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5年的最後一天，按規定莉莉安得到魔法部報道，開今年最後一次會議，所以她告別了安奈特乘馬車北上回王都去了。

也就是這麽幾天裏，莉莉安懷揣著信紙倍受折磨，她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祝福，但是那些被自己忘記的往事一點點浮現在眼前，以致分不清現實和回憶。

圖書館為什麽有這麽多人，莉莉安不解，她抱著一撂書爬到頂層去還，隊伍排了老長，甚至還拐了個彎。這時她聽到身後兩個男生的對話：

“唉，這得排多久啊，我還趕著回家吃飯呢，都要中午了。”

“有什麽辦法呢，大家都擠在這一天還書。”

莉莉安百無聊賴地瀏覽著新書的目錄，想著下午還有考核課呢，會被問到什麽問題呢。

等到終於還完書，離下午上課也就剩幾分鐘了，教室後幾排坐得滿滿的，前面卻都沒有人。莉莉安從後門溜進去，講臺上的赫茨伯格先生看見她，溫和地點頭示意她沒事。莉莉安看到一個空著的後排位置，趕忙過去坐下，旁邊是位低年級的女孩，看起來安靜文弱，她沖莉莉安友好地笑笑，就低頭繼續背書了。

莉莉安想著臨考時拼命補救的還是大多數啊，她瞄了眼女孩書上的內容，卻驚訝地發現這些自己都沒有看過，並且自己是兩手空空來的教室。

還沒等莉莉安想明白這是怎麽回事，考核就開始了。

赫茨伯格先生點了莉莉安旁邊那位女孩。女孩雖然緊張，但是還是回答得很鎮定，可是一向溫和的赫茨伯格先生不知為何，忽然變得冷漠而挑剔，他一下子指出了女孩回答裏的漏洞，看也沒看下面緊張得發抖的女孩，一句一句連珠炮似的責罵著，女孩悄悄握住了莉莉安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的，一直在抖，莉莉安小聲安慰著她。這樣的問題如果這時讓莉莉安來回答，她一定是一個字也答不上來的，可自顧不暇之餘莉莉安卻還有閑心安慰著別人。赫茨伯格先生終於罵夠了，他呼了口氣，讓女孩坐到前面來。

女孩就那麽滿臉通紅地，帶著淚水，發著抖坐到了前排，而周圍沒有一個人。教室裏很安靜，大家都提心吊膽的，拼命祈禱不要問到自己。氣氛一時壓抑極了，時鐘的指針走得是那麽的慢，有那麽充足的時間供給大家猜測後果。

莉莉安大概是教室裏神情最輕松的一個人了，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麽會這樣。考核最後沒有完成，因為每問一個人，赫茨伯格先生都要罵上好久，所以剩下的一大半學生只好留到下一節課了。

大家都松了口氣，緊張地離開了，忘記了互相告別，莉莉安想著自己要趕著去還書，馬上就要過期了。

急急忙忙趕到圖書館，莉莉安卻奇怪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帶書，她不可思議地翻遍書包，裏面一本書都沒有。怎麽會呢，莉莉安絞盡腦汁回想昨天晚上收拾書包時到底放進去了沒有，可是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莉莉安困惑地站在書架之間，拼命回想昨天發生了什麽。

啊，對了，昨天下雨了，自己帶著小弟弟離家出走了，弟弟用他那軟嚅的聲音問道：“姐姐，我們要去哪裏？”

自己是怎麽回答的呢？莉莉安想起弟弟軟綿綿的音調和淺藍的頭發就覺得整顆心都柔軟起來了。

“離家遠的地方。”自己是這麽回答的。

莉莉安忽然記起早上聽到的那兩個男生的對話，才發現自己好像忘記吃午飯了。肚子可真餓啊，她按按肚子，走了兩步，又高興起來——今天是新年的最後一天呢，家裏一定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可以吃到連年戰爭中難得一見的烤肉。

莉莉安現在只想快點離開圖書館，回到家裏。她下到一樓，在路過檔案室時，墻上掛的燈卻亮了起來，莉莉安困惑地停下腳步，看著檔案室門口的管理員同樣不解地起身，望著墻上的裝置。

這時館長趕了過來，問到怎麽回事，管理員一頭霧水地搖頭說：“沒有人出來啊，怎麽就亮了？”

莉莉安想著不關自己的事，於是轉身打算離開，卻被叫住了，莉莉安回頭，身後是瑪莉蓮娜。

瑪麗蓮娜兩手提著一袋書，正打算上樓，她問莉莉安書還了沒，莉莉安說還了。

瑪麗蓮娜小小的身子簡直承受不住書的重量，莉莉安過去幫她拿了幾本，和她一起上樓。

“你去幾樓還的啊？現在哪層都很擠的樣子。”

“我嗎？我去四樓還的啊。”

瑪麗蓮娜一副見鬼的表情：“你可別嚇我，哪有四樓啊，圖書館只有三層。”

“哦，”莉莉安後知後覺地點頭，“那就三樓吧，反正是頂層。”

等瑪麗蓮娜還完書，兩人一起下樓，在樓梯上，莉莉安忽然問道：“今天的考核課你怎麽沒來？”

瑪麗蓮娜詫異地看著莉莉安，然後敲了下她的腦袋：“課程早結束了。”

看著呆立原地的莉莉安，瑪麗蓮娜拉拉莉莉安的衣服：“快點吧，要不就趕不上下午的會議了。”

“……”

莉莉安只得跟上瑪麗蓮娜的腳步，兩人乘馬車去卡米爾宮。

照例是漫長空洞的會議，令人昏昏欲睡。冬天的午後，天暗沈沈的，窗簾又拉著，想讓人不困都難。莉莉安想起以前在德加裏斯領地的日子，想起和自己一起坐在窗前的池地，那時他還小，有點嬰兒肥的臉看著手感就很好，自己喜歡捏他的臉，他也不哭不鬧，就那麽呆呆地看著自己，圓圓的眼睛水亮水亮的。莉莉安頗為懷念地笑了，眼神溫柔，仿佛註視著什麽非常美好的事物。

會議告一段落，莉莉安來到走廊上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裏，打開依傑利卡小姐的信，她大概知道是什麽咒語了。

可是這位依傑利卡小姐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池地也沒有和自己說過。

路過的赫茨伯格校長瞥了眼莉莉安手中的信紙，淡淡地開口：“那上面帶了個咒語呢，還是個祝福的咒語。”說到這，他忽然停下來，重新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下信紙，說道：“竟然能持續這麽久，估計是臨終祝福吧。”

“啊。”莉莉安明白過來。

一份沒有送出去的臨終祝福，大量的藏書捐贈，這位依傑利卡魔法師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大概過得不太好。

這時莉莉安聽到一邊剛走出沒幾步的赫茨伯格校長質問拉斐爾的聲音：“是你吧，記個名字就好，幹嘛偷偷進去？”

拉斐爾一副非常無辜的樣子，他背靠著墻搖著手說真不是，可惜赫茨伯格校長不信，他可不吃拉斐爾這一套。

赫茲伯格校長把報紙卷成卷拿在手裏：“你怎麽總是牽扯到一些麻煩裏。”他瞪了拉斐爾一眼，把報紙扔給他，拉斐爾低頭看著，神色漸漸變得嚴肅。

沒過一會兒，休息就結束了，會議繼續。瑪麗蓮娜已經明目張膽地趴下去睡著了。莉莉安想起剛進學校時成績倒數的自己，如果現在問她對那一段灰暗的日子是否記憶猶新，她一定會搖頭說不，根本沒什麽印象，那樣稱得上心理陰影的回憶早就被她努力忘記了。

不過最近漸漸想了起來，想起在走廊上看見迎面走來的奈哲爾，自己移開視線裝作沒看見，奈哲爾卻很開心地和自己打招呼，他揮著手說：“你好嗎，莉莉安？”

想起拉斐爾怎麽講解自己都不懂，自己急得都快哭了，拉斐爾卻仍舊溫和耐心，他沒有問莉莉安聽明白了嗎，而是輕聲道：“我說清楚了嗎？”

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伴隨過往悲傷回憶的溫柔的時刻，那些被自己連帶遺忘的鑲嵌於時光中的美好。

把現在當成必然過去的過去，莉莉安就是這麽做的，她在世界伊始之時，就看見了世間萬物的陳舊。原本是以此來應付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現在卻變成了應付生活本身。

此刻太短啦，而供給我們後悔的時間又太長。

會議一宣布結束，魔法師們就逃也似的離開位置，仿佛再多停留一刻就走不出卡米爾宮的門了。莉莉安混在人群裏往外走，到門口時卻突然停下，她想到，自己這是要去哪呢？

從前是去薩拉羅迪劇院，因為伊曼在那，兩人可以一起玩到天亮，站在劇院門前看著新一年的太陽升起，可是現在伊曼已經離開王都了。再往前，在德加裏斯領地的時候，新年第一天，麗蓮會從王都趕回來，推開臥室的門，在熟睡的自己身邊放下新年的禮物。

莉莉安站在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廊上，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在這個眾人歡慶的時刻。

“莉莉？”

莉莉安轉身，看見和幾個秘書一起出來的拉斐爾，秘書們還在爭論不休，拉斐爾很快打發了他們，帶著莉莉安走到一邊的長廊上，他很高興地問：“你在等我嗎？”

沒等莉莉安回答，他就笑了起來：“難得你會等我。”

莉莉安看著他天真的笑容，如孩童般清澈明亮，不由得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那麽，你要去哪呢？薩拉羅迪劇院？”

“今年不想去了。”

拉斐爾笑了起來：“那去我家好嗎，你總不會想回宿舍吧？”

“您不去薩拉羅迪劇院嗎？”

“啊，不去了，沒有關系的。”

“那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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