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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是南小家女(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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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江南孫家第五個女兒,十四歲那年先帝駕崩,太子即位為帝,在宮中做皇後的姑姑自然而然成了太後。為先帝服喪的三年,原本定下的我同高陽侯世子的婚事也少不得停了下來。好容易出了服,我也滿十七,母親讓父親催催,趕緊把年紀稍大的我嫁出去。

然而我最終也沒能嫁入高陽侯府,那世子體弱,禁不住一場風寒撒手人寰。六妹妹那天來看我,歪著頭嘆息道:“那世子真不中用,一個大男人說死就死了,還連累姐姐成了望門寡。”

我面上沒說什麽,心底卻悶透了。這樣一來,我一個許過人家的女兒不但再難嫁入高門繡戶,還要背上克夫的名聲,真真連累的孫氏望族之名。

但半個月後,母親突然來找我,問我想不想入宮。她說姑姑已經成為太後,為保孫氏榮華延續,有個嫡出的女兒入宮是最好不過的了。我聞言,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不艷羨宮中繁華,只是我懼怕那些勾心鬥角。姑姑往年在後宮如何大起大落,如何智鬥其他妃嬪,我不是沒有耳聞。自小聽著這些故事長大,讓我自內心伸出恐懼那個權力與鮮血交映生輝的地方。

母親見我這麽沒志氣,不覺眉心聚怒,一揮袖把我小幾上的茶盞拂下去,嘩啦啦碎了一地。我唬了一跳,撲通一聲跪下,而母親卻跟著我,也跪倒在地。

她說,藍兒我知道委屈你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咱們家男兒無用,只能指望女兒爭氣。當年咱們家追隨太*祖皇帝征戰四方,定國後卻因為是文臣而日漸衰敗。若沒有你姑姑這些年在宮中苦苦經營,誰人還能記得咱們孫家?你哥哥們不爭氣,這幾年勢力也頹了下去,你必要去後宮撐起門楣,為孫家延續光芒。

母親這樣懇切的求我,我還能說什麽,只能順著她們的心意,接了宮中下的封妃的恩旨。

我拿著這道聖旨無喜無悲,坐在青鸞轎輦中再回首看了看家鄉,隨著宮中派出的禁軍前往京城。我知道這一走,便是一生再難回不來。

走了半個多月,就到了京城。京城是個繁華氣派的城市,只城墻就是我家鄉的三倍高寬。我咋舌讚嘆,宮中小宮女一笑,說娘娘真沒見過世面,這算什麽,皇宮比這更堅固富麗十倍。

我訕訕的,江南水鄉趨於平和,沒這些廣廈高墻。小時候來也只顧著玩,其實對京城和皇宮也沒什麽太深的印象。那些不怎麽深沈的印象裏,姑姑身上那華貴珍稀的衣料又占了大半。

進了城,我悄悄挑起簾子,好奇的向外觀望。但我什麽都看不到,大街上處處用錦緞擋起,我恍若行走在絲綢當中。然而轉過一個拐角,忽然沒了綢緞,露出了一個府邸的角門。我擡頭細細一打量,只見那府邸當中高樓假山鱗次櫛比,隱約可見府內的奇珍異草蔥蘢搖曳,富麗之光越過圍墻佇立在城中,也刺到我心底。我低聲問那小宮女,這是哪家府邸,怎麽這樣氣派。

那小宮女說,這是咱們皇後娘娘的母家定國公府啊。

我心突突一跳,孫氏、竇氏、周氏以及蕭氏原本都是江南世家,數代交好。然而如今蕭氏得天下成了皇族,剩下三族中周氏一枝獨秀,躍居天下望族之首。竇氏攀附於周氏,不溫不火卻也不容輕視。唯獨孫氏,自我幾個哥哥不中用之後,家裏越發不行了。

所以哪怕我是太後的內侄女,哪怕我還是當今皇帝的表妹,我也爭不過定國公府那個嫡出大小姐周暄。她入宮請個安便被冊封為後,而姑姑費盡心思,我也只能封個妃。

未到入宮時間,我暫居京中驛館,過了幾日與我一同冊妃的陳敏妃便來了。我與她平起平坐,但畢竟我先到的,應該是她先來拜見我。然我等了許久也不見她來相見,遂挪步去見見她。

她那裏好生熱鬧,整個驛館的奴才都圍在她那裏供她差遣。我遠遠瞧她一身珠光寶氣,容貌也鮮艷秀麗,便知她是從小寵慣大的孩子。猶豫了一下,我覺得她不怎麽好相處,索性決定少惹些事回屋避著。誰知她眼尖,已經看見我了,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支箭,嗖一下射到我腳下。

我唬的一個踉蹌,身邊陪嫁一個連忙扶住我,另一個擋在我面前,生怕敏妃再度射箭傷到我。敏妃見我們三個這樣慌亂,嗤的一笑道,太後內侄女就這些膽量麽。

說罷,她也不理我,轉身走了。

我的陪嫁個個氣鼓鼓的,想要去找她理論。我拉拉她們的袖子,問道,你們誰打得過她?

她們不說話,又替我委屈,我笑笑,到了宮裏就好了,那裏不是她放肆的地方。她這脾氣,早晚要吃個虧。

幾天之後,我終於入宮。給我安排的廣陽殿離皇上的清陽宮很近,布置也十分精致,我頗喜歡。一番安頓,我理好自己便去未央宮給皇後請安。聽聞她入宮已經一個月,與皇帝琴瑟和諧。

未央宮果然不愧是皇後的宮室,遠遠看著規模就比廣陽殿大了一倍不止。走入宮中更是各色時令鮮花擺滿,花海一般心曠神怡。宮女說皇後喜歡花,皇上為了討皇後高興,便幾乎把整個花圃搬了過來。再踏入正殿椒房殿,那步步金寸寸銀的富貴榮寵,交映著腦海中定國公府的萬千光華,在我心中久久激蕩。

周氏如斯風光,如斯驕傲。若把蕭氏皇族比為太陽,那周氏一族便是光芒僅次於太陽的月亮。而我孫氏光輝黯淡,與什麽高陽侯近襄侯一樣,具是陪襯日月的星子。但凡日月在天,便看不見星星光芒。

那一瞬,我明白了母親的用心。

等了半晌,沒等到周皇後,倒是把敏妃等來了。我來的早,隨便擇了左邊坐下。她定定走過來,要我相讓這個座位給她。陪嫁不樂意,便要爭執起來,我怕驚動皇後,只得退到右邊次座。

過了會兒,傳說中的皇後周暄終於肯挪動貴步出來見見我們。我自小聽聞她如何如何聰慧,如何小小年紀承襲其母美貌,被譽為帝都第一美人兒。乍見之下,這個女子確實讓我驚艷不已。

她穿著大紅色的宮裝,腰封緊束勒出窈窕身段。頭發綰成高貴的淩雲髻,步搖與寶釵林林總總,更是熠熠生輝。鵝蛋面容圓滑細膩,遠山眉型溫柔平和。鼻子高挺秀氣,嘴唇飽滿紅潤。眼睛一眨顧盼神飛,露出五分跳脫和五分狡黠,再笑一笑,當真是傾國傾城絕世美人。

我怔了怔,家中幾個姐妹容貌已經不俗,親友相見時表親姐妹也夠貌美。而在她面前,似乎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她來的令人心動。

難怪皇帝見她一面便立即冊封為後,難怪她入宮之後能得如此殊寵,難怪姑姑對她也是讚不絕口,她當真出色。

然而若只是貌美還無妨,一段時間接觸下來,我發覺在她美麗的皮囊底下,還有一顆晶瑩剔透的心。

我自愧弗如,周氏得勢孫氏沒落不無道理,我確實比不過她。便如皇上待她是真心疼惜,對我不過是因為姑姑的面子。我看著皇上,皇上卻只看著她,這要我如何與她相爭?

再者我也不願與她爭,因為她也是個不錯的朋友。我喜歡去她宮中玩耍,兩個人擺弄琴棋書畫,或者只是聊聊天,都讓人極舒心。

可是後來我漸漸發現,其實在她如此風光的背後,也是有點點心酸的。宮裏有個何氏,懷著皇帝的孩子,成為了周暄的心結。我笑笑,感情她對皇帝還是有真心的,可是在這宮裏,怎麽能付出真心?

有時看著她為了何氏憂傷,我心底也跟著泛起一陣難過。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連她都視何氏為心腹大患,我連她都不如,還不知將來會怎樣被何氏踩在腳下。

雖然我並不知道她為何這樣擔心何氏,雖然我覺得她在皇帝心中應該更有份量。

何氏生恭獻那天,我和她守在秋芳堂。我瞧她是真的著急心焦,忽而有幾分鄙夷。公侯出身的小姐都是這樣矛盾的麽,一方面忌諱別的女人爭寵,一方面又真心擔憂著對方。我不知該說她是善良還是愚蠢。

何氏的孩子生下來後,皇帝陪她回未央宮。我的廣陽殿在另外一個方向,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回去。臘月二十九的天氣當真冷,秋芳堂又遠,我瞧著人少,便與幾個小宮女一路跑回去。這一路的活動,讓我渾身冒著汗,頭發也散亂不堪。

我本想洗洗睡,卻猛然發現姑姑在我宮中等著。她見了我,先問,何氏母女平安麽?

我點點頭,她冷踆踆看著我。我以為她是怪我這幅樣子有失妃嬪體統,便唬的大氣不敢出。誰知她龍頭拐杖一柱,仰天一嘆道,真是天要亡我孫氏,兒子個個不中用,女兒也不爭氣。

我連忙跪下,她對我說,你人都在秋芳堂,怎麽能容那個賤人母女平安?你可知道她是誰?她是前朝孽女,意圖謀反啊!

我駭然,跪也跪不住癱坐在地上,喃喃道,姑姑,我不知道。

姑姑冷笑道,那你知道什麽,你入宮這麽久你知道什麽。周暄入宮半月便把皇帝的心栓得牢牢的,你這小半年可讓皇帝記住你了?若不是哀家整日提你,皇帝給哀家一個薄面,只怕你早就被他忘到腦後了。

我慚愧低頭,說我無用。姑姑愁眉苦臉,哀道,當日接你入宮,哥哥特意囑咐哀家要照顧好你,可是你要哀家怎麽照顧?眼下哀家有口氣,尚可為你撐腰。若是哪日哀家死了,你日後怎麽在這宮裏生存,難道你指望周暄給你撐腰麽?

我連忙道,姑姑一定能長命百歲。

姑姑不以為意,攜起我的手,繼續道,儀藍,咱們女人在宮裏誰都不能依靠。皇帝不能依靠,恩寵不能依靠,其他女人更不牢靠,唯一能靠的就是孩子。哀家在宮裏大起大落,都是因為膝下有子,才數度翻身的啊。

我輕嘆說,可是孩子這事,也不是說有就有的。

姑姑眼中精光一現,道,何氏不是有個女兒麽?

我猛地打了一個寒戰。

按照姑姑的意思,我開始日夜苦思冥想如何從何氏手中搶走恭獻。本想在恭獻滿月那天進言,說何氏低微不宜撫養公主,但何氏轉身讓恭獻認了周暄當義女。有皇後當義母,我這話自然不能說了。

姑姑見我頹然,便私下道,也是哀家為難你,你這乍入宮哪裏來那麽多心思。

我低頭道,可能真的是我笨吧,姑姑,我不想爭,我覺得皇後還是靠得住的。何氏之前那副樣子,如今她都能容下她,可見她是個大度的人。

姑姑道,你若是想靠著她在宮裏平安過一輩子自然可以,但你若是想躍居她之上,讓咱們孫家踩在周家和竇家臉上,便不能靠她。儀藍,你想清楚,往後你在這宮中,到底想走那條路。

那日夜裏,皇帝本說好來陪我,但是因為恭獻公主病了所以去了何氏那裏。我黯然傷心時,赫然明白一件事。周暄有綿延不絕的恩寵,敏妃有手握重兵的父親,何氏有皇帝第一個女兒。只有我,沒有恩寵,沒有家族,也沒有孩子,有的只是一個溫妃的虛銜。

第二日,我去太壽宮請安。姑姑見我容光煥發,笑道,你想清楚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點點頭,說,姑姑,我決定了。

姑姑滿意一笑,遞給我一張紙和一包瓊脂,道,按照我寫的,放手去做吧。

我頷首,臨出宮門前姑姑對我說,其實你若想平安一世也好,起碼沒那麽多煩惱。這一包瓊脂一下,日後你再不能抽身退步,必是要鬥一輩子了。

我心一顫,有了幾分動搖。姑姑一嘆道,儀藍,日後日子再苦,你也不要怪我。

我道,自己選的路,怪誰都無益。

姑姑聞言不覺含笑,這就對了,這才是咱們孫氏的女兒。

我按照姑姑的指示,暗中令尚宮局制作添加過量瓊脂的牛乳糕給陳昭儀。等到時候差不多,我讓所有宮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撤出章臺殿,打算活活餓死那個囂張的女子。

我從沒殺過生,這第一次動手便要弄死一個活人,心裏又怕又激動。想起陳昭儀給我的種種羞辱,我漸漸把那份懼怕壓下,只剩下狩獵的快*感。但是她命大,皇帝和周暄發現的早,救了她一命。我聽說後眼神一瞇,無所謂,反正這並不影響大局。

周暄真是笨啊,查了那麽多天都查不出陳昭儀虛脫是牛乳糕之故,還少不得我去提醒一下,否則要被她壞了事。她在我的提醒下突然頓悟,按照我鋪的陷阱一步步追查,終於查到何氏她生母身上。

抓起譚穎,何氏陣腳大亂。但她在宮中苦心經營多年,要找證據救她母親易如反掌。但我有姑姑相助,也不是吃素的。狹路相逢上林苑,我殺了她的兩個人證,揭開她身世的秘密。

她求我,求我不要告訴皇上,也求我放了她母親。

我笑笑,皇上和你母親,你只能選一個。

她幾乎絕望,然而劇烈的絕望逐漸染成了犧牲的悲壯。她說,如果我放棄皇上,你真能放過我母親麽?

我扶扶略歪了歪的步搖,道,你傻麽,我殺你母親幹什麽。

她沒的選,只能一個人慢吞吞往清陽宮走。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心酸起來。前朝的公主一步步走到這個地步,真是可憐。

然而片刻我就收起了不合時宜的心酸,公主都被我整成這個樣子,周暄還不是公主,早晚也要敗在我腳下。

第二日清晨,我聽說了何氏的死訊,還聽說她被追封為一個公主。我笑得肚子疼,姑姑真是個老頑童,害死別人也就罷了,還讓那人死的這麽不倫不類。

姑姑遣李姑姑來傳話,說是經此一事皇後與皇帝已經有了嫌隙,要我把握時機,圈住皇帝的心,拿到後宮大權。

我照做了,所以那段時間,我可謂是風光無限。何氏死了,陳昭儀病得跟蔫雞似的,最受寵的皇後也被禁足。我拿到了恭獻公主的撫養權,也拿到了理會六宮的權力,甚至皇帝無處可去,也只能日夜同我相處。

可是我並不快樂,相反的,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因為我還是什麽都沒有,沒有丈夫的真心,沒有能幹的家族,也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我有的只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可是我日日看著她,總想起她的母親。日子一久,我非但不喜歡她,反而有些怕她。

但是至少,姑姑滿意了。我順著她的意思,在宮中扶持自己的勢力。我殺了落英,提拔柔惠,兩人自成一黨。白日裏柔惠對我恭順的像一條狗,因為沒了我,她輕易便可被周暄弄死。她處處諂媚,我看著她的嘴臉卻只覺得厭煩,倒有幾分想念落英。那個女孩子很實誠,以前見了我總是歡快一笑,開門迎我進去道,娘娘您可來了,我們小姐正想您呢。

水面吧嗒一響,我察覺是自己掉了一滴淚。然而這時候落淚未免矯情,所以我洗了把臉化了濃妝,好像是在臉上帶了面具,叫人看不透我心裏的波瀾。

再後來,有些事我越做越順手。我與姑姑一起害死了周暄的母親,那個女人嬌嬌俏俏的只會賣弄風騷。竇氏家裏出的狐媚子也不只這一個,她是死有餘辜。我拉攏新人,指使關翠蘋在周暄藥引中摻砒*霜,企圖一屍兩命。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姑姑居然飛奔著跑去救下了周暄。我驚愕不已,對姑姑說,只要周暄一死,周氏一族定會大受打擊。

姑姑卻並不理會這些,厲聲對我說道,平日你怎麽和周暄爭都無所謂,但是你不能傷她的性命,更不許打昭靖的主意,這兩個人都不是你可以動的。

我喏喏,姑姑似乎覺得有些過分,便拉著我的手道,她父親畢竟還在朝中,餘威猶在。她又是皇帝還沒有完全割舍的女人,如果真的死了,你以為你逃得過?

我假作恍然大悟,心裏卻明白姑姑沒說實話。定國公已經辭任,扶國公夫人的棺柩回江南。關氏為了保全她的家族,對我言聽計從,這事查也查不到我身上。何況以姑姑的能力,在後宮只手遮天,她還有什麽好怕的?

我來不及深思,因為豫嬪懷孕了。我打心眼兒裏厭惡這個女子,因為她生的太像何氏。我日日見到她,只覺得是何氏活了過來來找我索命,怎肯相容?

於是我想了辦法,用特質的銀骨炭打掉了她腹中的孩子。宮裏查了一下午,出來的消息居然是一個帶有麝香的香囊。我聽說後指尖抖了抖,難道除了我之外還有人下手了?

我怕事情超出我的把握,於是讓人逼死了姚幼雙。但是姚氏的死絲毫沒有遏制這件事情的發展,最後居然查到了柔惠身上。

那天夕陽西下,我遠眺未央宮,嘴角蘊了一縷笑。周暄,原來你也忍不住了,忍不住要害死豫嬪的孩子,忍不住要報覆柔惠。

日子慢慢過下去,她左右宮中言論置我於不利境地。我也不在乎,指使童蕊爭寵,教她如何打動皇帝。她不負我望,成功上位,但不過數月就被周暄打壓下去。

那時我有點怕了,我發覺周暄已經變了一個人。剛入宮的善良狡黠變成了狠毒狡猾,她的手段和勢力,已經是我一個人難以抗衡的。

我連忙借著選秀,選了佳嬪的妹妹郭伯媛。那是個很聰明也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看到她似乎看到了當年的周暄。但是細細欣賞下來,她終究及不上周暄木秀於林出類拔萃。

不過也夠了,有這樣的左膀右臂在我身邊,起碼我暫時能安穩一段時間。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佳嬪和郭伯媛勢如水火。我是佳嬪的表姐,郭伯媛一早就恨我入骨。她暗中聯手周暄,騙取我的信任,伺機害我。

姑姑關鍵時刻提醒了我,我眼眸一轉,目光劃過周暄大大的肚子,想了個辦法打算反過來陷害郭伯媛,也賞周暄一個耳光。

但是壞就壞在這裏,我再次失算。那禦醫能聽我的,也能聽她們的。我自以為功成,卻根本想不到被她擺了一道。假孕之事一經揭穿,我便被降為貴人,遷出廣陽殿。

身邊的宮女都被清洗了一遍,新過來服侍我的宮人們個個架子比我還大,不指望能教他們做事。夜裏還有些冷,我這裏供應不上厚被,只有幾件衣服略略禦寒。如此窘迫,讓我深深體會到了時移勢易。當年縮在榻上凍得半死不活的是陳玉華,現在也輪到我了。

我情知她不會輕易放過我,果然落英的事也很快抖出來。可是那邊遲遲沒有殺我的動靜,我知道必是姑姑給皇帝壓力,才讓我勉強活著。

姑姑來看我,眼中有幾分可憐,也有幾分輕視。她道,真想不到你如此大意,被周暄這樣簡單的解決了。

我笑笑,其實也挺好,鬥的累了在這角落歇歇。

她啪一掌打在我臉上,我抖抖嘴角,覺得有些疼。

就是因為你這樣沒出息,所以害的哀家眼下也兩難了。哀家不得不護住你性命,但是你自己做了那麽多孽硬壓下,又讓哀家清譽受損不少。

姑姑惡狠狠說到,我卻心頭一笑。其實她什麽時候有過清譽,宮中的女人哪個幹凈,哪怕是愚蠢的陳玉華,估計也是有害人的心思。只是她太笨,沒那個頭腦。

所以我道,若姑姑幾年前能讓我殺了周暄,現在什麽事都沒有。您救了她,便是縱虎歸山,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她楞楞,我似笑非笑道,姑姑是因為周桓吧,早在我入宮之前,父親就告訴我姑姑從前與周桓有一段私情。周桓數度進宮,可是與姑姑幽會私語,所以姑姑才網開一面放過周暄?

姑姑氣得一個哆嗦,差點站不穩。我扶著她坐下,笑道,姑姑別生氣,這事就我一個人知道。若是我還告訴了身邊人,那些小蹄子們早就招了。

姑姑拂開我的手,道,哀家還是會盡力保你,你畢竟是哀家的侄女,孫家的女兒,哀家不能眼見你出事。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哀家覺得周暄對你已經起了殺心。

我嗤笑一聲,姑姑在宮中活了這麽久,想來是難得天真一回。我和周暄早就視對方為死敵,姑姑怎麽會相信周暄對我只是小懲大戒?還是周暄演戲的功夫太精深,連姑姑都誆了過去?

姑姑說,宮中女人有了孩子才能立足,我原來的養女被周暄想盡辦法弄走了,便只能指望自己有個孩子。可我連皇帝的面都見不上了,怎麽懷孩子?

姑姑明白我的顧慮,道,你放心,有時候要孩子絕非天意,人為也可。

隔日,我便見到了姑姑的人為。她居然從宮外尋了一個與皇帝相貌相似的男人給我,讓我盡快懷上孩子。因為皇帝冷落我已久,若不快些時間長了便很容易讓人察覺。

我驚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發現姑姑真是個厲害女人,竟然主動幫著兒媳給兒子戴綠帽子。她不但手段多手腕強,心也忒大了。

禦醫天天來給我診脈,終於有天發現我有了身孕。姑姑把那男的弄走,然後對我說,你先別聲張,等個合適的時機哀家自然會說。

我還能怎樣,一切聽她的。很快宮裏傳下旨意,晉封我為修儀,遷回廣陽殿。

我不能出門,所以特別盼著別人能來。可是幾個月過去,除了李姑姑偶爾來一趟,並沒有人來看我。

秋日涼風瑟瑟,我有些感傷,看明白了很多事。剛入宮那會兒我覺得自己沒這個沒那個,其實那時候我擁有的最多。勾心鬥角這麽幾年,我遺失了最初的,也沒能握住想要的。我唯一的功勳,就是也讓未央宮那位過的也不安生。她布下這麽多局、拉攏那麽多人收拾我,只怕也是夜夜籌謀難以安睡。

我按按自己的額角,對守在殿門口的小公公道,本宮有些無聊,你去未央宮請皇後娘娘過來說說話吧。

他翻個白眼,吐口唾沫道,回去老實待著,沒事少折騰。

我不慌不忙取下發中的簪子,抵在咽喉對他說到,你若不去,一會兒本宮死了,你全家的性命還要不要?

他一個顫栗,八成覺得我是個瘋子,而我如今與瘋子其實也沒什麽差別。他踉蹌兩步,飛也似的跑出去。我搖搖頭,這些小公公越來越不穩重了。

周暄來了,我料到她回來。我們纏鬥這麽多年,她心裏想必也有些話想同我絮絮。

她一見我,就道,你懷著孩子怎麽還瘦了這麽多,司膳房的飯菜不合胃口麽?

我搖搖頭,道,做的再好我一個將死之人能有什麽胃口?

她撩撩手中的帕子,慢聲慢氣道,姐姐胡說八道什麽,等你這孩子生下來,說不定能覆位賢妃呢。

我忽然一陣心酸,賢妃高位是我踩著那麽多人的鮮血爬上去的,我竟有幾分想做回當年與世無爭的溫妃。哪怕泯然眾人,卻樂得自在。

她見我頗感傷,卻是輕輕一笑,與我記憶中絕代風華的模樣絲毫不差。

然而細品還是有差別的,她終究老了。剛入宮那個十六歲的周暄何等鮮妍明媚,如今她只是一個身心疲乏的二十少婦。

我說,臣妾曉得娘娘忙,也不敢叨擾娘娘太久,有些要緊話想跟娘娘說。

她眼波一轉,道,你想說什麽便說吧。

我撫了撫小腹,道,我知道你容不下我,所以我一直在等死。誰知等了這麽久,你一直不肯動手。我這個人雖然不是頂精細的,但過了這麽段時間也猜到你其實是在等,等我的月份大的時候動手,好要個一屍兩命的結果。

她詫異,說本宮什麽時候要害你了,你切莫胡說。

瞧瞧,在宮裏久了,無時無刻不是假的令人作嘔。我這般掏心掏肺跟她說話,她居然不領情。

於是我輕輕咬著字,撫著小腹慢悠悠道,這個孩子不是皇上的。

果然,她容顏驟變,唬的倒退一步。我少見她如此失態,不覺得意道,你怕什麽,我都沒怕你反而替我怕了。

她凝眉說到,我以為上次你假孕過後會收斂,誰知你……

她緊緊盯著我的肚子,神情極是可怖。我打了個哈欠,問道,收斂你會放過我麽?

她冷笑一下,道當然不會。

我笑了,好容易她實誠一回。她指著我恨到骨子裏,恨我害她,害她的孩子,害她的婢女。我只是無所謂,幹都幹了,還怕她幾句指責麽?

她終於罵累了,輪到我開口,我也只能說句對不起。然後我說,當日何氏難產時把孩子托付給你,是因為信得過你的為人。如今我要死了,也沒人托付,想來想去還是要把孩子交給你。

她輕蔑一笑,道,本宮憑什麽撫養你的孩子,你不怕本宮日夜看著他,恨不得掐死洩憤?

我平靜道,你不會的,你對瀲晴那樣好,我就知道你也會照拂我的孩子。

她一挑眉,冷笑道,瀲晴已經死了,是易兒滿月宴上本宮親手餵她毒*藥給毒死的。現在全皇宮都覺得是你下的毒,可是你做沒做過自己心裏清楚。

我道,毒是你弄進來的這我知道,但是瀲晴是姑姑殺的,與你無關。

她又呆住了,我看著她的模樣覺得好笑,道,周暄,你在我這裏炫耀你的心狠,可是你想不到有人比你更狠毒吧。

她幾乎癱軟在地,瞪大眼睛問我為什麽姑姑要害瀲晴。好像是說不過去,瀲晴是姑姑的親孫女,怎麽說也有一層血緣,姑姑沒理由害她。

但還是有原因的,我理了理思緒說,蕭瀲晴是前朝孽女的遺女,姑姑本來就沒打算留。我們一早就商議好,哪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瀲晴弄死。說白了,瀲晴只是我一個爭寵的工具。可是眼下我爭哪門子寵,你還自作聰明把孩子交給了謝氏。你瞪大眼睛看看謝氏那張臉,姑姑日日看著這娘倆,能不心煩麽?必要弄死才罷休。

她傷心欲絕,竭力呼喊道,太後好心狠,居然連三歲孩子都忍心下手。蔡氏再作孽,與孩子何幹?!

我松了口氣,道,你能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她一楞,道,我是不會撫養你的孩子的,宣惠貴妃再怎麽折騰,也是為了皇上。而你,你只是為了自己的野心。

我有些心寒,苦笑道,我從來沒野心,我只是想要些沒得到的東西。你不願撫養他也無所謂,但是我求你不要把他交給郭伯媛。

她看著我,慢慢道,郭伯媛入宮不久,她沒這個資歷,你放心。

我嘆了兩嘆,憂心忡忡道,那也只有陳玉華了,可是你也常去看看我的孩子,千萬別被陳玉華教的呆頭呆腦,日後傻了叭唧被人欺負。

她道,傻人也有傻福,你別瞧不起玉華。我只負責把你孩子養大,至於怎麽做人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想想也是,我自負算個聰明的,結果這麽早退出戰局。那個憨傻的陳玉華,卻因為笨只能抱住周暄這棵大樹,楞頭楞腦活到現在,可見人笨一點也未必是壞事。

又想想,我撫著小腹對她說到,既然我把孩子交給你,咱倆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周暄我跟你說,人在後宮最好別鬥,你一旦鬥起來就沒完沒了。你瞧我,鬥了好幾年落到這個下場,想想還不如睡大覺來的踏實。郭伯媛實在不是省油的燈,你同她聯手整我一次也就罷了,日後少打交道。

她瞥我,狠狠地瞥我一眼道,她和你不一樣。

我點頭認同道,是不一樣,她比我精明,也狠心。

她不太信,我幽幽一嘆,這種事只能自己體會。如今我跟她說什麽,只怕她都不肯聽進心裏去。但其實唯有這個時候,我對她最為真心。

她要回去,我認真想想差不多該交代她的也都說了,便送她到門口。臨走前,我跟她說,如果來日你要害我,別下劇毒,因為我怕,來點催產藥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就是了。

她滿面糾結猶如便秘,感嘆道,你們孫家,真是奇女子輩出。

我想想,還真是。

後面的日子我過的順風順水,或者說心境打開沒了煩心事,因而瞧著殿門口那不怎麽穩重的小公公都覺得憨態可掬。十一月的一天,我用過午膳忽然覺得腹痛,便知道時候來了。宮人們漫不經心的去請禦醫,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走到奚宮局。我想想未央宮好像更近些,便拉住一個宮女給了她一個金釵道,快去未央宮,告訴皇後娘娘本宮要生了。

她拿了金釵,算是肯為我辦點事,一蹦一跳就去了。我腹中絞痛一波疼似一波。忽而想到周暄這樣生孩子兩次了,也漸漸不那麽怕。

直到聽到一陣嘹亮的哭聲,我知道我的孩子出生了,而我的一生也該完結。舒心一笑,我終於走出這個困我一生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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