之才？再者說，這霓凰拖到現在還未婚配，難道不是因為太多人覬覦穆王府手中的兵權了嗎？”

蕭景琰嘆了口氣說：“現在江左盟勢力已經大大減弱，不知父皇能不能讓小殊和霓凰成親呢？”

蕭景桓道：“新派去南境軍的將領還有各參將副將還需多多歷練，這一次霓凰穆青進京奔喪，父皇大概是不會讓他們回去了。如果霓凰郡主明白父皇增派南境軍將領的意思，應該會自請留下。她要是真的這麽做，本宮猜測，等喪期一過，應該能成。可是這終究要看林殊自己的意思。”

霓凰帶著穆青進京，先行過一系列奔喪典儀，卻發現梅長蘇竟然被軟禁在蘇宅當中。蕭景桓將來龍去脈與霓凰詳述了一遍，讓蕭景琰陪同著霓凰一同去了蘇宅。

在一同去蘇宅的路上，霓凰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憤：“景琰！太子他假意招攬兄長，引誘兄長將計劃和盤托出。現在謝玉夏江死了，赤焰之案怎麽辦？就算是免了當年的罪籍，可到底還是沒有翻案啊！難道你就能看著這件事這麽算了？”

蕭景琰搖了搖頭：“霓凰，你鎮守南境十餘年，難道沒有發現，但凡我大梁政局有變，四周強敵就會蠢蠢欲動？如果小殊的計劃完全實現，謝玉夏江被問罪，再掀出大梁自損七萬邊防軍的大案，放在大梁百姓眼中也許是沈冤昭雪，但是放在大渝、北燕、南楚、東海眼中，這豈不是興兵瓜分我大梁國土的大好時機？霓凰，大梁真的經不起了。”

二人一同入了蘇宅，梅長蘇正在房內看書。見是霓凰來了，梅長蘇有那麽一瞬間的激動，但是旋即又頹然坐下。

蕭景琰退到外間，只留下霓凰和梅長蘇二人。

“霓凰，我早已經不是林殊了。”

“兄長何出此言？”

“我猜太子殿下應該把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那日在養居殿，太子殿下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每一句卻都是在說‘林殊，你不是為了鳴冤，你是為了覆仇’。被困在蘇宅這麽長時間，我突然發現，他是對的。我原以為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還大梁一個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可我沒有想到，原來太子在巡視江左之後就已經向陛下提出了精簡吏治，卻被我的出現生生打斷。我自以為只要那些貪官汙吏下了馬，廉潔奉公之人自然能夠各司其職，卻根本沒想過官員也是要養家糊口之人。我原本以為只要能夠一雪沈冤，無論我做什麽都可以，卻忘記了這樣一樁冤案，在我大梁周圍的虎狼之國眼裏，會是什麽樣子。而我更對不住的是景琰，我真的讓他失望了，我曾經想逼迫毫無奪嫡之意的他去奪嫡，因為只有他成了太子，赤焰之案才可能翻案。林殊死了，現在只剩下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梅長蘇了。”

蕭景琰不知何時進來了：“小殊，皇兄推測，父皇的意思是，只要你願意，等喪期過了，應該能以江左盟宗主的身份迎娶霓凰。”

梅長蘇搖了搖頭：“現在我一無所有，唯有心中那一點執念而已。縱使被困在這蘇宅中一生，我也絕不會放棄那一點執念，否則我才真正無顏去見父帥、母親、祁王兄長、還有那七萬忠魂。”

霓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目光呆滯地走了出去。蕭景琰擔心她要做出什麽瘋狂之舉，急忙跟了出去。霓凰見蕭景琰追過來，擺了擺手說：“靖王殿下，等陛下守陵歸來，霓凰會自請為太皇太後守陵一年。這應該足夠那些新調派來的南境軍將領們，好好歷練了吧？”

蕭景琰又問：“那你和小殊的婚事……”

霓凰回轉過身來，卻是釋然地笑了：“霓凰披掛上陣十三載，早已沒了女兒心腸。我等了林殊十三年，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他。”

元祐十三年九月初六，梁帝六十大壽。天子六十花甲，原本是普天同慶之事。誰知梁帝在六十大壽之後，身體每況愈下，高熱反覆，兼時常胡言亂語，情況可怖。一應國事，全部交由太子蕭景桓主理。

臨近年尾，梁帝的病癥愈發嚴重。太醫奏報蕭景桓，恐怕是大限將至。養居殿內，蕭景桓貼身侍奉。原本已經高熱不退的梁帝，突然坐起身來：“都給朕出去，出去！朕有話，要和譽王說！”

見梁帝竟然連自己已經冊封太子這件事的都忘了，蕭景桓也生怕他再說出什麽更加不堪入耳的事情來，於是命令所有人全部退到大殿外，只有自己在內殿伺候。

“哈哈哈哈哈哈哈……景桓啊景桓！朕知道，你……你太聰明了！當初朕賜死景禹，別的皇子，要麽一聲不吭，要麽落井下石！可你，你竟然為了景禹這個逆子而哭！是啊，你要是落井下石，那必定是禽獸不如。只有哭了，才是做弟弟的本分，無可厚非！那個時候起，朕就看出你這狼子野心！你……你會藏拙啊，景桓！景宣，的確不是仁君之選，可你……你明面上是為朕……為太子分憂……暗地裏，卻是拉攏寒門，要他們記住得到這個官位，都是因為你……為你的世子請教書先生！好手段吶！朕要你假意拉攏梅長蘇，你就這麽不聲不響地扳倒了太子！太像你的母親了！”

說到這裏，梁帝死死地掐住了蕭景桓的胳膊，掙紮著下了床，可到底是病體不支，立即癱倒在地，仰天大笑道：“玲瓏……玲瓏！好一顆七竅玲瓏心吶！你帶著滑族的軍隊，助朕登上了帝位，然後便癡心妄想，朕能讓你們滑族覆國！朕將你關在九安山獵宮五年，還讓你有了孩子，竟然還是關不住你！你生的好兒子啊！朕別無選擇了！景禹已死，景宣無用，景寧殘廢，景昭膽小，景琰不知變通，景耀年幼，只剩下你生的蕭景桓了！林燮，你可知道，你滅掉的三萬滑族人，你親手殺掉玲瓏公主的兒子，現在要坐擁這大梁江山啦！可笑啊可笑！景禹，你可知道，當年你若是肯認個錯，這江山必定還是你的！你的！”

梁帝病勢沈重，這些話說得聲音極小，但在蕭景桓耳中，字字如雷貫耳，他雙手抓住梁帝的雙肩：“父皇，您在說什麽？？？”

梁帝雙眼呆滯地看著蕭景桓：“譽王……哈哈哈哈哈……好一個譽王啊……”突然一口氣沒上來，雙目圓瞪，卻已然薨了。

蕭景桓也不知自己為何還是將梁帝放回了榻上，為他整理了遺容，爾後才踉踉蹌蹌走出大殿——

“父皇——駕崩——”

元祐十三年臘月十三，梁帝蕭選駕崩。

三日後，太子蕭景桓登基。

第二年起，稱泰康元年。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譽王是如何登基的到這裏就完結了。

本系列卷二將以秦般若的視角講述景桓登基後的故事。

關於為什麽沒有翻赤焰案，我想說的是：赤焰案是一個悲劇，罪魁禍首是梁帝，謝玉夏江是兩個找準了機會就坡下驢的劊子手，但是祁王和林燮，也有一定自己作的成分。這是一個親王和將領權勢過大間不懂得收斂鋒芒，導致帝王猜忌和不滿，又加上兵制不健全，才讓梁帝、夏江、謝玉為了自己的權力而冤殺了七萬赤焰軍的悲劇。正因為它是一個悲劇，讓人感覺到痛了，才能發人深省，讓後人思考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文中提到的靖王主導兵制改革，既不能讓將領權勢過大，又不能讓他們失去自主權，就是這個原因。而事情過了十二年，如果要再翻這個案子，損失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帝王的顏面，而是整個政權的威信。原文中赤焰案昭雪以後，四面八方的強國突然同時發難，原作者是為了給梅長蘇一個悲壯的結局，但我卻認為那是必然發生的事情。一個自損七萬邊防力量的政權，就算不是替天行道，趁火打劫也不為過。

想說的大概就是什麽多，對於原來的劇情想必大家的看法也很多。我的文章只代表我自己的觀點，可以交流，但是請不要情緒太激動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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