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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分遺產人人皆有份,說硫磺今竹展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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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報恩寺守靈三日,沈家方回到烏衣巷,一家都聚在沈老太太生前的院裏,聽沈大少爺宣讀老人的遺囑,沈家在老太爺去世後,就由老太太做主分了家,所以此刻分的都是老太太的私房,金銀、田地、房舍、林地等物分成三份,包括已經分出去的沈三爺在內,三房人家平分。老太太身前所有的首飾和房中的古董時玩等物則分成了兩半,一半給大姑太太沈詠蘭、一半給了二姑太太沈佩蘭。

另外老太太在金陵最大的錢莊寶升行有兩成的股份,將這股份一分為二,一半給了沈韻竹,一半給了沈今竹。聽到這個消息,沈今竹也倒罷了,沈韻竹驚訝的半天都沒回過神來,誰都知道老太太最疼沈今竹,只是沒想到老太太在遺產分配上將自己和四妹妹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沈韻竹以前幫記性不好的老太太管過私帳,寶升行的慣例是兩年一分紅,每次分紅都在五萬兩銀子左右,手握著這根搖錢樹,將來子孫後代吃穿都不愁的。

老太太自身就是女子,從來不相信女兒是賠錢貨、潑出去的水這種話,她將遺產如此安排,兩個嫁出去的女兒得到的東西並不比兄弟們少,兩個孫女更是得了她最粗壯的搖錢樹,眾人都覺得很正常,沈韻竹伺候得了遺忘癥的老太太九年時間了,其中辛苦每人都看的見;而沈今竹是老太太手心裏的寶貝,潑辣的個性和老太太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如今沈今竹在墳前怒踹表哥侯宗保、趕走侯老太爺之事已經在金陵城傳的沸沸揚揚了。

遺產交割完畢,眾人又在老太太的屋子裏哭了一回方散去,沈今竹去了書房整理著祖母生前的游記、書籍、輿圖一一裝進箱籠裏,叫纓絡運到三山門的新居中。沈家早已分家,沈家二房在遺貴井處有三進的大宅院,一應家具擺設都是現成的,朱氏早就派心腹陪房去了整理修繕了。

送葬分遺產之後,大姑太太一家子跟著沈佩蘭住在瞻園,親姐妹在一起好說體己話。三房回到八府塘拂柳山莊,二房大家子連人帶箱籠搬到了遺貴井,可是一進家門,朱氏就發現不對,“四小姐呢?”

三個子女面面相覷,大哥哥沈義諾急著回去找妹妹,被沈二爺阻止了,“算了,由的她去吧。”

文竹急忙問道:“四姐姐去那裏了?”

沈二爺垂頭喪氣的坐在黃花梨太師椅上,嘆道:“我也不知道,你們給她準備一個小院,逢年過節的,她還是會回來遺貴井的。”

金陵三山門外,秦淮河從這裏入城,水陸兩道的交匯處,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優勢,貨船,車馬絡繹不絕,經紀牙人和游商們四處招攬生意,榻房是主要的交易場所,一般由客棧、貨棧,還有自己開設的牙行三部分組成。

外地的游商將貨物運到三山門,就立刻有一群經紀牙人們一湧而上,游說商人們將貨物拉進所在的榻房,游商住進榻房的客棧,貨物則放在榻房的貨棧裏,通過牙人介紹買主,在榻房談成了交易後,牙人們會填寫交易雙方的籍貫姓名、路引字號、貨物數量和交易的金額,榻房除了收商人住店的錢、貨棧的租金,還有充當中間人的牙錢之外,還要代繳牙稅和商稅,每月朝廷都會派專門的榻房禦史來稽查商稅。每年但是牙稅一項,就已經遠遠超過了農民土地的稅收,大明天下一千三百五十餘州縣,每年共計牙稅就有六十七萬五千多兩(出自《楊文弱先生集》的恭承召問疏,說的是明末的牙稅應該有的總量)商稅就更多了,作為國家稅收的重中之重,而榻房是牙稅和商稅產生地方最多的地方,所以朝廷對榻房的管理十分嚴格。

同樣的,稅最多,也意味著賺的最多,榻房的利潤令人垂涎三尺,但因其有平衡物價、代收商稅的作用,所以不是只要有錢就能分榻房這塊大蛋糕的。大明建立之初,天下的榻房只有兩種,一種是官店,由國家經營,類似後世的國企,由官員和其子弟們代為管理。一種是皇店,屬於皇家經營,一般由皇族的宗室子弟或者太監們管理。到了後來,高官、勳貴、皇親、宮裏的有權勢的宦官們也紛紛在城外驛站附近開設榻房,一起撈金子。

榻房是要修建龐大的貨棧的,占地面積頗大,必定要拆掉、擠占許多百姓的房舍和田地(類似現代的拆遷),所以沒有足夠硬的後臺和背景,榻房的招牌休想掛起來。所以金陵城三山門外沒有農田和茅舍,都全是各種榻房和牙行。像金陵城這種高官勳貴等富貴之家雲集的地方,只要少數幾個榻房是後臺強勢的商戶人家聯合開設的,一般人根本無法分一杯羹,以前沈老太太青年時也打算開個榻房的,後來試探了一下這裏的深淺就做罷了,商人無論多麽有錢都無法在這裏立足,一開起來就被周圍的大鱷吞掉了,為人做嫁衣。

三山門外共計榻房三十餘間,有十間是官店、四間是皇店、兩間是魏國公徐家的本錢、臨安長公主也有兩間,一間原本是皇店,後來慶豐帝賜給了妹妹臨安長公主,所以成了長公主的本錢。前年長公主再嫁給金陵錦衣衛指揮使曹銓,又向慶豐帝請旨換榻房一所,慶豐帝是個小氣鬼,他舍不得把皇店給長公主,想起長公主第一次下嫁的廣平侯家,廣平侯家以前在這裏也有一間榻房的,是太祖爺賜的。但是因其生母吳淑人擅闖長公主府捉奸,將大皇子誤認為是長公主和奸夫生的私生子,點火燒屋,差點謀害了皇嗣,慶豐帝一怒之下將廣平侯降為廣平伯,收回了世襲罔替的金書鐵卷,將以前的皇家賞賜全部收回,廣平侯家的榻房收回成了官店。

慶豐帝幹脆將這家官店賜給了臨安長公主當做二婚的賀禮,還笑稱是物歸原主,“以供福邸”,橫豎將來這官店是要傳給長公主的後人,她的孩子起碼都姓顧。

除了臨安長公主這種顯赫的宗室,還有兩間是金陵守備太監懷忠開的,另外十來間也都是大有來頭,各個背後都是深不可測的人物,沈今竹在這裏,算是小蝦米了。

慶豐帝賜給沈今竹的皇店叫做隆恩店,一聽這名字的來頭就是皇店,沈今竹決定接收後還是保留這個名字,橫豎她按照口頭約定,每年都要將利潤的兩成孝敬給慶豐帝的,借著皇帝的靠山,她方能在這裏立足。

管理隆恩店的是如今的廣州市舶司守備太監懷義在金陵認的幹兒子元寶公公,論年齡,元寶其實和懷義一樣大,這個元寶是大器晚成,之前一直在雞鳴山守著孝陵,懷義當年從京城明升暗貶的到了雞鳴寺當守備太監,元寶抱上了懷義這條大粗腿不放,無論是溜須拍馬還是辦事都很在行,懷義便認了這個幹兒子,還推薦了他管理三山門的皇店隆恩店,這個活計油水極厚,算是給幹兒子一個撈錢的機會。

但是元寶目光長遠,志向遠大,他守備隆恩店之後,並沒有大撈特撈,而是勤勤懇懇的做了買賣,整頓牙行、整理貨棧、善待游商、管束牙行的經紀和牙人,隆恩店生意興隆,口碑也好,一舉成為了四個皇店收益最高的店,除了孝敬幹爹懷義和打點關系的銀兩,元寶都是將店中的利潤一分不差的送到京城慶豐帝那裏,看著幾乎比往年多一倍的銀子,慶豐帝龍顏大悅,對這個素未見面的元寶讚賞有佳。

慶豐帝將隆恩店賜給沈今竹的事情,元寶在年初時就聽說了,他很早就將賬目理好,等著沈今竹來接手店面,將一應事務都交接清楚,對著苦心經營了六年多的榻房,元寶很是依依不舍,和沈今竹說起這個店鋪的來歷,“……以前其實是官店,今上繼位五年後,下了一道中旨,將好多官店改成了皇店,說是為了宮中嬪妃的脂粉錢,當時內閣因這個大為不滿,但也無可奈何,咱家聽幹爹懷義說,今上時常去通州港的榻房微服私訪,還扮作牙人商賈做生意呢,有的時候買賣做砸了,還生氣睡在廊下不肯回宮。”

所謂中旨,就是皇上的詔令並沒有通過內閣的票擬,直接下旨,而按照規矩,內閣、通政司包括六部都對皇上的詔令有駁回的權力,尤其是內閣,素有“不經鳳閣鸞臺,何以為詔”的說法,這種繞過內閣直接下令的方式叫做中旨。

慶豐帝有此舉,沈今竹並不驚訝,她親眼看見慶豐帝為了討好鳳姐而開了包子鋪,做牙人就更不在話下了,這個昏君貪財好色,有時候還像個孩子似的天真耍賴皮,不可以以常規來判斷他的言行。

當天元寶還擺了酒,請沈今竹上座,將店裏的掌櫃、活計、器重的經紀牙人都一一引薦給新東家。因她還穿著重孝,席間都是精致的素菜,她面前的酒壺裏裝著的是茶水,元寶還打算在她面前設一道屏風的,被她婉拒了,說道:“橫豎以後都要經常見的,不用拘禮。”

元寶依她行事,撤了屏風,將店中諸人介紹給了她,沈今竹一一記下,在宴會開始後,就能對諸人直呼其名,沒有一絲錯漏,眾人見狀,心中暗暗褪了些輕視之意,這個小姑娘舉止言談沈穩,雖重孝在身,眼裏並無悲戚之意,說起榻房的生意頭頭是道,不是想象中可以任意欺瞞的,便暫時收起了一些小心思。

此時沈今竹在聚寶山祖墳前驅趕侯家祖孫的事情已經傳來了,有了彪悍之名,眾人見她一副斯斯文文的嬌弱小姐模樣,暗呼人不可貌相,真想象不到她細瘦的小胳膊小腿能將新科進士踹飛幾丈遠。

一群生意人聚集在此,三兩句話離不開生意,聊起了硫磺買賣來,“……三年前日本國發布禁令,禁止硫磺礦運到我們大明,硫磺飛漲,一天好幾個價,價格最高時漲到了三倍,去年價格回了回,我看今年硫磺價格還能挺幾年,因為雖然開了海禁,從東南海運來的硫磺卻並不見多啊,真是奇怪了。日本國也不知還能撐多久,才取消硫磺的禁運令了。等日本國的硫磺運進來,價格才能恢覆到以前。”

一個牙人點頭說道:“日本國的海商每年偷偷走私到大明的硫磺全都被兵部買下來,送到火藥廠去了,民間幾乎找不到日本硫磺,可惜了,日本硫磺便宜還好用,好多游商到處打聽指明要買日本硫磺,各個榻房都沒有貨,若是我們能和日本國海商打動關系,運幾船日本硫磺到金陵,單是這一項,就能給我們榻房帶來豐厚的收益。”

沈今竹說道:“硫磺價格還能高一陣子,東南洋的硫磺礦開了海禁都運的少,是因為現在荷蘭人和西班牙人掌控了當地的硫磺礦山,他們兩國時常為了爭奪香料群島的種植園打仗,硫磺基本被運到他們在各地開設的火藥廠做槍炮彈藥了。”

眾人聽了,皆是大驚,這個小東家是從哪裏得的我們都不知道的消息?看樣子不像是胡說啊。

一個牙人說道:“按照小東家的說法,以後月港建好了,外國的硫磺還是運不進來,價格一直高漲?如此說來硫磺還是有利益可圖,可惜我們找不到低價的硫磺,但是做中人抽牙錢,也不過是吃別人剩下的殘羹剩飯,賺點跑腿的辛苦錢罷了。”

沈今竹問道:“我們隆恩店能不能吞下一萬斤日本硫磺?如果可以,我能在三個月之內要日本國的海商運一萬斤到漳州的月港。”眾人皆驚,有幾個還當場噴出了酒水,紛紛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沈今竹。

一個老牙人提醒道:“小東家,如今日本開沒有開禁令,一萬斤硫磺要分裝在五艘海船上吧,將一萬斤硫磺大招旗鼓的從日本國運到月港?恐怕海船都過不了日本國港口就被查封了。”

沈今竹說道:“這一紙硫磺禁令其實是日本國德川幕府大將軍的嫡次子作為,他是想借著禁令逼著掌握硫磺礦的商人和貴族倒閉,自己乘機低價把硫磺礦收進去,和走私海商勾結,將硫磺礦高價賣給兵部,現在三年過去,這樁醜聞傳遍了日本國,民怨沸騰,我有消息,大將軍迫於壓力,硫磺禁止令馬上就廢除了,而我們的月港已經開放,我和日本國的一個大貴族相識,他可以保證能運五船硫磺到月港,隆恩店抓住這個機會,可以吃掉最新鮮的第一批果子。”

其實還在在京城的時候,沈今竹就已經開始籌劃榻房的生意了,她有了國千代的引薦,和瑞佐純一、山田長政都簽了密約,瑞佐家運到月港的貨物,她一並包下了,日本國的硫磺是主要的貨物,自從三年前硫磺禁止令下達之後,大明的硫磺價格暴漲,而日本國內的硫磺暴跌,瑞佐純一已經乘機囤積了幾萬斤硫磺,就等著大將軍的次子竹千代被揭穿醜聞後,幕府為了平息民怨解開禁止令,到時候大賺一比,須知扶植嫡長子國千代為繼承人也是需要大量的銀錢支持的。

沈今竹很快就開始未雨綢繆,尋找機會為自己的榻房帶來利益,榻房的掌櫃和牙人們也能分一杯羹,須知在生意圈裏,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全都趕不上以利服人,能讓大家賺到錢,賺更多的錢,這才能服眾,才能建立威信,跟著你有肉吃,比什麽都重要。

沈今竹此話一出,眾人皆躍躍欲試,但是更多的是不放心,一個虛歲才十六的女娃娃的話可靠嘛?果真能變戲法似的將一萬斤硫磺倒騰出來,榻房的門檻豈不是要被牙人們踏平了?

元寶親咳一聲,為沈今竹撐面子說道:“小東家是剛從京城回來的,和日本國使團有來往,各位要相信小東家。皇上將隆恩店賜給了小東家,當然是相信小東家能將這個兩百年的榻房打理妥當。諸位,只要你們跟著小東家,往後賺錢的機會多得是,小東家正在月港碼頭建一個新榻房,他日新店落成,隆恩店和月港新店互相照應,各地的風物、南北洋貨在兩地之間運轉,各位的牙錢至少比以前翻一倍呢。”

哄!元寶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將宴會引向了高潮,是生意人就知道在目前大明唯一開放的月港有個榻房這意味著什麽——簡直就是每年金山銀山往錢袋子裏流啊!

隆恩店已經開了兩百餘年了,身份在官店、皇店,賜給皇親國戚、勳貴中官的私人店鋪中不停變換著,但是榻房牙行的中流砥柱牙人經紀們大多是世代相傳,手裏有大量的人脈資源,消息靈通,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們依附於隆恩店生存,每每做中間人在隆恩店達成交易,他們都能從中抽分得牙錢而獲利。同時隆恩店也因他們游說客商在這裏寄存貨物,招攬買主,得到租金和房錢,交易達成,榻房再從牙人的牙錢中抽成。同時榻房也會囤積收買一些貨物,通過牙人介紹客商上門轉賣得利。所以榻房和牙行是相互依存的關系,你賺我也賺,你沒有生意,我的日子也難過。

元寶公公管理隆恩店已經六年了,這些牙行經紀們都很服他,沈今竹這個黃口小兒說的話他們半信半疑,可是元寶公公的話他們是相信的,何況月港榻房一事關系重大,不會是胡亂編造的。

眾牙人經紀在下面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沈今竹一拍手,丫鬟擡進兩座畫著巨幅地圖的屏風,其中一個是《大明萬國堪輿全圖》,這是沈老太太的遺物,一個是沈今竹從徐楓那裏搞到的《漳州月港全圖》,前者凡是走南闖北做生意的都見過此圖,而後者月港還在建設中,白市黑市都沒有出現過此圖,眾人的眼睛都盯著地圖看,眨都不眨一下。

月港全圖畫的極為細致,大到海灣,小到一個羊腸小路都標記的清清楚楚,沈今竹站起身來,拿著一個玉如意在月港全圖上指點著,那裏是在月港駐紮的漕兵、那裏是負責收稅的督餉館、那裏是軍港、那裏是商港、英國、西班牙、葡萄牙、荷蘭人等外國的商館在何處。眾人聽的聚精會神,最後沈今竹用朱砂筆指著一塊地方說道:“聖上賜給我的土地就在這裏,一兩年之內,這裏將建起一個榻房,我給它取名叫做日月商行。”

然後,沈今竹用朱砂筆在那個位置很認真的畫了一個外圓內方的孔方君,拜托各位,看在錢的份上,對我要信心好不好。跟著我有肉吃,有錢賺啦。

眾牙人經紀果然都盯著錢眼看,沈今竹想起洋幹爹弗朗科斯的話,只要有利益,一群狼願意暫時對一只羊俯首稱臣,等到這支羊慢慢成為猛虎時,就需要利益加上拳頭來對付群狼啦。

眾牙人摩拳擦掌,開始準備尋找客戶將沈今竹未來的一萬斤硫磺消化掉,沈今竹這個小東家第一次亮相算是過關了,宴會結束後,沈今竹送了元寶公公一份厚禮——一支荷蘭人新制的短柄手槍,可以貼身帶著防身用,這比京城王恭廠尚在試射階段的手槍安全穩定多了,缺點是射程較短,頂多只有五十步,不過至少不會像王恭廠的山寨貨那樣動不動就炸膛,斷手瞎眼了。

沈今竹說道:“元寶公公,恭喜你高升了,皇上對督餉館寄予了厚望,將來公公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從金陵到月港路途遙遠,公公保重。”

廣州市舶司守備太監懷義這三年兢兢業業,在接待各國使團中立下功勞,而且日本使團的“爭貢之役”,懷義處理的幹脆利落,得了慶豐帝的青眼,加上金陵守備太監懷忠的舉薦,慶豐帝將懷義調離了廣州市舶司,派他去了漳州月港當守備太監,監督月港的建設和運作,懷義有著三年和外國人打交道的經歷,見多識廣,這個職位倒是很適合他。

懷義高升,遂進京謝恩,並向慶豐帝推薦了幹兒子元寶當月港督餉館的稅使,可謂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元寶在隆恩店給慶豐帝賺了不少銀子,在禦前是留名了的,所以慶豐帝欣然同意,還誇讚元寶這個名字取的真是太好了!簡直是朕的聚寶盆嘛。這元寶就青雲直上,從一個皇店的守備太監,一躍而成了督餉館的稅使,可以直達聖聽,是皇上心腹。

元寶是識貨的,他小心翼翼的拿著沈今竹送的沈顛顛的荷蘭手槍別在腰間,笑道:“有了這個寶貝,咱家遇到倭寇也不怕了,多謝沈小姐。咱家此去督餉館做稅使,其實就是給幹爹打打下手而已。懷義公公不嫌棄咱家這個幹兒子愚笨,將咱家一路提攜而上,咱們感激不盡,唉,三年沒見幹爹他老人家,咱家怪想念他的。”

科舉講究同鄉、同年、同科,座師拉幫結派;公公們就是通過認幹爹、幹兒子、幹孫子來建立自己的勢力。沈今竹心裏門兒清,也笑道:“懷義公公精神著呢,我在廣州見過他,恭喜你們父子馬上就要在月港重逢了。”

元寶說道:“是啊,咱家要趕去給幹爹盡孝,沈小姐在月港也有地,將來我們見面的機會有的是。”

那是當然,和這個月港督餉館稅使搞好關系,以後好處大著吶!沈今竹有些欣喜,這些年一直很倒黴,現在終於時來運轉了,月港有懷義和元寶當後臺,不愁站不穩腳跟。

沈今竹鬥志滿滿,次日一早就去城西七家灣找國千代和章松章秀他們,商議一萬斤硫磺的買賣。四人坐在清風閣上談事,章秀在廊間烹茶。

章松看著沈今竹一身重孝打扮,說道:“你的祖母病逝,我們兄妹本該去吊唁拜祭的,可是擔心身份暴露,對你們帶來災禍,所以並沒有去烏衣巷,老太太出殯的那天,我和妹妹穿著素服對著老太太的靈位遙遙一拜,以表達哀思。”

這對從德川家康手裏死裏逃生的兄妹得了老太太的恩惠多了去了,當年荷蘭人攻打臺灣,他們更名改姓隨著章母投奔沈家,是沈老太太做主收留他們,並幫助落了戶籍,入了金陵的黃冊,有了正式的身份。後來因章秀的五七桐繡紋的手帕,沈今竹發現兄妹是日本國人,而且是豐臣家的後代,因她大伯是死於倭寇之手,對於日本國人有種天然的反感,加上害怕家裏被人編排“通倭”的罪名,所以和這對兄妹一刀兩斷了。

後來海寧城之戰,國千代和章家兄妹救了沈今竹,而沈今竹的表哥徐柏等人也救了國千代和章松,並且一起舍命參加了海寧城保衛戰,沈今竹對他們三個日本國人的態度發生了變化。

三年之後,千金歸來,沈今竹受荷蘭東印度公司務實的影響頗深,不在是以前的非黑即白,如果利益是一致的,不妨可以先放下偏見,做朋友、做合作夥伴也不錯。

不管怎樣,章松章秀對祖母的尊敬不是假的,沈今竹頷首說道:“多謝關心,祖母是在睡夢中去世的,七十六歲的老人家了,此生並無憾事,走的很平靜,沒有痛苦。”

章秀將親手烹制的茶端上來,看見沈今竹猛然長眉微蹙,不由得一笑,說道:“這不是日本茶道,是按照大明的方法做的杏仁茶,甜絲絲的,你嘗一嘗。”

以前章秀沖泡茶葉,都像覺得這茶葉不要錢似的,沖出來茶湯可以媲美湯藥的苦澀了,沈今竹苦的長眉都擠皺在一起,至今心有餘悸,聽說是杏仁茶,沈今竹才接過茶盞慢慢享用著。國千代說道:“沈小姐,我今天就寫信給瑞佐純一,要他運一萬斤硫磺到月港,以履行我們當初的約定。”

沈今竹略有擔心,說道:“令尊真的會迫於壓力,取消硫磺限制令嗎?”

國千代自嘲笑道:“可能我是全天下最不了解親生父親的人吧,我不確定他是否能取消限制令。但是瑞佐純一已經做好了兩手準備,他已經將囤積的硫磺暗中運到了琉球國的貨棧,琉球國到大明的距離更近,那裏可沒有什麽限制令,沈小姐放心吧,不會耽誤你的商機,現在恰好是季風到了,順風順水的,快的話一個月就能到月港。”

如此應該萬無一失,剩下的就看老天爺給不給她這碗飯吃,順風順水到月港,她起碼能得到三倍的利益,如果遭遇龍卷風風暴,就雞飛蛋打,血本無歸了,但是生意就是如此,風險越大,利潤也就越大。

沈今竹當場寫下了一份契約,和國千代一起簽字畫押後,她遞上一個信封,說道:“裏面是四千兩銀票的定金,請你收好,剩下的銀錢在月港交付時會結清的。”

國千代收下了銀票,說道:“我相信沈小姐的信譽。”言罷,國千代自嘲似的笑了笑,說道:“在大明這些本地人中,除了相信你和你的表哥,我沒有其他人可信。”徐柏對國千代有救命之恩,國千代在海寧城保衛戰的英勇也深得徐柏佩服,這三年兩人在京城多有來往。

大事成了一半,沈今竹很是快慰,暗想祖母以前做商人時是否也是如此呢,章秀熱情留下沈今竹在清風閣吃晚飯,此時已到初夏時節,站在三層高的清風閣上,可以聞得從下面河流飄進來的陣陣荷葉清香,聽取蛙聲一片。

國千代感嘆道:“三年前初見沈小姐時,你從天花板平棋上落下,我的一群武士初時都奈何不了你,沒曾想現在我們成了合作的夥伴。”

時過境遷,沈今竹看著這三個言行舉止和大明人沒有區別的日本貴族,再想想洋幹爹弗朗科斯,她和有血緣關系的家人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一言不合就開始吵架,卻和這些曾經是對手的外國人言談甚歡,甚至偶爾能交交心,有時候他們反而能彼此互相了解,和他們在一起時,比和家人更加放松和諧,或許這就是長了翅膀飛翔的代價吧。習慣了獨自面對風雨坎坷、習慣了自由飛翔、習慣了專註的做一些事情,溫暖舒適的家裏就成了精致的鳥籠,她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晚宴後,沈今竹坐著馬車急忙往三山門方向而去,她必須要在關城門之前出去,回到租居的院落,纓絡陪著她在馬車裏看賬本,馬車內,兩盞宮燈照的如同白晝,不過因車夫急著趕路,馬車有些顛簸,沈今竹看了一會賬本,便覺得頭暈目眩的,便合上賬本,斜靠在馬車板壁上想事情。

纓絡見主子暫時得空了,便試探的說道:“小姐,奴婢——”

沈今竹打斷說道:“你已經不是奴籍了,就不要稱自己的奴婢的吧。”

纓絡啞然,在心中默念了幾遍“你我”,就是說不出口,便改口說道:“婢子想問問小姐哪裏還缺不缺人手?有一個故人聽說小姐開了榻房,想要過來當個差事。”

沈今竹問道:“是誰呀?”

纓絡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說道:“她叫萍兒,是冰糖的小姑子,冰糖的夫婿叫做木勤,兄妹兩個原是官奴,木勤後來得了世子爺的恩典,脫了官奴的身份,成了良民。萍兒相貌極好,能寫會算的,可惜以前被原管事的兒子擄走過,外頭有些閑言碎語很難聽,就一直沒有聘嫁。萍兒從園子裏放出去後,就一直跟著哥嫂住在一起,前些日子聽說小姐回來了,管著一家榻房,就托我給小姐說一說,想到小姐手下做一份差事。”

沈今竹說道:“我記得這個叫做木萍兒的,以前經常給七梅庵捐吃食衣服,是個很心善的丫頭,以前被原管事的兒子擄走後,還在宰牛巷跳下馬車求救,據說是被一個包子鋪和豬肉鋪的老板一起救了,怎麽了?如今哥嫂看她嫁不出去,在家裏白吃白住著,嫌棄她了嗎?”這事還是曹核告訴她的,說慶豐帝和鳳姐救了那個可憐的女子。

纓絡忙搖頭道:“哥嫂都是好人,但是冰糖的父母和萍兒好像有些齟齬,合不來。冰糖父母覺得女大當嫁,不拘什麽人家,只要人品過的去就行,不能將萍兒留成老姑娘,想要萍兒早些嫁人。因那些閑言碎語,一直沒有好人家上門提親,萍兒是個要強的,不願意將就過日子,時間長了,家裏慢慢有了矛盾,萍兒不想讓哥嫂夾在中間為難,所以有了出來做份工的念頭。”

沈今竹想了想,說道:“我要先見見她才能決定,不過你先幫我帶句話,要來我這裏做工,首先要說清楚自己的底細,她和哥哥是官奴,又能寫會算,那麽應該是犯官之後了,他們木家以前是什麽人家、犯了什麽事被罰沒成了官奴,都要說清楚,不得欺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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