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摩德納，已經進入了雨季，連綿陰雨不絕。灰撲撲的天空，濕漉漉的空氣，讓人無端心生厭惡，情緒低沈。

甘甜甜倚著背後的墻壁，在安安靜靜的實驗室裏，套著身白大褂，目光渙散地盯著身前實驗臺上的培養基，心不在焉地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她一到雨天就犯困，這會兒眼皮已經漸漸往一塊兒黏，頭一點一點，像是只在啄米的小雞。

喬托從外面推門進來，帶著一身的寒涼水汽，甘甜甜被開門的聲音猛然驚醒，揉著眼睛，含糊地問他說：“幾點了？”

她用的是意大利語，經過一個多月的學習，甘甜甜已經掌握了一些基本的生活日常用語，跟喬托交流時，會刻意地使用意大利語。

外面天色陰沈，辨不出時間，喬托用慢速意大利語回答她：“六點二十分。”

甘甜甜淚眼朦朧地打了個哈欠，尾音在空曠寬敞的實驗室裏一圈一圈回蕩。

他們這個實驗是在流感病毒的分離培養，追求細節的意大利教授，要求他們每個小時測定一次胰酶的濃度，隨時進行濃度調整。

甘甜甜住得最近，便自動承擔了淩晨零點到六點這個時段，六點交通系統開始運營，喬托會坐頭班車來換她。在經歷了幾組不同溫度的培養實驗後，今天已經是最後一天，熬過去，交了報告，就算實驗完成。

喬托受她感染，不由張嘴也滑出個哈欠，口齒不清地說：“你回去睡覺吧，剩下的我來。”

甘甜甜點點頭，困乏得整個人都快軟成了一團棉花。她軟著胳膊，將無菌實驗服脫下來遞給喬托，迷迷瞪瞪地繞過長條實驗桌，手剛放在門把手上，外面就有人敲了敲門。

震動隔著門板傳到甘甜甜手心，她反應了片刻，才木呆呆地用意大利語問了句：“誰？”

“是我，伊莎。”門外的人回道。

伊莎是另外一個實驗組的成員，就在隔壁實驗室，跟喬托負責的是同一個時段。伊莎是個個子嬌小的意大利姑娘，眼眸綠得像翡翠，活潑開朗，不太能坐得住，喜歡串門找人聊天，跟喬托很合得來。

甘甜甜強提著精神將門打開，笑著跟她打招呼：“嗨！早上好。”

“早上好，天天。”伊莎被實驗服從頭裹到腳，只露出個頭，誇張地嘆氣，“這該死的天氣，一直在下雨。”

“是啊。”甘甜甜配合地聳了聳肩膀，用不甚流利的意大利語，慢吞吞地說，“一周沒見太陽了，我很想念它。”

伊莎點頭應和：“對的，這樣的天氣，太難看了。”

意大利語形容天氣的詞，是“漂亮”與“醜陋”，甘甜甜最開始總是將它們用“好”與“不好”來代替，被喬托糾正了很多次。

甘甜甜側身讓伊莎進來去找喬托，自己連連打著哈欠出門，兩個眼眶裏全是眼淚。

*****

甘甜甜回家用了不過半個小時，就撲倒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起來已經到了中午，香味兒透過門縫飄了進來，她躺在床上吸了吸鼻子，分辨出是她室友在煎魚排。

她踩著拖鞋開門去廚房，茱莉亞又跟男友去約會了，艾米麗正圍著圍裙站在竈臺前，腳下窩著不住喵喵叫的kiwi.

“今天吃什麽？”甘甜甜拉開一個椅子坐進去，kiwi自覺地跳上她的膝頭，探著爪子收了指甲，軟綿綿地給了她胸口一下，甘甜甜淡定自若地把它爪子攏著抱住。

甘甜甜剛搬進來那兩天，一直懷疑這貓是不是穿越的。艾米麗之前告訴它，kiwi特別喜歡跟女人玩，尤其喜歡偷襲人家的胸跟大-腿，跟個好-色的男人似得。甘甜甜一直以為是在開玩笑，結果等她被kiwi逮著機會占盡了便宜的時候，終於明白了貓大爺真的是天賦異稟。

“蔬菜雜湯跟煎魚排，主食是意大利面。”艾米麗將煎好的魚排盛進盤子裏遞給她，笑著說，“有你的份。”

“謝謝。”甘甜甜也不客氣，探手接過，她這幾天忙得時差顛倒，熱情的艾米麗便連帶著將她的午餐一起包了，西班牙人熱情起來，便是連意大利人都比不上。

外國人不懂得客套那一說，甘甜甜便連客套也免了，晚上是不是炒幾個菜，招呼艾米麗跟茱莉亞一起吃，一屋人倒是也和睦。

連本該10月就簽訂的房屋合同，也被艾米麗無限擱置了。艾米麗說，如果她不急要，她們就別著急了，10月課多，去警察局跑幾趟，比較耗費時間。甘甜甜表示她無所謂，艾米麗說那她就更無所謂，只要她們彼此信任，便沒什麽問題。

甘甜甜已經開始嘗試適應意大利人的口味，她在艾米麗遞給她的意大利面上撒了厚厚一層奶酪粉，邊吃邊用簡單的意大利語，磕磕絆絆地跟艾米麗交談，比手畫腳地，艾米麗不停地給她糾正錯誤。

這門語言難啊，甘甜甜自覺說話簡直就是狗屁不通，沒堅持將意大利面吃完，她就自動切換了英語，艾米麗哈哈大笑。

蔬菜在湯料中被燉得爛軟，魚排用橄欖油煎出了果木的清香，甘甜甜吃完起身去煮咖啡，這是大多數意大利人的餐後習慣，包括西班牙人的艾米麗。

在外國人的世界裏，基本沒有我做飯你洗碗的思維，如果她們請你吃了飯，那麽正常情況下，連事後的打掃戰場也理所應當是她們的工作。

艾米麗將碗盤泡進水池裏，甘甜甜正好煮好咖啡。土鱉甘甜甜以前看小說中，常常看到會有高大上的總裁喜歡一口灌下去一大杯，不加糖奶的雙倍意大利濃縮的描寫。

等到她見到真正的espresso的時候，她打心眼兒裏同情那些苦逼的主角。

意式濃縮是盛在一個很小的咖啡杯裏的，僅僅只有兩口的量，不加糖奶的味道很好，口感極佳，後味兒濃郁香醇，但是……苦啊……

要是讓她一口幹個200ml雙倍，估計舌頭會壞掉吧。

她剛將兩個咖啡杯放到餐桌上，手機就在臥房裏響了，甘甜甜對艾米麗說了聲抱歉，跑進房間裏接電話。

電話是老板娘打來的，讓她晚上六點去龍城酒家吃飯。

甘甜甜自打搬了新家，學業忙得分-身乏術，一直沒再給老板娘聯系。老板娘說今天是他兒子生日，也打算幾個人聚聚湊個熱鬧，甘甜甜揉著肚子答應了。

於是，甘甜甜午飯還沒消化完，又跑到了下一家準備吃晚飯。

*****

甘甜甜到的時候，阿南幫蘭叔在廚房裏包餃子下面，小琪在幫老板娘算賬，老板娘已經決定從這個月起開始報稅，賬目要理清之後月底交給有認證會計資格的華裔會計。

甘甜甜左右都幫不上忙，便把在路上隨手買的禮物給了老板娘的兒子之後，坐在他對面逗他說話。

老板娘的兒子是個挺粉嫩的小正太，乖巧可愛，就是有點兒膽怯，見著甘甜甜，訥訥地叫了聲“姐姐”，接了禮物之後又說了聲“謝謝”後，便縮在自己的座位裏不再說話。

小正太早慧，就是太過內向，甘甜甜逗著讓他給她教意大利語。孩子就是孩子，覺得自己知道了大人不知道的東西，就開始生起一股小小的自豪感。小正太開始還怯怯諾諾，後面跟她玩得開心了，七倒八歪地笑話甘甜甜好笨哦。

甘甜甜手托著腮看他，聽他劈裏啪啦一串一串地往外吐意大利語，小孩子說話總帶著點兒含混，舌尖蜷在口腔裏，語調軟軟糯糯的，讓她不由想起那人字裏行間溫柔繾綣的味道。

那人叫盧卡，甘甜甜坦然地想，lucadimaggio。

她突然間想起他來，這不是個好兆頭。畢竟，自打毛佳佳失蹤以後，他們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聯系，盧卡承諾要教她意大利語，如今也成了一張空頭支票。

上個月兵荒馬亂，甘甜甜每天在學校實驗室跟語言學校之間來回跑，晚上回了家還要覆習功課，忙得一個頭兩個大，連盧卡是誰都能給忙忘了，現在得了閑，倒是隨便一個情況下都能想到他。

想起來又能怎麽樣呢？她在腦海裏沖他拜了三拜，思忖著謝謝人家之前幫忙就行了。

“姐姐，”小正太自言自語說了半天，不見她應答，又訥訥地小聲喚她，掀著眼皮小心翼翼地瞅著她，“姐姐，你不開心了？”

“沒有，”甘甜甜回神，笑著伸了個懶腰，半真半假抱怨說，“意大利語對我來說太難啦。”

小正太這才又嘟著嘴笑了，學得像個小大人，語重心長地教育她：“你要交很多的意大利朋友，多說話，才能學好意大利語。”

甘甜甜微笑著一拳把在腦海中，隱隱又想冒頭的某人的臉擊飛，強硬地換上了茱莉亞跟伊薩的臉。

****

等熱熱鬧鬧吃完飯已經九點，通往郊區的公交線路已基本停運，所有人便全部擠上了老板娘的fita。甘甜甜抱著小正太坐在副駕駛，其他人擠在後排。

小琪他們的宿舍離得近，老板娘說順路先送他們，然後再送甘甜甜，她自己的房子反倒是離得最遠的。

小正太窩在甘甜甜懷裏打瞌睡，老板娘將車開過沒十分鐘，就將小琪他們送到了家。

甘甜甜隔著車窗跟下車的小琪他們揮手告別，蘭叔已經轉身打開了樓門，阿南抱著箱葡萄嫌重，將箱子搭在樓外墻上。

路燈昏黃，甘甜甜隱約瞧見，小琪轉身與一道頗為熟悉的身影擦身而過。

那人身材頎長，他從夜色中走來，停在甘甜甜的車窗前，微微弓著腰，與她隔著一層車窗對視。

窗外那張臉，五官精致深邃，一天之內被她在腦海中pia飛兩次，現在真真實實地貼在她的窗口外，她又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甘甜甜怔忡半晌，也沒個反應，老板娘偏頭疑惑地瞧了他倆幾眼，一臉暧昧的神色，推了推甘甜甜的後背，這才把她喚醒。

“怎麽了？”甘甜甜回頭，眨著眼睛，反應還有點兒慢。

“我能怎麽？”老板娘揶揄地沖她擠眉弄眼，示意她窗外有人在等，“你快把小林放下出去吧，我看今晚我也不用送你回去了。這就是那個……弗蘭科？”

甘甜甜尷尬地笑了笑，沒承認也沒否認，她低頭瞧了瞧懷裏的小正太，又轉頭瞥了眼窗外耐心等待的盧卡，嘆了口氣，伸手開了門鎖，甘甜甜輕手輕腳地將睡熟的小正太放在副駕駛席上，自己慢慢地往外挪。

老板娘“噗嗤”一聲看樂了，打趣兒她說：“你呀，這麽小心翼翼幹嘛？小孩子嘛，吵醒了轉眼就又能睡過去。”

甘甜甜“哦”了一聲，笑著把自己挪出車外，小正太歪著腦袋在車座上呼呼大睡。

“你以後啊可得記住，”老板娘意有所指地視線往車門外瞟了眼，暧昧地說，“太疼孩子可不行。”

甘甜甜在準備彎腰關門，她當沒看懂她的眼神一樣，保持著莫名其妙的表情，紅著一對耳朵將車門關上了。

老板娘腳踩在油門上，在車啟動前還壓低脖子給她做了個“加油”的口型。

甘甜甜囧囧有神地立在道路旁，直到眼瞅著她的車燈消失在了拐彎處，這才轉身仰頭看向身後的人。

“晚上好啊。”甘甜甜故作輕松，用意大利語慢慢笑著說，“好久不見，你還好嘛？”

盧卡低頭瞧著她，驚訝了一瞬後，神情遺憾：“看來我錯過了一段很美好的時光，我以為我會是你的第一任意大利語老師。”

甘甜甜短促地笑了聲，又換回了英語跟他交流：“開個玩笑，我就只會說這麽幾句意大利語而已。”

盧卡眼神覆雜地點點頭，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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