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旁人可能看得清識得明，但是身處天下縱橫棋局之中，又豈能看得明明白白？

對於星魂，我不知自己初心是真心還是假意，我真心相待，他卻全然做假，總言語我不過做戲而已。可是當我感到疲憊的時候，他卻又要我的真。

我該如何？

我當如何！

星魂現在很少說話，也沒什麽表情，我們也很少交流，他對我不反感卻也並不如原來那般親近。

譬如，眼下我正給他梳頭，他一點也沒反應，襯上無神的兩粒眼珠子，好似死人一般模樣。

我也不說話，真的是不知道說什麽。

偶爾一言一語，也不過是餓不餓累不累想不想吃東西這類的話。

很無趣。

而問話的始終是我，至於答不答話，卻是要看星魂的心情的。

“一會子我要進宮，陛下那裏我已經言語過了，就說你染了重病，陛下說要來看你，我婉拒了，就說是傳染的惡疾，不便人看的。陛下問了說國師手眼通天，怎會被病困住，我說你是前些日子為國體操勞，辟除厄運之時分神受了邪氣侵擾。”我邊給他攏頭邊道。星魂“嗯”了一聲，極輕。

“這兩日天氣越發寒涼，夫君臉色這麽難看，莫非是真沾染了風寒？”說著我放下梳子，手背輕輕點了他的額頭，誰料星魂一把打開了我。

我手上一痛，卻也並不惱。

他脾氣古怪，我習慣了。

“你這幾日不吃不喝，恐傷了身體，我已經買了新下人，都是身家清白的鄉下貧戶，我知你愛幹凈，特意都挑的手腳麻利幹凈的，我仔細了他們指甲等等，俱一細細，庖廚那邊我都是細之又細的，夫君可以放心飲食。我吩咐好了下人吃食，你若吃他們給你熱熱便是，我仔細了全是你平日愛的那些個。”

我細聲細氣道，星魂還是不言不語，不理不睬，我握住了他的手，卻還是被星魂掙開。

我現在，真是沒有難受的感覺了。

“你莫要這樣了，你我還是要相伴一生的人，就算你再不喜歡我們也是要呆在一起的。”我嘆了口氣，看著他還是對我不理不睬，便起身走了，陛下那裏耽擱不得，今日巴清要進宮，談陛下陵之中丹砂供給一事，這巴清無姓氏，乃是寡婦一名，居巴蜀之地，名清，便喚了個巴清。乃是蜀中第一富豪，陛下私寵甚深，人稱丹砂女王，靠的便是丹穴之事而利家，陛下表其貞清，但這寡婦常入宮中，陛下從無立後宮之主，怕也十有半為的這女子。宮中人皆暧昧視之，雖不敢多言半句，但卻都是有了底兒的。

我等待通傳，見過二人，巴清今晚是要留宿的，陛下想讓我此次隨著巴清去巴邑看丹砂質量。我心下便有了計較，並不在宮中隨飯，便早早趕回國師府。

回府尋了星魂，問他用飯不曾，卻皆言未曾。

我腳踩著走廊上的木頭咯吱咯吱響，讓我覺得異常的心煩。

我“呼啦”一下子拉開門，風一下子揚起了我的廣袖和垂下的發絲，我正準備責問星魂，他已經三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是想死麽！

結果卻看到星魂趴在地上，屋裏面的陶器砸了個七七八八，很多碎片散落在星魂身邊，星魂的血流了一地。

我的怒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我扶起了星魂，星魂起來了一把甩開我的手，然後繼續往前走，又被絆倒。

我又上前去扶，星魂還是搡開我。我一咬牙把他推到了榻上。

是的，沒有可以相信的下人來照顧星魂，我卻沒有顧慮到這一點，甚至臨走我還吩咐所有人都不得進入我們的臥房。

所以當我怒氣沖沖想斥責什麽人的時候，發現，我無話可說。

我小心翼翼給星魂包紮傷口，處理碎片血跡，星魂皺著眉頭，明顯很疼，卻不吭一聲。

能不疼麽！有好幾片碎片都紮進了肉裏！

“假惺惺做什麽？不是你所期望的？”星魂蒼白的嘴唇在我挑完最後一片陶片後哆嗦道。我拿了汗巾拭去他額上的冷汗，他清減了許多。

瘦的像個骷髏。眼窩都有些下陷，雙頰也微微凹陷下去。他本來就極瘦，三天不吃不喝，更顯嚇人。

我叫下人布菜，撂下來簾子，將星魂遮掩住。對外只能稱其患病。我沒個商量的人，最貼心的卻也還和我僵著。眼下也想不出什麽法子來，只能如此。

我可是操了當家主骨的心！

陛下還讓我隨巴清去巴邑，又不得留星魂一人。但是帶著星魂又不免提心吊膽，而且看眼下模樣他也不會配合我……

怕是恨我入骨，悔不當初為我這般薄情負幸之人引毒自瞎雙目了……

不知為何，思及此，我卻不由皺狠了眉頭，知道鏡中之人越發面目扭曲我才驚醒過來，忙恢覆素日裏謙和的模樣。

“菜已備好，還請夫人入座。”

這隸妾說話，我猛然一驚，卻發現，我如今已經是人上人，我如今已經可以堂堂正正負起夫人二字了呵！不用飄兄說，不用湘君湘夫人的體型，我已然是個人上人了！

可是……我爬高了，為的是什麽呢……

為的是如今一雙瞽目的夫君？為的是分身乏術見不到親生骨肉的高位？為的是膽戰心驚噩夢連連的如今？

到最後，我都不知我為的是什麽了！

曾經的公孫流衣，心心念念盼著發揚光大名家，心心念念是那個少年的回首一笑，心心念念是那個少年的平安，心心念念是為那個少年……

可那時候，你有盼著的，你有想著的掛念著的，但是如今你什麽都有了，卻又失去了盼著的，掛著的，念著的。

你有了星魂的那些話，你好似是得到了星魂的心。

你有了人臣之位，你有了掌門之位，你有了很多很多。

但為何，我覺得……如此空虛……

我看著滿桌佳肴，燈火如晝，富麗堂皇，衣衫錦繡，星魂安靜的守著我，這不都是我想要的嗎？

對，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得到了，我就要開心！

不光我開心！你們都要跟著我開心！

思及此，我步履顛然，一把扯開簾子，拽起星魂道：“吃飯！”

星魂一把甩開我。閉著雙目，翻個身，繼續睡。

我怒火沖天，一把掀開被子，揪起星魂的領子，眼對眼鼻對鼻道：“你就不能陪我吃頓飯麽？”

星魂睜開了眼，盯著某處，面無表情，然後摸索著坐好。

我松開了他的領子，然後微笑著輕輕撫平他的領口，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所有的情緒，然後輕聲緩語道：“夫君，吃飯了。”

星魂在我的帶動下緩緩起身，他的肚子很應景叫了一聲，星魂臉色驀然更僵。我則假裝沒聽到，只是趕緊給他臺階下：“都是做的你愛吃的。你可是要好好嘗嘗的。”

星魂面色稍和，我慢慢引著他：“小心，那邊有燈臺。”

緩緩坐下，我輕輕托起碗來，與其餵食。星魂沒有找對方向，結果給蹭到了臉頰之上，我連忙擦拭，星魂臉色又陰郁了起來。

我心裏敁敠著了：以這般驕傲的性子，如今成了瞎子，心中必然難受不已。我且要小心，不可言語行為沖撞了他。

我也不說話，就這麽餵他，一箸子一箸子餵他，待服侍他漱口更衣之後，我方才坐下飲食。如今時態非常，必要小心翼翼，何事我都盡量親為，不敢假代他人之手分毫。

待我吃時，飯菜已經涼了，味道有些難以下咽，畢竟也是吃過苦的人，雖過了些錦衣玉食的年頭，卻也還受得住。

忽而想起星魂那日激憤之語，他竟原是那乞兒……紫墟之中，決牙幻境之內，我還是看到了他，那時我並沒有被絆倒，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決牙就暗暗為我改變命運了罷。

一切一切的緣由，竟不過是從那時而起。

思及此，我咀嚼下最後一口吃食。撂下碗。

星魂是個規矩大的人，容不了別人吃飯不停箸，指手畫腳，咀嚼之時必要把箸子放好，咀嚼完方才可以再執起箸子。

我不由一笑，卻楞了一下，我為何要笑？

笑什麽？

我從碧綠玻璃鉤上撩起簾子，放了下來。喚了下人進來收拾了那些殘羹剩飯，其實菜品豐富，我們卻吃不得幾口，星魂量少，我也不過是個女子，並不習武，更吃不得許多，下人們晚上便少不了牙祭一番了。

我都知道，他們晚上挑燈賭錢胡吃海塞，但並不害到國師府的利益，只要把事兒給我做好了，我並不像別的貴族婦女那般管的寬泛。

下人也是人啊。

星魂又昏睡了去，我輕輕拍他起來，給他沐浴凈身，商量道：“陛下那裏點了名讓我采辦丹砂充斥皇陵，明日我要隨巴清前往她的地兒。你一個人在這裏我是極不放心的。夫君可有計較？”星魂這人，我切不能講話說滿了，必要留上三分，若是我說出我的打算，星魂本就敏感，這時候脾氣更為不好，他會覺得我嫌棄他如何如何而為之。

所以我且需留上三分，面上是他定奪，但無非也是向著我想的去的。

“我隨你前去便是。”果然這話是對了星魂的胃口的。我笑了笑道：“夫君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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