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原，你也跟我去一趟醫院！”

把我從恍惚沈思中拉回的是真田清晰有力的聲線，我擡眼看向他，此時他已經將柴井打橫抱起，柴井腹部不斷湧出的鮮血沾染了他的衣服。

我同樣渾身是血，捂著手臂準備跟上真田的腳步，可才跨出第一步，頭部一陣眼前發黑的眩暈令我整個人往後倒去，重重地撞在身後的墻壁才沒有摔倒。

“你沒事吧？”真田腳步一頓。

“嗯……”我搖頭，“可能是受傷失血的緣故吧……”

真田似乎還是不太放心，視線又在我的手臂上打量了一會，方才開口說：“那走吧。”

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鮮紅刺目的顏色鋪滿了大面積的地面，躲避柴井時推翻的矮桌，還有我被她剪落一地的長發。這樣兇殘不堪的場面，和殺人現場又有什麽區別。

心底一陣無奈的嘲諷，我的世界裏，是不是只有這些骯臟卻也悲哀的存在了？

我默默地跟上真田的腳步，他的背影高大，對我來說卻又是遙遠的。他做不到真正意義地保護像我或者說柴井這類的人，所以，柴井的悲劇是必然的，他的庇護和好意是一種變相的放縱，雖然他本意是好的。

真田只是站在這片黑暗之外，他總是很可靠，看似能夠維護著溺在黑暗中的人，事實上卻可能得到截然相反的結果。他是正義的，太過光明的他大概永遠也無法理解陰影下的可悲。

一味的維護不一定會成為已經殘破不堪的心靈的溫床，反之，這恰恰有可能變成自身逃避罪責的借口，一如柴井。

真田沒有選擇叫救護車，是因為西見臺離公寓的距離並不遠，直接過去會比等救護車快很多。

看著柴井在真田懷裏奄奄一息的模樣，她的雙眼已經失去了焦點，渙散無神。對著這般模樣的她，我一點也沒有同情的感覺，而是滿心悲哀地嘲諷，她比我，還要悲哀無數倍。

我把腳步放得很慢，除了傷口帶來的無力感，一部分原因也是出於私心。我想要柴井死，腹部被刺兩刀的柴井，還能夠活多久？我一點也不想讓柴井還能有活下去的機會，我希望在去醫院的路上，她就這樣慢慢地死去。

真田雖然急於將柴井送走，可卻還是隨著我的速度，畢竟此刻的我是個傷員，把我單獨扔下，他會不放心吧。

“真田桑不想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麽嗎？”在走出通向公寓的那條幽暗小道之後，我突然開口問道。

真田沈默了一會，沈聲回答道：“其實，我大概知道一些吧……”

“誒？”

我完全沒有想過真田居然會這麽回答我，那他又是從什麽時候起對此知情的呢？倘若他已然知道柴井的嫌疑，依照他的性格，應該是無法再像從前一樣對她關照的。

柴井失去真田的關照正巧就是她來海常交換的這段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裏，真田又對我伸以援助之手。難道這就是柴井對我針鋒而視的原因嗎？

“從祖父那裏聽說了一些……你……還有柴井……”

我微微睜大了雙眼。

真田的祖父曾在警視廳任職，雖然現已引退……難道說……

想到真田那位即便年歲已大卻仍健碩硬朗的祖父，我便想起了前不久的周末在真田家道場幫忙的時候，看見了浦下和真田的祖父待在一起，應該是那次之後，真田才知道一些其中的事情吧。

柴井在案發後完全地逃過了審問，原因是她的祖父正是當時是警視廳的柴井警視監。雖然我在先前就猜過浦下找真田的祖父定是和事件亦或者是浦下調職的事情有關，但既然真田也聽聞柴井的事，那麽浦下找真田祖父的理由不得而知，因為懷疑柴井，所以想要越過柴井警視監這一層對柴井亞由重新進行審問。

我想，浦下應該和真田是一類人吧……耿直到了刻板的地步。浦下的行動如他對我承諾的那樣，的確想要翻查當年的事件，可我還是無法容忍他不斷不斷地觸及我的傷疤。

“你怎麽了？是傷口很痛嗎？”真田見我的腳步又變慢了，問話的語調有幾分催促的意思。

我皺著眉，沒有回答。

“再堅持一會吧，西見臺很快就到了。”

面對一個重傷瀕死的人，第一反應自然是盡自己所能幫到對方。這是正常人都會有的反應，真田又不是我，他心裏一定著急著。

這時街道的對面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由遠至近朝我的方向跑來。那壯碩如熊的身形還有右眉上的疤痕，正是浦下真一。

在柴井想要殺掉我的時候，我的確撥通了浦下的電話，也成功讓浦下聽見了柴井一時失算的認罪，然而我並沒有想讓浦下過來也沒有告訴他自己的位置。但他既然有意的話，本職警察的他找到我也不是什麽難事。

“浦下警官？”真田先打了招呼。

浦下在看見滿身是血的我和真田，還有已經全然失去意識的柴井亞由，他的目光又嚴肅了不少。

“浦下警官，您趕來真是太好了。藍原受了傷，拜托您照看一下她，我得先送柴井去醫院。”真田說完，邁開腿跑了起來。他的身影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街角的拐角處。

浦下的雙眉鎖得很緊，我能在他有些渾濁的眼底看見自己的模樣，長短不齊的頭發亂七八糟，臉上身上全是血染的鮮紅。

“走吧，你也該去一趟醫院了。”

浦下說著，擡手朝我伸過，似乎是想要攙扶著我。我木著臉躲開了他的手，後退了一大步和他保持著距離。

對於我的排斥，他很習慣地嘆了口氣，也沒再多說什麽，只是停在原地，等待我的下一個舉動。

這樣的浦下我突然有些不習慣了，我甚至已經做好了他強行勸說我或者會質問我關於柴井為什麽會那樣的準備。

“走吧。”低沈沙啞的聲音再次催促了一遍。

我微微楞神，嗤笑了一聲，“浦下警官……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浦下挑眉看了我一眼，直白地說出了事實，“只是你對我一直有偏見而已。”

“……”

浦下說得沒錯，我從來不曾對他安下心來進行交談。他的每一個舉止在我眼裏，我都會從抗拒或是排斥的角度出發，以此來反駁他。

在我走神的時候，浦下突然上前捏住了我受傷的手臂，我痛得直接喊了出來，“你在幹嘛啊！”

我想抽回手，手臂卻被浦下緊緊抓著，“別動。”他沈著臉，表情還是一股戾氣，我知道他現在並沒有在生氣，心裏明明不想聽浦下的話，可我還是乖乖停下了抽回手的動作。

浦下按壓著我的手臂，沒過一會，刀口一直在流的血竟然被止住了。

我微微訝異地擡頭看了他一眼，他沒有回視我，只是單純地把視線垂在我手臂的刀口上。這一瞬，我居然在他的眸光中看見了親和。這是否是他卸下警官身份的模樣？像個父親一樣……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用力地搖了搖頭讓自己冷靜。我知道自己和浦下之間的誤會很深，他是不是……想要開導我？

一路上浦下什麽也沒有問我，可我的心底卻像要爆炸了一樣，猜疑著各種各樣的可能。

到了醫院之後，我聽到了我最希望發生的事。柴井亞由死了，她自己捅的兩刀太狠，完全沒有挽回的餘地。

我和浦下到達醫院的時候，真田正在聯系柴井的家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柴井父母離異，真由半年多以前又被殺，現下在神奈川，似乎只剩下她母親了。

報應，這是我腦海中最快反應出的詞。

柴井的死亡，作為在場二人的我和真田都被浦下留了下來，在我的傷口處理完畢以後，浦下極其正式地出示了警察手冊，要以警察的身份來進行對話。

浦下的詢問是對每個人單獨進行的，他是個公事公辦的人，這一點我再了解不過了。當然，我知道他的重點一定會在我身上，畢竟從整體來看，真田可以算是個局外人。

其實關於半年多以前的案件，真相已經近乎完全地浮出水面了，剩下的只是看警方會怎麽處理，準確來說，應該是浦下該怎麽上報這起當年被判作入室搶劫還不了了之的案件。

和浦下的交談，我要做足了隨時可能會被他觸及怒點的覺悟。我和他站在走廊的盡頭，我已經皺眉屏息等待著他“那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之類的開場白。

可浦下接下去的話，卻一反我能夠料想到的所有。

“我想從和你母親交談過的話說起。”

浦下的聲音很平靜，他雙眼半瞇地看著我，認真地捕捉著我的表情。他在等我接下去的反應。

我稍稍楞了楞，母親和他已經做過接觸這個我是知道的，這一點母親也親口對我說過，但她和浦下之間的談話具體是什麽，我就不清楚了。既然浦下這樣對我提起，我沒有表現得排斥，輕輕點了頭，示意他繼續。

“如果必要，她會認罪，還會配合調查的所有指證……”

“可兇手是柴井亞由！”我聽著浦下開始像念訴狀一樣的敘述，我就有些不好的預感，迅速地打斷了他，“您也聽見了，她親口說的……”

每次提及母親和事件，我的情緒都會變壞。

浦下應該是了解我的，他直直回視著我的目光，眼底寫滿了無奈，“柴井姐妹合謀你和我都清楚，基於最合理的推論，你的母親同樣是兇……”

“柴井亞由才是！她已經承認了！”我拉高了音調，事實上反駁的時候，我有些心虛。

浦下皺著眉，“藍原，你要知道，在被迫或者是威脅下的證詞，是無效的。”

“威脅？浦下警官你是不是理解錯什麽了？被威脅的明明是我，柴井要殺我，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問真田桑！”

浦下只是凝眉，看著情緒激動的我。

我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浦下的沈默是想讓我冷靜一些，可我滿腦子都是如何避開母親和事件的關聯。我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現在的我滿口說著柴井是兇手，這和柴井指認我又有什麽區別了呢？

真相如浦下說的那樣，我和他心中都有底，硬要歪曲事實地把所有的罪名推到柴井身上，我做不到問心無愧。但是，我又必須要這麽做。

“藍原，你心中的真實想法究竟是什麽？你真的清楚嗎？是和我一樣想要弄清真相，還是為了自己……”

浦下低沈的音色一字一頓地敲進我的心底，我擡頭看著他的眼睛，卻做不出任何回答。

我的真實想法……我只想和母親好好地過下去，然後，照著許久之前約定好的那樣，一起去看一次神奈川的海。如果把母親從我的世界拿走，那麽，時至今日所度過的，在時光流逝中的我到底做了些什麽？我究竟在害怕什麽，想要什麽，逃避什麽……我真的已經不清楚了……

“我不可能照著你說的那樣，‘犯人是柴井’這樣的結論，我做不到，但是，我也可以放棄這件事，柴井已經死了，當年的事，除了你我還有你的母親之外，沒有其他的知情人……”浦下說著，表情像是沈痛亦或是不甘，他的聲線也隨之泛起了幾分沙啞，“你的母親，她也不希望你成為‘殺人犯的女兒’，她想知道你的意見，她和我說了，如果她親自來問你的話，你一定什麽都不會回答的，所以一切的決定在你……如果你希望，半年多以來我的追查，我可以全部放棄，你的生活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浦下的話裏，居然出現了“放棄”這樣的字眼。他說得很認真，我也相信他是言出必行的人，但是他真的能夠容忍忽略真相的行為嗎？

“作為放棄的代價，我會辭掉警察的工作，回東京去……做一個普通人。”

這是浦下作為警察的覺悟，也是他的尊嚴。

我看著他堅毅的面孔，心底有些泛酸。他之於我的本心，一直都是好的。

“請你……相信我一次。”

浦下微微傾身，像在請求一樣，我卻仍舊無法對此做出任何決定性的回答。

抿唇沈默了許久，我才又一次開口，“讓我好好考慮幾天……我想好了，會聯系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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