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榮格就知道這不是一個正經病人。

環鋸給自己的訊息裏滿口謊言，連病情都是胡編亂造的。甚至連環鋸這個名字，榮格都懷疑不是真的。

環鋸——這個詞很容易聯想到‘環鋸術’（The trephine technique )。這是一種遠古時候治療精神病跟頭疼患者的開顱手術。作為一個腦神經科醫生，起這個名字頗有諷刺味道。

另一個世界的榮格知道這個名字是環鋸自己起的，因為在他的那個世界，環鋸是他的同學跟朋友，他知道這些點滴小事都是環鋸自己說給他聽的。

但這個世界的榮格不知道，他認為這個人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兩個世界的記憶交錯，有的時候讓榮格有些混亂，有的時候卻又讓他覺得理所當然。他們都是他自己，他已經察覺了自己本就是這樣的存在 。

……跳過這個話題，總之榮格第二次見到這位自稱環鋸的病人時，就戳穿了他的謊言。

——你給我的簡歷是編造的。

——你給我的病癥跟現象也是編造的。

——我只能從你的故事裏推測出，你是一個充滿野心跟控制欲，與反社會傾向的人，醫生，很可能是外科醫生，對人的內心世界以及大腦感興趣。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Doc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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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裏，霸王忍不住瞇起眼。

“你引起了他的興趣，這似乎是你擅長的手段呢，醫生。”

榮格靦腆的笑了笑，盡管他知道這不是誇獎而是嘲諷。

“是的，作為一個語言工作者，我需要我的病人傾聽我的聲音，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聲音無法傳達給對方，那樣無法進行我的工作。所以抓住對方感興趣的核心，是我的必要技能之一。”

就像你，現在也不是忘記了最初想見我的理由，認真傾聽著有關環鋸的故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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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環鋸終於對這事稍微認真起來了。他最初來找榮格，很可能是因為工作——如果夜巡的調查沒錯，那麽就是有人（元老會或形態主義者）委托了環鋸，讓他調查甚至鏟除那個給無用者提供幫助的心理醫生。所以他帶著逗弄的心理，並沒有把診療放在心上，隨意的給了些情報，想要借病人的身份來接近這位醫生。

完全沒想到從一開始就被揭穿。

“抱歉，我只是對於第一次認識的人不太相信，想試探一下你的能力。”

他給出一個算是合理的解釋，在第二次會診的時候，他才吐露更多真實情報——有關他自己的身份，有關他周圍的人跟事。至於為什麽來診所，他的理由是自己的朋友太少了，很多人都畏懼他，他覺得這事應該能改進，卻不知道從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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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裏，霸王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這家夥可真是，就算是我也知道這又是一個謊言。那家夥才不會在乎別人的看法！他怎麽可能浪費時間在改善關系這種事上！”

榮格讚同的點頭：“沒錯，因為他是個特別高傲又獨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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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當然，這一次也沒有騙到榮格。

於是榮格跟環鋸的診療，成了兩人真真假假，攻守防衛的腦力戰。環鋸總是用半真半假參和很多謊話與真相的故事來試圖動搖榮格，卻又被榮格一一識破，看穿他的真面目。

這種互動反而讓榮格更加了解這名病人，並且對此人來這裏的原因感到好奇。

終於有一次，環鋸提起讓他不要太明目張膽跟功能主義者對著幹，榮格才推測出環鋸有可能是哪邊的勢力派來打探情況的。

……派一個對腦神經非常有研究的醫生，到自己身邊打探情況？

榮格為自己猜測出的東西感到憤怒。但一如既往，他壓抑住自己的想法，如同任何時候一樣，默默忍耐著，沈默著。

不知怎麽的，比起任何其他接近他的人，環鋸第一個察覺到這點，看清了他那隱藏在眼鏡之後，沈默又燃燒著的憤怒火焰。

環鋸為此著了魔，為別人看不到的，溫和的好人先生背後的黑暗面。

他開始著迷於踐踏榮格的底線，試圖逼迫他承認什麽，想要挖掘出連榮格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些東西。然而結果往往並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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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明白，就跟看到總是強勢的家夥歇斯底裏慘叫一樣，看著那些一口大道理跟‘我是個好人’臉的家夥撕破皮，總是特別讓人爽快！”

不愧是環鋸的好基友，霸王對於環鋸當初的做法十二分讚成，表示如果是他，他也會這麽做。

榮格想，將來有機會應該跟霸王聊一聊這種逆反心理的產生原因。不過目前，他還是繼續講這個故事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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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榮格已經發現了環鋸對自己不正常的執著。

在這個時候他其實能夠就此打住。他可以立即將環鋸轉移給別的心理醫生，也可以提醒環鋸對自己過分執著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但是他沒有那樣做。

鬼使神差的，他並不想放手。他對於觀察這樣一個因為他而變得更為偏激跟可怕的病人，產生了一種類似上癮的心態。他對於環鋸的種種行為感到驚奇新鮮，他並不討厭對方為了吸引自己註意力而做出的種種極端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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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聽來還挺他渣帶感的，他把你給整得跟他一樣變態了吧？”

霸王吐槽別人變態完全沒有什麽心虧的自覺。

“那後來怎樣，為什麽你倆沒在一起，他還把自己給玩死了？是因為元老會？還是因為禦天敵？”

霸王所知道的事就是環鋸接到元老會的命令去洗腦禦天敵，結果被禦天敵發現給抓起來，最後死了。這裏面到底哪裏跟榮格扯上關系，他還真不太清楚。

“後來，”榮格平靜的說，“有人襲擊了無用者的據點，殺死了我很多病人。我想要把那些病歷藏起來或者毀掉，防止有人通過病歷作為線索找到其他的人。就在這時候，環鋸找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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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當然對環鋸產生懷疑，畢竟時間太趕巧了。於是他來不及毀壞那些病歷，只能將它們跟自己那龐大的醫療資料混雜在一起藏好。

他最後一次見到環鋸的時候，環鋸依然試圖從他的身上找到些什麽——然而一如既往的，並沒有得償所願。

“這是最後一次了，榮格，告訴我，我只是你的病人嗎？有沒有一點，哪怕一點，你有看到我？”

“對於患者必須客觀，不能投入私人感情，你知道，醫療這個行業就是這樣。”

榮格陳述了事實。

其實他想表達的是另外一個意思。作為一個醫生，一旦產生私心，那等同於必須結束這段醫患關系，這樣一來，環鋸只能是他的敵人了。

但他的話對於環鋸等同於拒絕。

於是，這就是他‘記憶裏’最後一次見到環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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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裏——他刪除了你的記憶？”

霸王很快將前因後果連接起來。

“是的，我能想起來的記憶直到這裏。其實更早之前，我連這些都不記得。隨著時間慢慢流逝，我漸漸想起一些過去的事，包括這個。”

榮格解釋道。或許這跟火種源改造過他的機體有關，這就不必提了。

“後來發生的事你也應該知道，環鋸被禦天敵抓走，後來死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又是出於什麽原因開始教授你腦神經學的，但他大概早有預感。”

——去見了自己唯一想要在對方心中留下痕跡的人，卻抹去了對方的記憶。

——教授一個不可能鉆研學問更不可能成為醫生的人自己的絕學，甚至沒讓對方正式拜師。

環鋸的行為似乎總是瘋狂難解，又充滿他的個人特色，讓認識他的人忍不住會說，啊，他就是這樣的家夥，正是如此，他就是會這麽幹。

“如果他最後的目的是讓你記住他，結果很成功。”

霸王點頭，表示他完全能理解環鋸當初的做法。

“正如他的目的是將他的絕學傳給能繼承它的人，顯然他也沒有選錯人。”

榮格看著霸王這樣說道。

霸王被他說服了。

他終於相信，他是那位陷入一段癲狂戀愛最終把自己玩死的搭檔，最終選擇的繼承者。他繼承了環鋸的知識，哪怕他沒有一雙能靈巧進行腦外科手術的手，只要他想，也能將這些知識傳遞下去。

“他明知道我不可能去做個醫生，或者老師，哈，這太蠢了，他知道我是個瘋子跟殺手。”

霸王忍不住喃喃自語道，他更相信環鋸就算這麽幹了，也是一時興起。

“因為這不就是他最喜歡的戲碼？”

榮格反問道，

“還有什麽比一個殘酷的殺手竟然是腦神經專家更值得諷刺的？那些苦學多年，致力於救人的學者跟醫生們，卻比不上一個殺手。”

霸王徹底相信了。

因為正是這樣，那家夥就喜歡這樣的戲碼。黑色幽默，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嚴格來說，老師就是個隱性自戀狂。與其說他被環鋸的瘋狂所吸引，倒不如說吸引他的是通過環鋸所折射出的自己——那個只有環鋸才看到的自己的黑暗面，連環鋸都為之瘋狂的自己。

榮格（無奈的）：我不是，真沒有。

瓏瓊（懷疑的側目）：真沒有？除了你，還有誰每天都讚美自己的零件跟機體？

榮格（懷念的）：譬如把飛船造成自己頭雕外型的補船長？或者沈迷自己雙手無法自拔的救護車？或者天天換塗漆的震蕩波……在他當議員的時候？

瓏瓊：……好吧人人都有自戀的一面，誰讓自戀這個詞在外語算褒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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