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其他選手為大獎賽四處征戰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在冰場進行練習，每星期將自己錄下的訓練視頻發給遠在歐洲的莫叔看，他在電話裏對我進行動作的分析和指導。

訓練的日子平靜到近乎枯燥，可我卻格外珍惜這段時間，人生中也許再也不會有像現在這樣心無旁騖的時刻了。

打破這種平靜的人是歐凱文，他在電話裏為難地開口，說他的父親想見我一面。

我大吃一驚，一時不知所措。歐凱文卻仿佛比我更加驚慌，趕緊說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系，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我冷靜下來，決定赴約，黎華見了我的父母，我想，我也應該見見他的父親，即使在我的□□風波鬧得滿城風雨之後未必會得到他善意的對待，至少我願意為黎華踏出這一步。

我沒有告訴黎華，否則他一定會阻止我。

歐凱文帶我來到了距回生醫院很近的一間覆式公寓，裝潢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但依舊能看出嚴謹凝重的風格。

“你坐一下，我去叫他下來。”歐凱文話音剛落，他的父親就從樓梯上走下來。

一時間，我竟有些恍惚，這位年過六旬的長者依舊有著少年般挺拔的身形，盡管歲月爬上了他的臉，可他的唇角眉梢、舉手投足都和那個男人像極了，尤其是藏在鏡片背後的那雙眼睛，形狀對男人來說有些過於嫵媚，可是目光卻敏銳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收起起伏的心緒，在“歐院長”和“伯父”這兩個稱謂裏猶豫了一秒鐘，然後選擇了後者。無論他預備怎樣為難我，我表現得誠懇禮貌一些總歸沒錯。

歐凱文為我們沏了一壺茶之後，識趣地上了樓。

“方小姐，抱歉，冒昧地請凱文替我聯系你。”他坐在我右側的單人沙發上，腰挺得很直，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看起來很優雅，卻又透著長者的威嚴。

“您是長輩，我來探望您也是應該的。”我按捺住心中忐忑，盡量讓自己表現得不卑不亢。

“不必太拘束，實際上你住在回生醫院的時候，我見過你。”

我努力搜尋記憶，未果，不免有些尷尬：“對不起，我實在是沒什麽印象。”

“凱文對每個病人都很認真，但我從來沒見他那樣緊張過，他說你是他遇到過的最堅強最有毅力的病人，所以如果不能幫助你回到冰場，他不會原諒自己。坦白說，我起初並不以為然，以為他只是被你的美貌吸引，運動員遇到重大的傷病，哪個不需要經歷艱苦的覆健？後來我特地來看過你的覆健，才發現他說得沒錯。那時你那麽專註，大概沒有註意到我。”

“原來是這樣……”

“不過今天我請你來，是為了另一個兒子。”他終於說到重點。

我的心跳加快，端起茶來輕抿，掩飾慌張。

“那麽多年，他都對我和凱文拒之千裏，因為你的出現，我們才終於又有了與他接觸的機會。”

“您的意思是？”

“方小姐，請諒解我的不情之請，我相信你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人，也許只有你能幫我，如果可以，能否勸他與我見一面？”

他握住茶杯的指節泛白，滿眼都是小心翼翼的懇求，我心中不禁泛酸，幾乎不忍拒絕：“可是，伯父……”

“我知道他很恨我，我的確虧欠了他們母子太多。那麽多年，我無時無刻不想彌補他們，他的母親個性倔強，而他更甚……”

“上一代的事我沒有資格評論，但是請恕我直言，正因為他的母親是個倔強的人，才會為了您放棄所有榮華富貴，可是您卻辜負了他們。我在美滿的家庭裏長大，雖然不能對他感同身受，但反而愈加理解他心中的缺失，這並不是一筆錢一句問候一頓團圓飯就能彌補的。”

他未料到我的大膽，一時楞住，沈默了許久才開口：“我並不想為自己找任何借口，錯了就是錯了，我這一輩子做人做事都謹慎周全，只犯過一次大錯，就是當初帶著他母親離開。方小姐，你還年輕，應該懂得我年輕時的心情，以為牽著那個人的手，就能走一輩子，卻完全沒有想過，從私奔的那天起，我的肩上會背負些什麽。生活的瑣碎和壓力終究會磨滅最初的熱情，而我們之間除了相愛時的義無反顧，沒有任何牢靠的東西。即使我沒有遇到凱文的母親，我們也絕不可能一起幸福地生活到現在。只是，要用這種方式來為自己年輕時的輕率買單，代價太沈重。”

我承認，他說的是對的。我也曾以為自己會跟林立翔永遠在一起，可是現實終會證明我們的天真。

面前這位氣度不凡卻滿心懺悔的長輩與黎華口中那個拋妻棄子不近人情的父親大相徑庭，以至於在他開口之前，我幾乎篤信他見我一面只是為了拆散我們。我不禁困惑道：“伯父，黎華說他在醫學院的時候，您曾經去找過他，想讓他進入回生醫院？”

“沒錯，只要他願意接受我，我願意給他力所能及的一切，而且以他在醫學上的天分和能力，他比凱文更適合接手回生醫院，我想凱文也能夠理解。可惜，那次我輾轉了許多關系才見到他一面，最後還是不歡而散，他甚至放棄了學醫……這件事令我非常自責，所以之後不敢再貿然打擾他。”

“原來是這樣……可是他卻認為你漠視了自己兒子——我的意思是凱文的努力，事實上他的確恨你，但是對凱文，他並非全然不顧親情的。”

“是嗎……”他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希望，“那麽方小姐，能否幫我這個忙？”

“對不起，我想我沒有辦法幫您當說客，”我垂下目光，避開他失望的表情，“我不想用愛的名義來逼迫他做任何他不願意做的事。但是，我會將您今天所表達的意思轉達給他，他的恨很難輕易被推翻，但是至少他的一些誤解應該被化解。至於今後他會不會接受您，我無法向您保證什麽，我希望他擁有親情，但我尊重他的所有決定。”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很久都未再開口。沈默中，他伸手拿過茶幾上的蘋果和小刀，嫻熟地削了起來，蘋果皮在他的指間越拖越長，像在變一個好玩的魔術，似曾相識的畫面看得我出神。

光滑而飽滿的蘋果遞到我的眼前，我楞怔著忘記伸手去接。

“抱歉，”他笑道，“職業病，年輕時喜歡削蘋果練刀法，後來養成了習慣，想事情的時候都會本能地削蘋果。”

我接過蘋果咬了一口，清甜的果味彌散在唇齒間，連味道都與當日如出一轍。

血緣真是世間最奇妙的東西。

“方小姐，喜歡吃些什麽？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伯父，您叫我若綺就可以了。奧運會就在眼前了，我現在需要控制飲食，所以實在不方便，奧運結束以後，我再請您吃飯吧。”

“這麽瘦的姑娘，真是辛苦，那好吧，一會兒讓凱文送你回去。你和凱文也是朋友，以後如果不忙，隨時歡迎來做客。”

他說得十分誠懇，我心頭一熱，忍不住將心中包袱托出：“伯父，我以為您會反對我和黎華交往。”

“哦？為什麽？”

“之前那件事鬧得那麽大，您不可能不知道……”

他了然，和藹地笑道：“這不是你的錯，我也是別人的父親，如果是我的女兒遭遇到這種事，我一定恨不得殺了那個人。我以前不怎麽關註花樣滑冰，從你來回生醫院治療之後我開始留意你的比賽，也看過一些從前的報道，知道你這一路走來很不容易。我在攝影展上看到你的照片，就知道你對他來說很重要。我很高興，他找到了你這樣一個漂亮又努力的女孩。我不了解演藝圈，不知道他過著怎麽樣的生活，甚至並不了解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可是在你遇到難關的時候，他能不顧一切地站出來保護你，作為他的父親，我為他感到驕傲。”

說到最後，他的臉上流露出克制卻無法掩飾的自豪感，那是屬於一個父親最含蓄最深沈的情感。

我不禁動容，並且慶幸自己先替黎華認識了他的父親。

也許此時此刻，黎華未必能放下積攢多年的忿恨。可是我相信，愛終究能戰勝恨，就像時間終能撫平記憶的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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