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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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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雨像是沒有盡頭,下個不停。

屋子卻很溫暖,爐火燒的旺旺的,上面煮著的藥罐蓋子被水氣頂的往上冒,能清楚地聽見“咕嘟咕嘟”的響聲。

女孩子坐在鏡子面前,銅鏡裏顯出一張稍顯蒼白的小臉,長顰減翠,瘦綠消紅,嘴唇像小小的菱角,抿著,清秀而疏離。一雙杏眼黑而水潤,像是下一刻要聚起水霧的山澗,雲煙淡淡散去,露出瑰麗的寶石。雪膚花貌,娟娟二八,是個漂亮的姑娘,但,也僅僅只是漂亮了。

她當然很了解自己的美麗,是以不大的梳妝臺前,已經滿滿擺上了胭脂水粉,香料頭膏。脂粉氣息縈繞在身邊,禾晏聳了聳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銅鏡頓時被呼出的熱氣覆上一層白霜,連帶著那張臉也變得看不清楚,禾晏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第一次卸下男裝的時刻,也是這般坐在鏡前,看著鏡中女子模樣的自己,恍如隔世。

她被賀氏帶著的人馬溺死在許家的池塘,可是醒來,她就變成了禾晏。不是當今飛鴻將軍禾如非的妹妹,許之恒的妻子禾晏。而是這個破敗小屋的主人,九品武散官城門校尉禾綏的大女兒,禾晏。

都是禾晏,身份地位雲泥之別。

“晏晏,醒了怎麽不說一聲?”伴隨著外面的聲音,門簾被掀起,人影帶著冷風卷了進來。

那是個絡腮胡的中年男子,國字臉,黑皮膚,身形高大,如一頭笨拙而強壯的熊,笑容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他見屋裏沒人,便大聲喊道:“青梅,青梅呢?”

“青梅撿藥材去了。”禾晏輕聲道。

男子撓了撓頭,道:“哦,那爹爹給你倒吧。”

白瓷的藥碗還不及這男子的掌心大,他也知道這一點,故而倒的分外小心,滿屋子頓時盈滿藥草的清苦香氣。禾晏看著藥碗邊上的梅花,目光移到男子的臉上,這就是禾晏的父親,城門校尉禾綏。

父親這兩個字,對禾晏來說是陌生的。

她的生父應當是禾家二老爺禾元亮,但因為頂了禾如非的身份,只能叫禾元亮二叔。而她的養父禾元盛,實際上是她的大伯。

養父和她的關系,不甚親厚,而在她最初提出學武時,更是一度降到冰點。只有她掙了功勳,拿到皇上嘉獎後才變得熱情起來。而過去的那些年,大房雖然沒有短她吃喝,到底也不甚了解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麽。禾晏幼年時曾以為是因為不是親生父親的緣故,可生父禾元亮待她也是淡淡的。大約是當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既沒有養在身邊,情分也就淡了。

是以,關於父親的模樣,在禾晏的腦海裏,還不如她的兄弟屬下來的清晰。

面前的禾綏已經將藥倒進碗中,小心的撈走漂浮在水面上的一點殘渣,再輕輕吹了吹,送到禾晏面前,就要餵她。

禾晏接過藥碗,道:“我自己來。”

男子收回手,訕訕的道:“好。”

湯藥發出裊裊熱氣,禾晏遲疑的看著面前的藥碗,她想到了死之前賀氏說的話。

“那一碗毒瞎你的藥材,可是你族中長輩親自送來!”

族中長輩,是禾元盛?還是禾元亮?或者是其他人?許之恒是知情的,其他人呢?

她又想到她被溺死的那一天,小蝶遞上來的那杯熱茶。旁人送上來的東西,誰知道是不是居心叵測之物?

禾綏見她遲遲不喝,以為她是嫌藥苦,笑著哄道:“晏晏不怕,不苦的,喝完藥就好了。”

禾晏不再遲疑,不等禾綏繼續說話,將唇湊到碗邊,仰頭將一碗藥灌了進去。

“等等……”禾綏來不及說話,禾晏已經將空碗擱置在桌上,他才吐出嘴裏剩下的字:“燙……”

“不燙。”禾晏答。

禾綏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囁嚅了幾下,輕聲囑咐道:“那你好好在屋裏休息,別到處亂跑,爹爹先去武場了。”將空了的碗一並拿走了。

屋子裏又剩下禾晏一個人,她微微松了口氣,到底是不太習慣和人這般親密的交流,尤其是以女子的身份,還是這樣一個被嬌寵著捧在掌心長大的少女。

婢子青梅還沒有回來,禾綏每月的差銀並不多,如今的城門校尉不過是個武散官,沒什麽實權,銀子少得可憐。這屋子裏的人靠禾綏一人的銀子養著,連婢子都只請得起一個,而其他的銀子,大概都變成了禾小姐堆滿桌子的胭脂水粉了。

禾晏站起身,走到了門前。

這具身體軟綿綿的,如凝脂白玉,香香嫩嫩,於她而言全然陌生,沒有力量便不能保護自己,若說有什麽特別好的,便是一雙眼睛幹凈明亮,能讓她重見許久不見的人間光明。

“咚”的一聲,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禾晏轉頭,站在她面前的少年正將肩上捆著的柴木卸下。

少年年紀不大,和禾晏如今年紀相仿,穿著一件青布的收腰襦衣,下著同色步褲,腿上綁著白布條,是為了方便幹活。他膚色微黑,眉眼和禾晏有五分相似,清秀分明,下巴卻略窄勁一些,顯得神色堅毅,看起來倔強又倨傲。

這是禾大小姐的弟弟,禾綏的小兒子禾雲生。

禾晏躺在床上這幾日,禾雲生來過幾次,都是過來送水端火爐,沒有和禾晏說過一句話。他們姐弟二人的關系似乎不太好,不過……禾晏看看禾雲生身上粗制濫造的不合身布衣,再看看自己身上青緞粉底的小襖裙,微微了然,卻又詫異。

在那個禾家,女子皆是為男子鋪路,男子便是天便是地,仿佛是世上的中心。然而在這個家卻不同,看起來,這親生的小兒子倒像是撿的,禾家吃的穿的好的全都緊著禾大小姐一人,這又是為何?

禾晏擋在禾雲生面前,沒有挪動一步,禾雲生將柴堆到屋檐下,開始劈柴。

這家人是真的很窮,唯一的一個下人便是婢子,而親生的兒子卻做著小廝做的活。

禾晏的面前就是柴堆,禾雲生劈了兩下,微微皺眉,“勞駕讓讓,你擋到我了。”

連個“姐姐”都不叫。

禾晏一動不動,既沒有讓開,也沒有如往常一般尖酸刻薄的嘲諷他兩句。禾雲生忍不住擡起頭,對上禾晏認真的目光。

禾晏道:“你這樣劈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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