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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蝴蝶翅膀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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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為一個精靈醫生,我早就收到過不要對培育出來的精靈懷抱太多感情的忠告。話雖如此,就像電話中那幾個和我同齡的實習醫生的經歷一樣,當我真的和它相遇的時候,這樣的,理智所告訴我的道理悉數被情感和僥幸沖的片甲不留。至於到底是遵從那所謂的忠告好呢,還是像做出了這個選擇的我一般,將這個職業帶給我的和要求我的全部拋到腦後比較好呢——或許這個問題從未有找到其答案的意義。畢竟當那只蝴蝶落在我指尖捎攜那沙漠紋色的春日姍姍來遲的時候,幹燥的空氣卷起陽光和灰塵嗆得所有人睜不開眼睛,內心被名為暖意的光撞的滿懷,於是打老早就清晰的路才被我有意或無意的忽視至今,而那日終於是破了。從最開始我就不存在對這個和選擇相關的問題煩惱的必要,因為在這樣的必然性之下我有且只有那樣的一條路會被踏上而冠名旅程。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就像我必定和那只炫翅蝶相遇一樣,我也必定會和故人分道揚鑣。至此,在那個瞬間我本不應當猶豫,不過那時的我和現在的我自然又是有所差異,所以其懦夫似的行為饒是令人咬牙切齒卻也是可以通融諒解。只可惜因此那只可憐的炫翅蝶自然就難免了那樣的命運。

那麽,一個精靈醫生究竟要做些什麽?

在許多方面的工作和飼育家的小屋有些類似,照顧訓練家無時間照顧的精靈,檢查那些精靈們的身體狀況,將寄存的精靈生下的精靈蛋交給訓練家,或者被訓練家委托將精靈蛋撫育成為一只優秀的戰鬥家。我們家所在的戈爾帕斯沙原棲息著數量不少的珍稀精靈,而沙漠日日擴展,這樣愈發惡劣的環境多少帶給了這些精靈們生存的困難和風險。“醫生”的說法是聯盟一廂情願的請求,而某種意義上一個飼育家和一個精靈醫生沒什麽差別,至少我的父母如果出去旅行的話,並不能收到那張“醫生證”卻可以得到一張“飼育家考核通過”的證書。另外值得一提的,這戈爾帕斯沙原既然是沙漠和荒原的結合體,日日夜夜不間斷漫天的黃沙想必也不會得到什麽訓練家的青睞,所以大概是出於環境的原因,來往能夠看見的訓練家實在是數量有限。而比起說我們的精靈驛站是什麽醫術驚人飼育得當這種一聽就是扯淡的說法,我倒是覺得完全沒有回頭客可賺的我們完全是靠作為這沙漠為數不多的幾居民宅,令那些行走於沙漠疲倦的快死了的人足夠想要懷疑是海市盛樓般的奇跡——是這樣令人唏噓和尷尬的身份來招攬顧客的。

因此當那個戴墨鏡的男子頻繁的出現在我們家門口的時候,我和我的父母是幾乎驚詫的。他拿出了兩只我沒見過的紫色的蝴蝶寄存在這裏,讓我們在它們生出精靈蛋的時候給他打個電話。而他之後應當領走的日期卻是一拖再拖。因為顧客稀少的原因,我們也接受了將精靈蛋孵化和培養成蝴蝶的委托。昆蟲不論是從繁殖孵化還是到培育都相對簡單,因此一個剛剛滿12歲的少女才幸運的被允許了照顧精靈蛋的工作。應該說,這是我第一次獨立的,從精靈蛋開始培育一只精靈,因而那只在之後被我悄悄起名為洛子的炫翅蝶多少對我有著特殊的意義。

他是在一個上午帶走洛子的。沙漠毗鄰荒原的地方馬上就要迎來雨季,空氣裏濕潤的風已經帶給了我們和幫助我們忙的精靈以喜訊,當那時我正為洛子剛抽開的翅膀擦洗而那個人甚至連招呼都沒打的就過來了。洛子有一對沙漠紋路的翅膀,飛翔起來的時候幾乎要隱匿在這荒野裏,這和它的父母不同,沙漠中的人見慣了沙漠的顏色,我曾經滿心歡喜的以為洛子能夠生出和它父母一樣優雅、吉利的紫色,這稀有的紫色能夠讓我們想到雨季荒野裏開出的花,可惜它沒有。就算只有一對平庸的沙漠色的翅膀,我想我依舊喜歡它,畢竟我和它一起相伴度過了那麽久的時光。父母擔憂的在一旁的柱子邊看著我,我知道她們實在擔心我對那即將到來的分離不舍。我想,她們可能說的沒錯,我是有點不舍,但是這又如何呢,我知道我是一個精靈醫生,一個飼育家,我知道我應當平靜和堅強的面對所有的相遇和分離,我知道對於大部分精靈而言我只是他們人生中的一個過客,我也知道選擇成為精靈醫生的那個瞬間我就已經迎來了這樣的結局。所以我理當無所畏懼的。

然而洛子的翅膀煽起的灼熱的空氣,讓我不得不想到這空氣曾經流過的屋子中的每個角落,包括它還是一只小蟲蠕動身體打翻了我的杯子的角落,包括我抱著它坐著看月亮的角落,包括它一口把蟲絲吐在我的臉上讓我發怒的角落。我知道我是陪伴它四個階段中三個階段的唯一的人,就像父母和兒女一樣,我以為。黑色的目光透過墨鏡落在我的身上,心如刀割的露出標準的笑容,我帶著洛子去了後面的陰影處偷偷抹了抹燙手的眼淚,想要和她囑咐些什麽卻頹廢的沒有說出口,反倒是它輕輕咬了咬我的手一副開心的樣子。

我理當無所畏懼的。

這只是違反規則的小小懲罰,而我早就應當有所預知。

一個精靈醫生不應當抱著那樣的期望。可惜我目送著它在它主人身後搖搖晃晃的,以它獨有的喜歡左翅膀比右邊低斜一些的姿態的飛出我的視線的時候,還是不得不傷感了起來。我知道它終將淡出我的生命,就像我終將淡出它的生命一般。就像一個母親看著孩子背上行囊消失在遠方,就像荒野消失在沙漠。

只是多少有點遺憾的,這個可憐人還以為它至少會回頭再看她一眼。

但是它沒有。

2.

2.

每個精靈醫生都要經歷某個被時光和回憶蛀的百孔千瘡的夜晚,沙漠裏的精靈醫生則更是如此。因為我們接觸的精靈和精靈相關的事件數量比起其他地區的人們而言,實在是太少了,因此不論是工作了多少年的老前輩,可能和外邊豐富的色彩相比之下都幼稚的像個孩子。不止一次的,我被我的父母教訓說是過於天真,當時我正抱著一只患有電力控制失常的常見病的皮丘,在人造填土的花園邊上曬著不加遮攔的陽光。而在這之前我將珍藏的一只結晶鏈子送給這只皮丘的事情剛剛暴露,我知道我們的家庭想要負擔得起這種禮物實在是有些困難,卻執拗的將自己的積蓄掏給了鄰邊巴依爾鎮腹黑的商人。

“都已經這麽大了,怎麽還是喜歡這樣做呢。但是你送了鏈子的皮丘,終究還是要離你而去的,而且只是兩個月照顧的角色,一個它日日夜夜思念的主人的代替品。你對它的好意終究是要被算在它主人的頭上,而你,卻被淡忘的什麽也沒有了。”

當時我憤怒的將門一摔回到自己的房間,並沒有註意到母親本身相較憤怒過於覆雜的神情,揉了太多情感的水被調成的汙濁遠遠不止其看上去的灰暗,早在融合而呈現令人厭惡的顏色之前它們尚還鮮亮和明艷——母親是關心我的,也是愛著她所照顧的精靈們的,她喜歡她的事業,又不得不對這種習以為常的冷漠妥協。我想我是知道母親善良的,因此當真正冷靜下來的時候我立刻後悔了起來。而當我推開門想要道歉的時候卻是她先鞠了一躬,我不明白為什麽她要顯得那麽生疏,而當我望見她深藍色的眼睛時候,我想我明白比起歉意我看見的更多是一種決心。

只是我並不明白這決心意味著什麽。

早在我們家因為墨鏡男而富裕起來,將存款一揮入荒原中心靠近這裏最大的鎮子巴依爾鎮的時候,墨鏡男自己就撕裂了這樣的合作關系。他對我們的搬家不無遺憾但是似乎又自我安慰了下這麽久來的合作好歹也說得過去。最後是頭也不回的從我家離開了。從此在我生命的17歲時,墨鏡男和他周身簇擁飛舞的蝴蝶一起,像一個被玻璃球鎖住的夢陷入大地深處,淡出我的記憶。在這之後他沒有取走的那兩只紫色蝴蝶再生出的孩子,無不進化出荒野綠色的翅膀,綠色和紫色的蝴蝶時不時從我家白色的屋頂上方飛過,我估摸著這種精靈的進化可能和所在的壞境有關,就像結草兒一般——至於知道並非如此而取決於生命伊始所呼吸到的空氣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經常有小孩為了看這樣色彩豐富的畫面從遠處趕來,往往這時我應當自豪或者炫耀起來的,但是似乎獨獨對於蝴蝶,我做不到。

有人說過,這並不是你這裏獨有的現象,我所認識的不少飼育家或者精靈醫生都多多少少有這樣的毛病。他們對於自己曾經撫育的一只精靈至今耿耿於懷,但是他們知道自己是不會有那樣的機會和他們再次相見的。但是說起來這種想法也有點過於自以為是了——飼育員和醫生不就是做這些事情的人嗎?他們理應當從不期望和精靈擁有訓練家和精靈似的關系,畢竟他們從來也不是賜予精靈和野生精靈不同之處的偉大的人。

雖說他的話不無道理,這種一針見血式的直白難免不引人羞惱,我聽過通訊器上一個飼育員朋友抱怨這種天生覺得別人付出情感卻得不到感恩山谷是天經地義,而當我詢問到他是如何回覆的時候卻支吾了起來——我想也是,如果是我,我當時如果情緒激動而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的話,會說些什麽呢:

“說起來將飼育家這種職業單獨隔離出來就是最為匪夷所思的事情,讓飼育家為訓練家的精靈負責,訓練家的精靈卻被訓練家一人獨自占有,訓練家似乎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我們認為屬於‘訓練’的最重要的一個能力——這聽起來未免太荒謬了。”

但這又是什麽呢——通訊器的那頭傳來良久的沈默,人們無言以對但卻心意相通,他握著通訊器顫抖的響聲像被撕裂的餘音稀稀拉拉的流過來,所有的年輕的精靈醫生和飼育家是從無數條不同的□□出發然後殊途同歸,在這條路的遠處瞧見了陌生的哀傷者的影子,他們和我一樣形單影只的踽踽獨行,旁邊只有風一樣掠過的,精靈的叫聲——我們仿佛在自我否定一樣的厭惡著飼育這項工作,而被誘入陷阱自己吼出我們不應當存在的真諦——但事實每個人都有理由存在著,而自我否定則是一切絕望的來源。我想朋友一定也是清楚這一點,所以憤怒就像卡在喉嚨裏一樣無聲無息的熄滅了。他和我說,要不要一起去中心的巴依爾鎮子喝杯咖啡,他有話要跟我說。想了想我掏給皮丘買鏈子的那些錢,我想拒絕卻聽見“我請客”三個字。他的家庭理當和我一樣經不起幾次奢侈,隱隱的我想到了母親不久前的那次道歉,啞然體會到其間似乎總有點相同的意義。朋友似乎也抱著某種決心。他的決心,和母親的決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影響著我那不穩定的可憐的夢境。

我說過,那些夜晚被回憶侵損的千瘡百孔,具化成海綿似的結構承接了從天而降的淚水。白日這些模糊的憂郁在夜晚的寒冷下驟然降溫,雨水被松軟的洞孔吸收飽和。那時候離洛子一事早就過了五年之久,洛子這個名字尚還記得已經是最大的奇跡——我本以為我會忘記他們,就像他們忘記我一樣。五年裏這樣我依依告別的精靈不下一百只,這還是在我們未搬家之前糟糕的生意,而現在我將面對著更多。我想我已經做到了如同父母所期望的那樣從失落的如同墜空,連自己的力氣也全部被精靈們帶走變成了現在偶有傷感的幾乎冷漠——父母搖了搖頭對於偶爾犯起的孩子氣感到無奈卻能夠縱容,至於我——我知道我已經回不過去了。雖然這的確盡了父母的願望,但是我自個來看,我是願意這樣的變化的,還是不願意呢,還真不好講。夢境降臨的瞬間我以為我逼近了答案,但當第二日我又一次將那只帶著我的鏈子的皮丘送回它主人手裏,看著那個訓練家頗輕蔑的將鏈子拽下來丟到包裏,我猜他可能要到下一個城鎮把它賣了的時候,卻完全沒有所謂的憤怒和被背叛似的失意。我搖了搖頭,對著意料之中的事情不予一句,一直走到後院我都發現內心並沒有因此有什麽波動,這一切不僅可以忍受而甚至要習以為常——我嘆了口氣表示搞不懂我自己在想些什麽。但荒原上的日子還是那麽好活的,生意和日常起居都比起沙漠容易的多,在雨季到來之前我知道我們還有兩個月要熬,其間抽出一日來和朋友去咖啡廳奢侈一回,就在也沒什麽多餘的時間給我胡思亂想。

於是連同蝴蝶色的夢境一起,某虛幻的空中閣樓默默消匿。沙子掩埋了通往支線的入口,顯然現在還沒到時候。遠遠地,我聽見有人帶著精靈走近。夏日的店裏特地做好了冰鎮的冷飲,紅色或者綠色的蝴蝶落在屋檐上。沙子被鞋子踩出嘎喳嘎喳的聲響——這本身並不是多大的聲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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