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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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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下秋沒有回應。

大概是之前傷太重,還在昏迷吧。

他們這樣想。

谷崎潤一郎和與謝野晶子在武偵社裏看多了太宰和秋之間的親昵, 此刻除了對竹下秋遭遇的心疼以外, 沒有過多想法。

但有一個人沒見過。

芥川難得見到太宰治溫情的一面。

這個男人是把他從最渾渾噩噩的貧民街底層帶出來的人。“老師”一詞, 從太宰治叛逃前到叛逃後, 其地位與重要性從來不曾更易,無論芥川龍之介表面上的態度轉變有多大。

他曾以為這個男人目中無人, 他和竹下秋可能窮盡一生都無法被他看在眼裏。

哪怕他用羅生門將世界上所有敵人屠殺殆盡, 哪怕竹下秋一次又一次可憐巴巴地為他奉上一切。

然而事情在很多年後有了變化。

白鯨沈沒之後,太宰治認可了他,他笑著對他說“變強了啊”。

走向禁閉室的時候,太宰治的腳步也會變得急切, 他對待竹下秋的動作是那麽輕柔。

原來, 名為“太宰治”的男人不是總如神明那般悲憫而冷漠的。

芥川甚至覺得, 此時他佝僂身體抱著一個昏迷的人說話的樣子, 有點可憐。

有什麽東西正在撕裂著芥川的認知, 以至於當太宰治背起竹下秋要離開時, 他沈默著, 沒有阻攔。

太宰治看出芥川的欲言又止,回過頭笑道:“謝了, 芥川君。”

芥川對他點點頭。

與謝野和谷崎訝異於芥川龍之介一路的配合, 但都沒多說什麽。

把秋帶回武偵社要緊。

芥川目送他們的身影被“細雪”隱藏, 也邁開腳步獨自沒入蜿蜒曲折的地下走廊深處。

耳邊聽見守門的黑手黨無知無覺地討論幹部的死訊,終於知道這孤獨感來自於長久屬於同一陣營的對手的消失,也失落於他長久追尋向往者“神格”的隕落。

他終是看到了太宰治的心軟。

也不知道這樣慘烈的竹下秋, 到底算是一敗塗地,還是勝得盆滿缽盈。

竹下秋正在被帶回武偵社。

當谷崎潤一郎向社內傳達行動順利、他們已離開港黑正在返程後,整個武裝偵探社翹首以盼。

哦,不對。有一個人肉眼可見地焦慮了起來——國木田獨步開始頻頻看手表,看一次哼一聲。不時問事務員有沒有接到新委托,看上去很想出去一趟以逃離接下來的某個場面。

江戶川亂步:“……”

嘆氣:“谷崎君有沒有說秋的狀態?”

中島敦一楞,答道:“沒有。”

江戶川亂步老神在在地舉起報紙:“國木田君多慮了。”

根本沒那麽快能直接當面交流。

他所料不差,太宰等人從港口黑手黨帶回來的是昏迷的竹下秋。

“太宰先生、與謝野晶子、谷崎君!”

“啊,回來了。”

“秋先生他……”

“秋已經被與謝野醫生治療過了,但是還沒有醒來。”

竹下秋被暫時安置在武裝偵探社事務所的休息室裏,雙目緊閉,昏睡不醒,整個人顯得很虛弱。

在太宰照顧他的時候,國木田獨步跟在眾人身後尷尬地進去轉了一圈。

太宰把竹下秋病號服的長袖翻折起,拿著長剪子正準備拆石膏和繃帶。

繃帶散落。

經過與謝野晶子的治療,竹下秋所有的外傷已經被治好,但“請君勿死”不會使過去的舊傷疤愈合,也不會抹除人身上的血跡。

繃帶內側沾染的大量血跡和竹下秋手臂上斑駁的疤痕,一時間竟不知道哪個更觸目驚心。

血液自然是他近受的傷,而疤痕便是他多年裏的舊傷。光半條手臂,就足以見得幽靈暗殺者那第一殺手的名號並非沒有代價。

兩年多來,他把這些傷掩藏在繃帶和衛衣長袖下,對他們笑得溫和妥帖,偵探社裏竟無一人發現。

國木田獨步心情覆雜。

中島敦喃喃:“好多血……”

太宰輕描淡寫:“當然。那是足以將他全身行動能力都廢除的重刑。”

說著又拆下竹下秋一邊手臂的石膏。

這一句讓國木田心頭又是一震。

“誒……為什麽?”

武偵社單純的新人不太能理解竹下秋受刑的原因。

太宰這次沒答話。

他把所有人轟了出去:“好啦好啦~讓秋好好休息一會兒。工作什麽的就拜托勤勞能幹的國木田君了,社長來了再叫我。”

一堆人在太宰的驅趕下從休息室魚貫而出。

“國木田君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沒、沒什麽。”

“秋被與謝野醫生治療過,應該很快能醒來,不用太過擔心。”

“啊,終於把秋帶回來了。”

“谷崎君真厲害呢,居然能躲過Mafia的重重守衛!”

“不不不,主要是太宰先生帶路,還有我們在路上遇到了芥川龍之介……”

……

休息室外面的氣氛逐漸活躍,沒有人知道休息室內,太宰治枯坐在床邊,看著床上青年平靜到可稱為安詳的面容,笑容一點一點消散,直至完全消失。

他把竹下秋帶回來了。

可他的秋真的回來了嗎?

太宰治一直在休息室裏看著竹下秋,直到福澤諭吉到來。

福澤諭吉向眾人說明情況:“竹下已經放棄了在Mafia的身份,也不會再作為暗殺者去殺人,等他醒來,我會給他一個進入偵探社的機會。”

能不能進,還要看他接受入社考驗的情況。

眾人皆無異議。

先前對秋的身份最反感的國木田獨步也沒有發聲。

成功脫離了港口黑手黨加入偵探社的泉鏡花抿著唇,眼睛亮亮的,格外期待。

中島敦見到她的樣子,不由笑起來,摸了摸她的腦袋,籲了口氣:“太好了。”

一切看似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戰爭結束了,組合解散,組合首領失蹤,殘部灰溜溜地退出橫濱,武裝偵探社和港口黑手黨停止敵對,回到互不相幹的關系。

所有人都活著。鏡花通過考驗加入了偵探社,秋先生也被太宰先生救回來,脫離了港口黑手黨,只差醒來和大家重聚。

但是……

除了太宰治和江戶川亂步,其他人萬萬沒想到,關鍵就在這一步,“醒來”。

問題大了。

竹下秋三日未醒,第三天武偵社不得不把他送去醫院檢查。

第三天、第五天、第七天。

輾轉了好幾個大醫院,用盡常規醫療手段,都沒能讓竹下秋醒來。

檢查結果表明,竹下秋的身體並無異常,腦部神經也沒有特別受損,只是大腦活動的頻率遠遠低於清醒的常人。

而且,還有精神越來越虛弱的趨勢。

被救回整整七天了,竹下秋沒有睜過一次眼,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和剛被太宰帶回武偵社時一樣。

他們突然意識到去闖禁閉室那暢行無阻的一路,原來是因為竹下秋被放棄了。

港口黑手黨早已知道他不會醒來。

港口黑手黨放棄了,他們武裝偵探社不能放棄。既為了單純救一條人命,更是為了和他們相處兩年的朋友竹下秋。

武偵社眾人憂心忡忡,積極尋找解決辦法。

谷崎潤一郎轉過筆記本電腦對著其他人:“這家醫院的腦神經科也很出名。我們要不要試一下?”

中島敦抱著一堆腦科相關醫書,雙眼呈蚊香狀胡亂點頭:“是啊,試一下吧。”

在他旁邊,泉鏡花從又高又厚的書籍中探出紫色的腦袋,語氣平淡:“不,我覺得檢查結果都是大同小異,再多檢查一次也是浪費現有的醫療資源。”

谷崎直美伸了個懶腰舒展身體,苦惱道:“可是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秋的情況不是一般的醫治能解決的範疇。國木田君,能不能聯系異能特務科,在全國範圍內找找精神系的異能力者?”

與謝野晶子的提議讓眾人眼前一亮。

國木田卻道:“太宰已經聯系過了。”

他推了推眼鏡,在眾人面前掩下眼中幾分失望和痛苦。

“……都沒用。”

而竹下秋昏迷的這些天,太宰治早出晚歸地查找資料,看起來始終游刃有餘。

太宰治的人脈和手段都是武裝偵探社難以想象的。他先後嘗試過很多方法。

他找到了四年前在港口黑手黨曾經為竹下秋治療過的醫生和護士,分別問他們竹下秋當時的病情。

“竹下君當時身體和精神都極端虛弱,睜著眼卻對外界毫無反應,並心存死志,是另一位Mafia來探望時對他說話才喚起他的求生意志。”

已經從港黑醫院退休的老醫生說。

“那位Mafia說了什麽?”

“他說……”

根據幾人的回憶,太宰治拼湊還原出了芥川龍之介當時刺激竹下秋說的話:“你對太宰先生的愛也不過如此。”

“僅僅是聽到他失蹤了就尋死覓活的你,簡直可笑!”

“我清楚只為了活著而活著,很痛苦、很煎熬。”

“如果你那卑微的被人唾棄的愛,連這樣的處境都熬不過去,就更讓人鄙夷了。”

大概如此。

在探尋竹下秋過往病情與治療方式的同時,太宰順帶回憶了多年前的情況。

時隔四年,太宰終於清晰地意識到,竹下秋當年賴以生存的對自己的愛,他們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唾棄的。

竹下秋正是在這樣無人理解的痛苦中堅韌地生長起來,最後優秀到讓他側目、為之讚嘆的地步。

可是這其中的痛苦,自己曾同情過幾分呢?

人不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但是可以假裝理解。以太宰治過人的智力水平以及對人心的把握程度,假裝理解竹下秋不成問題。

但畢竟只是“假裝”。

他在這段感情裏是絕對的強勢者,竹下秋的感受完全來自他的施與,他不可能屈尊紆貴地去體驗被施與方的內心有多麽卑微。

那些太宰治過於對糟糕人世的抗拒以至於投射到竹下秋身上的抗拒,在多年後通過一種極其殘酷且直接的方式再次傳達給了他自己。

他太宰治,確實曾用最嫌棄的方式,無數次漠視踐踏了那份珍寶一樣的心意。

但他的秋啊。

這麽多年,倒是一點都沒怨恨過呢。

所以他該叫醒他,然後好好道歉補償一番。

對照當年竹下秋住院記錄的身體數據和如今,太宰治得出昏迷中的竹下秋未必沒有意識的結論。

他又到異能特務科約出曾經的朋友、現在冷眼相對的阪口安吾。上次為了武裝偵探社,這次只為了竹下秋。

阪口安吾對於竹下秋被港口黑手黨折騰得精神受損、昏迷不醒這件事展現出了萬分遺憾的態度。

“你對他這樣上心,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太宰君。”阪口安吾道,“他告白成功了嗎?”

太宰:“喲,你對我和秋之間關系的上心程度也出乎我的意料。幹嘛這樣問?”

阪口安吾沈默了一下:“沒什麽,一次祝詞罷了。他成功了嗎?”

“成功了一半……有多了吧。”

“剩下的一小半呢?”

“這要看你們異能特務科的能耐。”

阪口安吾搖搖頭,手指捏了捏熬夜後疲憊的眉心:“我不能保證。精神系異能力者本就極其罕見,據我所知,目前日本還沒有登記在案的能針對精神治療的異能力者。就是擴大到全世界範圍也難說。”

“……”

“Q的腦髓地獄控制性強、範圍輻射極廣,但只要及時解除,被控制者就算是普通人後遺癥也不大。竹下君的情況,更多的可能是誘發了舊傷。”

阪口安吾一頓,“畢竟我還沒見過,在利用精神異能誘發攻擊性的同時還把人毀得那麽徹底的案例——實話說,竹下君沒有在當時身體精神一同崩潰,我都認為已經非常幸運了。”

“精神的事情,不好說。”

“……”

“對上腦髓地獄,不抗爭,精神消亡,淪為一具行屍走肉;抗爭,就要用本就殘破的精神吞下異能力中的瘋狂因子,也是死路一條。現在精神虛弱也正常。”

阪口安吾說著都抽了抽嘴角:“森先生他真是……”

阪口安吾沒說下去,而是看向米色長衣、身軀修長的棕發男子。即使連日奔波讓他眼下有了一抹淡淡的青色,其容貌優異俊美也不減半分。

太宰雙手抱在胸前,背靠倉庫的某根柱子,擡頭看向蔚藍的天空,臉色淡然,沒什麽表情。

無論太宰在想什麽,阪口安吾都知道他是個極其理智且從不失控的人。

他剛才說的這些,太宰治在找他之前未必沒猜到。

太宰需要的也許不是情報,而是他這個認識太宰治也認識竹下秋很多年的人陪他喝一杯,再幫他們不留情面地吐槽心狠手辣的森鷗外一頓。

可惜在四年前他們早已分道揚鑣。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去看看他。”

他很久沒見過幽靈暗殺者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夜裏,坐在Lupin角落點牛奶的少年,那個會拿匕首抵住他的腰委屈地說太宰先生不理他的少年,那個打著酒嗝哭著說“可是我愛他啊”的少年。

“幽靈”之名何其恐怖,阪口安吾只在政府懸案裏通過死者暴斃卻找不出嫌疑人的列表看他又幹了多少單暗殺的動態。

擁有“虛無”異能力的幽靈暗殺者是異能特務科的心腹大患,他們不願意和港口黑手黨為敵,對幽靈暗殺者的忌憚絕對是重磅理由。

阪口安吾倒不怎麽害怕。

因為他記得他們在某個夜裏碰過杯,那個會為了太宰哭的一塌糊塗的幽靈暗殺者沒那麽恐怖。

那些稀少而難得的場景,織田作之助不在了,他還記得。

對於阪口安吾想去探望竹下秋的意願,太宰點點頭,正欲回答,手機響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抑制不住慌亂:“秋的情況有變。醫院記錄儀顯示秋的記錄斷裂了幾秒!在那幾秒間,我們在監控裏發現秋的身體在病床上徹底消失了……”

把所有人嚇得夠嗆。

“我知道了。”

阪口安吾聽見太宰治語氣淡淡地道。

“太宰先生,為什麽會這樣?”

“那是秋的異能力。”

虛無。

“秋消失了幾次?”

“目前已知三次。都是只有幾秒的記錄空缺。”

“他醒過嗎?”

“……沒有。”

時間不多了。

這次是消失幾秒,下次是消失幾分鐘,再下次消失幾小時,再下次就是幾天。再下一次……

“安吾君,精神力過度虧損導致異能力失控,日本有過這樣的案例麽?”

掛掉電話後,太宰問。

阪口安吾道:“有。”

“我有一個危險的辦法。”

“什麽?”

“你剛剛是不是說過,Q的腦髓地獄只要及時解除,就算被控制者是普通人後遺癥也不大。”

“沒錯。”

橫濱十分之一的人口親身試驗的可靠結果。

“要讓秋在‘虛無’徹底失控前醒過來,只剩下這個方法了。”

再用一次Q的腦髓地獄,控制竹下秋的精神也好,刺激他的精神也罷。

讓他再睜開眼看看他。

……

秋,你不是說,你是為我而生的麽?

我還在這裏,你怎麽舍得自己回去那個虛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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