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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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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林平之自己也不清楚,他又沒有自宮過,哪裏懂那麽多。只是聽那些個鏢師酒醉之時提到過幾次,這才知道了一些,也只是知道了一些而已。他自小雖受盡寵愛,但管教也甚是嚴苛,要他說這些話,當真是比打他一頓還要難受。若非盈盈這般請求,若不是她如果得不到答案便會去問別人,便是打死他,也不會多說一句。

林平之略帶羞窘的聲音還在耳畔繼續響起:“自此之後,他便成了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不要說了!”盈盈驀然出聲打斷他。

林平之被嚇了一跳,“盈盈,怎麽了?”

“抱歉……”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臉色,“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想露出一個笑臉,卻發現無論如何辦不到,只得僵著臉,生硬地說道:“平之,我要回去了!”

“哎……?”怎麽這麽突然?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重述一遍:“我要回去了。”還未等林平之反應過來,她便已經轉身沒入了小巷深處。老城的巷子又是幽深狹長又是百轉千回,她的身形又快又靈巧,只不過一眨眼之間,便已經不見了身影。等林平之想起去追時,哪裏還能追得到?他當即懊惱地皺起了眉頭,心想是不是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得盈盈不開心,否則怎麽說走就走?他失落地塌下雙肩,連她家到底住在哪裏都沒有告訴他,東城那麽大,人海茫茫,他到底該去哪裏尋她?

盈盈一路不停地跑回了綠竹巷,綠竹翁還坐在院子裏優哉游哉地編著竹籃,遠遠瞧見盈盈的身影,站起身來伸出手打招呼:“姑姑這麽早便回來了啊,玩得可還盡興?”不料盈盈根本不搭理他,風一般直接略過他徑自回了主屋,砰地一聲將門給關了起來。

綠竹翁自討了個沒趣,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撣去那一鼻子的灰,想想又覺得好笑,坐下繼續編他的竹籃。除了初來的那兩個月,何時見過這個小姑姑還鬧過這樣的脾氣?看來此一次出行並不是那麽順利啊。

盈盈將自己關在屋子裏,一關便是一下午,半點動靜都沒有。待到傍晚時分,綠竹翁做好飯菜去敲門,也不見屋中有任何回應,心中起了幾分疑竇,便幹脆推門而入,隔著屏風,便見盈盈床前站著一道頎長的湖藍色身影,心下大驚,便要沖上前去。那人半點動作都無,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穿過屏風便直射他的罩門,若非針尾穿著紅線而十分顯眼,當真讓人防不勝防。綠竹翁連忙用起內勁去擋,卻不想小小一根繡花針威力驚人,直接穿透他的防線射入他的體內,鎖住了他的筋脈。

冷汗涔涔而下,他到底見識得多,這種關頭還能沈住氣,低聲問道:“閣下何方高人?不知前來綠竹巷有何貴幹?”

那人緩緩轉身,面容隔著屏風有些朦朧模糊,聲音低沈清越,不怒自威:“綠竹翁,一年未來黑木崖覲見,你便不認得本座了?”

他甫一開口,綠竹翁便已經認出了來人,心下暗驚,兩年前他雖厲害,可功力決計不至到這般出神入化的地步,雖有他輕敵在前,可也不容小覷,竟是輕而易舉打得他半點反手之力都無,足見其實力之恐怖。當即跪下:“屬下不敢,屬下參見東方教主……”

還未說完,東方不敗已經將那針線收回,怕吵醒了床上的人,蹙眉低聲道:“出去,莫要吵到了聖姑。”

綠竹翁猶疑了一晌,一時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若是什麽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是一年相處,他早已窺得一二。他這小姑姑雖然不笨,個性卻很是單純,顯然之前被保護得十分好,還未真正見識過什麽叫作‘人心險惡’。更何況她到底還未到能將情緒收放自如的年紀,每每提到東方教主,表情總是特別有意思。怕是這叔侄之間的關系並不如傳聞中的那般和諧美好。如今東方教主為了她特意下黑木崖,也不知究竟有何用意?他若真出去,留這兩人在屋中,不知是福還是禍?

東方不敗的耐性已經告罄,容不得他再猶豫,微挑起眉頭,漆黑眼中厲芒一片:“本座要與聖姑一聚,你待著不走,莫不是想本座請你出去不成?”

“屬下不敢……”上位者的威壓鋪天蓋地而來,裹挾著淡淡怒氣,十分具有震懾力。綠竹翁幾乎是腳下一軟,出自本能便要臣服,強自按捺住,勉強說道:“屬下告辭。”

那人再沒有看他一眼。

等到了外頭,綠竹翁隔著門扉,無聲長嘆,但願一切無事才好。

室內恢覆一片寂靜。

東方白俯下身,看向床上酣睡的人,她睡得並不是那麽安穩,眉頭至始至終皺著,眼下有淡淡的青痕。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一片沁涼,眼角處濕意未幹,清楚地證明她方才哭過。

指腹擦拭過她有些泛紅的眼角,溫柔地摩挲,他俯下身,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明知她聽不到:“為什麽要哭?”不知是問她,還是在我問自己。

是因為他練成神功無人能敵,救父無望才這般傷心?

還是……因他,成了殘缺之人?

唇角勾起一個自嘲的弧度,怎麽可能……那葵花寶典便是她親手交給他的,當初既已下了狠心,如今又豈會再傷心?定是第一種吧。

這一年他過得並不好,教內穩定,神功大成,本該是得意的事情。恍然回頭,卻找不到可以分享的人。機關算盡,得到了權利,卻算錯了人心。無邊寂寥之時,他甚至開始後悔當初為何要一時心軟放她離開……想起她與那男子談笑親昵的模樣,眼神微微一黯。

盈盈,你怎麽能在哪裏都這麽開心?是當真不在意,還是半點不留心?

……

盈盈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夢裏,她還是黑木崖無憂無慮的任大小姐,正是最活潑美好的年紀。煙霧繚繞的桃林深處,她同東方叔叔,爹爹,碧桃,碧心姐姐還有很多叔叔伯伯們在一處玩耍。可是漸漸的,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消失不見,最終只剩下她獨自一人面對著如同兇獸一般噬人的濃霧。在害怕至極的時候,她瞧見了東方叔叔的身影,她高興地追上去,卻在盡頭看到了一身鮮血淋漓的爹爹,站在濃霧深處向她招手,嘴角似乎還掛著笑容……她驚惶訝然,下意識倒退兩步,一只血淋淋的手按上她的肩膀,“小姐,碧桃好想你啊……”驀然回頭,便瞧見碧桃那已經被劃得血肉模糊的臉龐,笑容扭曲,好似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她捂住嘴,壓抑住近在喉頭的尖叫。一張張血肉模糊的臉在濃霧之中愈發清晰,向她逼近,讓她退無可退,幾乎被逼入絕境。

她又看到了東方叔叔,穿著那件月白色的衣袍,站在遠處的桃花樹下溫柔地看著她,笑著對她說:“盈盈,過來。”

“東方叔叔!”她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掙紮著跑過去,徑直撲進那溫暖的懷抱裏,抓住他的衣衫,訴說她的不安:“東方叔叔……我好害怕!”

“你怕什麽呢,盈盈?”那聲音還是那樣的溫柔,卻透出絲絲陰冷來:“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啊。”

她愕然擡起頭,東方叔叔幹凈的白衣滲出鮮紅的血液,將他整個人染紅,比那身邊的桃花還要烈艷上幾分。

“不……”她推開他,踉蹌後退,摔倒在地上,看他一步一步地逼近,身後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鮮血,蜿蜒出一片艷麗的弧度。“不是這樣的……不要過來……不……”

“都是你害的啊,盈盈……”他好看的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笑,唇角溢出大片大片的血,染紅了雪白的衣襟。“叔叔待你哪裏不好?為什麽要害叔叔呢,盈盈?”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

“任盈盈,你好沒良心……”越來越近了,“你害得叔叔好苦!盈盈……”

“不!”

“盈盈……為什麽要把葵花寶典給叔叔?”

“盈盈……”

“不!不要!”

驀然睜開眼睛,萬籟俱寂,世間一時間清凈了下來。天方才蒙蒙亮,屋內昏暗,隔著屏風可以看到外頭桌上的蠟燭還搖曳著一點餘光。朱窗外投著屋外翠竹的剪影,如同一幅風雅的水墨畫,也好似鬼怪枯瘦猙獰的斷爪——她分明還在綠竹巷中虛耗著歲月,哪裏會再見夢中那些可怕的血腥?

都是假的。

松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渾身酸痛,衣衫已經被冷汗濕透。她無力地向後一仰,躺回床上,闔上眼,卻是怎麽都睡不著了。夢裏東方叔叔的指責還清晰地留在耳邊,她只覺得心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一樣煩悶。她是恨他利用自己傷害爹爹,可卻從來沒有想過用這樣的方式去報覆他。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宮原來是這樣一回事……若是知道……若是知道……

起身出去打了水進屋,隨意擦洗了一下身子,換了一身幹凈衣服,洗漱打理妥當,她將舊衣放進籃裏,取了皂莢獨自去溪邊清洗。一路穿行過層層疊疊不見盡頭也忘了歸路的竹林,路上很是寂靜,除了鳥啼蟲鳴,便再沒有其餘的動靜。昨夜裏起了露,一路走來,路邊野草上的露珠打濕了她的裙擺,摩挲在光裸的小腿上,帶來沁人的涼意。一點一點看著東方露出魚腹白,世界在她眼前蘇醒,她突然又想起在黑木崖的那些日日月月,明明不過區區幾年,現在回想起來,竟好似一場舊夢一般,仿若過了一世了。

浮生如夢,亦如煙。

那些故人不知在何處荼蘼?而她,也早已迷失在這綠竹巷裏,只記花開不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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