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歷九年八百六十四載的三月二十一，真神司澈以一己之力退魔軍二十萬，擊殺魘獸，與蠻荒妖皇同歸於盡，隕落於骨木崖，神魂俱散。

天地共泣，六合虛蕩，天生異象，八荒之上天雷劃過整整九九八十一日。

帝俊天君悲憤之下，又遣修羅神將一萬，傾巢而出，鎮壓蠻荒。諸妖不敵，紛紛被封。至此，這場延續了百年的爭鬥拉下了最後的帷幕。

一向春色宜人的神界化作霜雪離離，寒風席地而起地淩冽著。八荒六合四處而來的仙臣仙將跪倒著一大片，天君亦是冷峻了臉俯身保持著行古禮的姿態，也不知站了多久。

向上望去，已是玄紫色的天雷在濃厚雲層的遮掩下若隱若現仿佛即將降下，而磅礴的承天詔虛影已呈黯淡的力竭姿態，隨時有崩潰的危險。承天詔或許用撐天二字形容更妥帖些，父神殉世後，肉身化成了這承天詔，支撐著這個由六位創世神一手創造的天地，倘若承天詔破裂，必然輕則生靈塗炭，重則天地隕滅。

文昌來到池欒的結界處時見到的便是這副情景，而不遠處的笙目欲破混沌的神障也著實破的辛苦。

有小仙眼尖瞅著又來了位真神帝君，忙不疊地高呼下跪，而其他仙臣仙將則是側身匆匆又行了一禮後轉回繼續跪著。

“笙目。”文昌止住了再次運力想破開神障的笙目。

笙目隱了一雙風流的桃花目，凝重道，“你們可算來了。現在霧池啟了洪荒時父神留下的神障，連我也進不去。若再不去讓她停下，承天詔一破，這天地可就毀了。”

文昌擡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現在誰去都沒有用，霧池魔怔了。不過我們沒有辦法，並不代表有一個人會沒有辦法。”說罷，向身側水色衣裳的女神君點頭示意。

笙目挑眉，看著眼前身形熟悉的人，“她是——”

徐徐的寒風揭起了她的風帽，露出了帶著面紗的清秀側臉。女神君移步越過眾仙來到結界前，原本有仙臣想呵斥一聲，但見兩位真神與自家天君都沒說什麽，自也開不了口，想來這女神君倒是有幾分來歷。

她極緩地擡起有些病態白皙的手，撫上神障，掀起了一片水色漣漪，就在這時女神君的手背上隱約地浮現出一朵妖艷的赤色珊蓮，似乎與神障連為一體。

不過須臾間，已不見她的身影。

笙目看到這情形一楞，卻笑得有幾分無奈苦澀，是了，這世間除卻司澈，若還能有一人使霧池動搖，那只能是忘川了。

視線所及之處是漫山遍野刺目的紅，鳳凰木嬌艷似火的風姿也被厚重地覆蓋，這種近乎扭曲的顏色一路蔓延到了山頂。頂上有一處布置別致的院子，每一個角落都能看出主人的用心精致，而此刻卻也被這濃霧般的紅所遮掩住。

屋旁，一株清俊的新樹奪過了忘川的註意，像是以一種無法避免的強大姿態突然出現一般勾出了已經遺落在萬年前的回憶。長留……

止住心中的波瀾，忘川凝神感受此境中的天地法則，卻訝異的發現所有神力都指向了一處，那處正散發著紊亂而暴戾的蠻荒氣息。

徐風微涼，山頂池中一朵龐然的赤色珊蓮卻旁若無人的搖曳成這片血色中的一抹燦白。衣袂翻飛的女子就那般懶散地臥在這巨蓮的中央，身側散亂地倒著幾個已經空了的酒壺，一番糜亂的景象。

“霧池。”忘川遠遠看著，開口喚道。

不見那人有所反應，忘川又走近到了她跟前，緩緩俯下身子，將她鬢處散下的一律碎發捋回耳後，動作輕柔，宛若長姐。

良久，她嘆息一聲，“小池，停手吧。”那人幽幽轉醒，略帶惺忪朦朧的神態卻因這句話又添了幾許似笑非笑的嘲諷，“停手？你莫不是和外面那群想的一樣吧？”

忘川帶著肅穆的眼神逼視著她，“小池，承天詔一破，天地就毀了。”霧池聽後唇邊的弧度加深，微微歪過頭，七分玩昧的語氣道，“承天詔？我可從來沒對它做過什麽，父神的殘念還在那呢，別都來賴我。”

“是，你從未出手，否則承天詔早破了，父神的殘念只對你們兩個他的孩子無效。但是你的情緒，你的情緒撼動了這不可動搖的承天詔。”忘川蹙眉。

那人只是無謂地擺了擺手，絕色的面容似多了抹少女天真的口吻，張口卻是十足十的諷刺，“忘川也是年長糊塗了？我能有什麽情緒？我難道還想滅了這天地，拉上滿天神佛、萬千妖魔一起陪葬麽？笑話——”

不待她說完，一只蒼白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眸，是一種悲傷到極點的情緒在蔓延對她言語，“小池，可不可以不要用這雙快流淚的眼睛對我說話？”忘川清澈的眸底也泛著星星點點的水光。

半響，霧池拉開了她的手，目光有些呆滯，喃喃道，“你知道麽忘川，在你來到我面前的前一秒，我還是不相信的，不相信那個人就這樣沒了，那個我幾日前還在長留下見過的人沒了。他走前說要娶我，說我們要一起海角天涯，我還答應了要喜歡他，我們從這樣大走到今日，他，怎麽會就沒了呢？”雙手固執地在半空中虛無地比劃著，像是努力吶喊一般，但透著說不出的蒼白無力。這也是第一次，忘川聽到這位素來冷情的真神說這樣長的一段話。

“我不相信的，他們是在騙我的。”霧池開始猛烈的搖頭，似乎這樣就能否定掉這場死別。忘川眼角滑過一條水漬，而眼淚一旦洩閘，似乎就無法止住地掉落。

“可忘川，你來了。連你都請來了，我想他大抵是真的不會回來了吧…明明說好的，他會回來，他以為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麽？只要他戰死，帝俊就不會再為難我，只要他攔住了這劫，我們的功德就已圓滿，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可以在父神面前在一起……”

方才激烈的情緒又仿佛被匆匆打斷，猶如斷了線的木偶一樣，霧池的眼睛睜得很大，似乎想努力尋找什麽，終是徒勞。

“但，那又有什麽用呢？他不在了，一切又有什麽用呢？沒有他，我去喜歡誰，我陪誰看漫天霞光，我和誰一世長安？他沒有告訴過我啊，可如今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霧池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身下的珊蓮也隨之從虛幻中真實了一分。

忘川一怔，這珊蓮乃霧池的本體，若是完全實體化了，那離霧池消弭在世上也就近了，而承天詔更會因為不堪重負而徹底破碎。

“霧池，你還想不想再見他一面？”

忘川並不曉得如何去形容霧池當時的神色，只覺那時她早已黯淡的眼中是極亮的，似有神韻流溢。

“他走前留下了一根鳳翎，但設下了封印，連我也無法開啟，約莫是留給你的。”忘川伸手遞出。那是一根通體雪白的鳳翎，周身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熒光，甚是華美。

霧池指尖碰觸到鳳翎的一剎，萬般霞光流螢便將她包圍了起來，清冷卻柔和的雲霧氤氳驅盡了濃厚的血色，整個池欒之境又重見蒼穹白晝，而池欒外被冰封沈睡的花鳥魚蟲也逐漸融雪蘇醒。

忘川知道，只有主萬物覆生的神才能勉強抗上霧池的封印死亡，是他……

她無法看見那團白霧彌漫的中央究竟是什麽，可終歸那人也是舍不得的。

霧池——霧池——

誰？是誰在喚她？

霧池——

那麽一聲聲的溫柔繾綣，那麽一聲聲的萬般情深……如黑蝶棲息在平靜湖面上一般的長睫微微顫動，緩慢地睜開了眼眸。

阿澈……

她看到了曠野戰場上那一抹頎長的身影，仿佛幻夢的瀲灩，她終於又看到他了

仍是熟悉如昔的白衣長袍，衣袖間的亙古圖紋鏤刻了朵朵艷色的紅梅，隨著時間的遠去慢慢增長。那個人卻如毫發無損，將鳳翎貼近淡色的唇邊低聲喃語。

小池，可在怪我？

她不作任何回應地癡癡看著，像要把他的樣子永遠地銘刻記在靈魂深處。

不過就是你怪我，我也要說。我司澈，真的很想很想和霧池在一起。拋卻神位的殊榮，丟棄天賦的永生，只做個平凡人，一起闖蠻荒太墟，一起看漫天霞光，雲卷雲舒，海角天涯。我還想在池欒親手建造一個我們的家，將我從小看中的新娘娶回來，在父神面前挺直胸膛地告訴他，這是我愛的人，我要娶她，沒有人可以攔住。我想陪著她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想和她永遠在一起……

你這個騙子——霧池聲嘶力竭地吼著這一句那個人永遠不會再聽到的話。既然那麽想廝守，又為什麽要狠心丟下她一個人？留下她一個人？

小池，其實那一日你答應我的時候我真的很歡喜，很歡喜。我們從那樣的年紀走到現在，我從始至終都沒能以光明正大的名義站在你身旁，哪怕一刻。

他的臉色一分分蒼白下去，衣袖間的血色愈發濃烈，身影開始逐漸模糊，墨綠的眸底仍是噙著溫柔的笑意。

可我還是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這回你趕我也不走……

這是他彌留在鳳翎上的半副元神對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想，都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大抵是前世他們緣分的未滿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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