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楔子

摔落冰面的那一瞬間，我聽到了震天動地的巨響，全身的骨頭仿佛在熟悉的冰面上散落一地。在接受花樣滑冰訓練的十四年裏，我摔倒過無數次，幾乎渾身都受過傷，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

絕望，深度的絕望。

我想我完蛋了，不僅僅是我的花樣滑冰生涯，甚至是生命。

天花板的燈光晃啊晃，耳邊有空寂的風聲掠過。

我疲倦地閉上眼睛，整個世界一片寂靜，視網膜上出現的卻是那個人的臉。

為什麽會是他？

我用生命裏最後一絲力氣想起的人，為什麽會是他？

黎華。

“方若綺，你有沒有後悔過，在自由滑的比賽裏，放棄了阿克塞爾三周跳？”（註1：花樣滑冰單人滑比賽分為短節目和自由滑兩部分，短節目的前二十四名可進入第二天的自由滑比賽；2：阿克賽爾三周跳：簡稱3A，難度最高的三周跳，實際轉體三周半，對男運動員來說難度中上，女運動員只有極個別能完成。）

這是我人生中無法回避的問題，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會被一次次地問及。就像現在，我坐在PSTV的演播室裏接受專訪，女主持帶著溫柔到令我毛骨悚然的微笑等待我的答案。人們在分享他人的懊悔的時候，總是表現得分外友善。

在剛剛過去的冬季奧運會花樣滑冰女子單人滑的比賽中，我以新科世錦賽冠軍的身份，摘得了銀牌。

——不是全國冰迷翹首以盼的金牌。

銀牌已經創造了歷史，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國選手還從未在冬奧會花滑單人項目上進入過前六，但這顯然不能平息冰迷們對我的失望甚至憤怒之情。因為我曾經離金牌咫尺之遙，所有人都以為它將是我的囊中之物。

那場比賽很跌宕。在我之前上場的另兩位奪冠熱門意大利選手和日本選手都出現了重大失誤，這意味著，我只要能順利完成節目，金牌就幾乎不會旁落。

“若綺，作為教練，我有責任要讓你清楚目前的形勢——如果你能clean（註：指無失誤地按照計劃完成所有動作），金牌就一定是你的，但是如果你的3A砸了，可能連領獎臺都上不去；而現在的情況下，還有另一種選擇，你可以暫時放棄3A，以你的穩定度，幾乎不會在別的地方出錯，這樣的話，金牌還是銀牌，就要看安娜的表現。”我的教練莫偉是個相當沈穩和值得信賴的人，我從八歲開始跟著他訓練，在生活上也得到了他很多的照顧，尤其是在父母移民澳洲之後，他幾乎就是我的半個父親，我管他叫莫叔。

安娜是最後上場的俄羅斯選手，她是繼我之後第二個在正式的國際比賽上使用阿克賽爾三周跳的女選手，不過至今她還沒有成功在大賽上完成過。

“您認為安娜今天能把3A拿下嗎？”

“賽場上什麽事都可能發生，沒有人能預料結果，所以我無法預測。這是屬於你的比賽，我想應該由你自己來決定。”

“若綺，你一定可以的，世錦賽這麽艱險的情況下你都能拿下3A，一定沒問題。”莫筱筠在一旁為我打氣。她是莫叔的女兒，也是我的隊友。她在第二組就完成了比賽，目前暫列第十二。

我和莫筱筠從來都不在同一個競技水平上，所以她可以置身事外地輕描淡寫。

風光無限，就意味著要背負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莫筱筠可以輕裝上陣，因為即使她摔滿四分鐘，也沒有人會責怪她。但是我只要稍有閃失，就可能被口水淹死。

我今年二十一歲，這是我的第一屆奧運會，我不想空手而歸，即使是銀牌，在我國也是史無前例並且短期之內無人能及的成績。

我放棄了阿克賽爾三周跳，並且完成了一套非常漂亮的表演。

然而，正如莫叔所言，沒有人能預料結果。安娜在奧運賽場上完成了這個周期的唯一一次自由滑clean，而且她還擁有東道主的優勢。

“真可惜，要是上了3A就好了。”莫筱筠在祝賀我獲得銀牌的同時扼腕道。

我擁有金牌的實力，所以銀牌無法讓我高興。但是我並不後悔，因為我不確信自己在當時的情況下，還能像世錦賽時一樣完美地完成3A，我只是選擇了一種更保守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榮耀。

但顯然其他人不這樣想。記者們紛紛在報道裏對我明嘲暗諷，網上討論區的網友們則更是用“愚蠢”、“懦弱”等字眼對我進行口誅筆伐。他們似乎都忘記了，我國還有另外兩位選手分別名列第十四和倒數第二。

“有些遺憾，但我不後悔。”我微笑著回答道。

這大概不是主持人期待的答案，所以她少了很多興致，倉促地結束了訪問。

“我要趕晚上的飛機，就不送你回去了，等會兒我讓場記幫你去門外叫輛車，這幾天你沒事別出門瞎逛……”經紀人Flora在我耳邊苦口婆心地叮囑。

“行啦行啦，Flora姐，我什麽時候給你撂過爛攤子了，你就放心吧，我會乖乖呆在家裏的。”

Flora今年快四十，未婚也沒有小孩，全心全意地撲在事業上，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十分不易。我們開始合作那年我十七歲，因傷錯過了奧運會，是一段相當難過的日子，幸而有她扶持。四年的相處令我們感情甚篤，我能有今天少不了她的功勞。

“你最好說到做到，不然我遠水救不了近火，你以後也休想我縱容你胡鬧。”她帶著一臉拿我沒法的表情告誡我。

“你就放一萬個心吧，我……呀，是黎華！”

眼前朝我走來的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紅發褐目看似張揚，神情卻優雅而略帶慵懶，氣勢逼人，卻從容不迫。

當今演藝圈帝王般的存在，所有女人的夢中情人，天王黎華就這麽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與我擦身而過。我見過很多大場面，也遇到過各種大腕，但黎華好像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即使我不是他的狂熱粉絲，也很難免疫於他的魅力。

似有若無的古龍水香氣縈繞在鼻尖，好似對我施下什麽咒語，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字：“黎華。”

他站定，回過頭，那雙迷人的眼睛帶著探詢的意味望著我，望得我幾乎忘了要呼吸。

我的心七上八下，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你好，我是方若綺……可不可以，跟你合影？”

Flora從他出現那刻起就在我旁邊擠眉弄眼地朝我使眼色讓我不要丟臉，可惜統統被我無視。男人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如慢鏡頭般在我眼前一一放大，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嘴唇輕輕翕動，聲音裏含著從容的笑意：“好啊。”

他不多話，表情又淡定得無懈可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認識我，不過這都不重要。我把手機塞到Flora手裏，無視她鄙夷的目光，站到了黎華身邊，同時偷偷低頭審視自己的著裝——淺黃色連衣裙、白色皮鞋，還算清爽得體。

我也算習慣了面對鏡頭，但這回真的笑得很僵，僵到我都不敢把手機裏的照片給黎華看，只是小聲向他道謝。

他點頭朝我微笑，那笑勾魂奪魄，丟了魂的我楞楞地站在原地，目送他走進錄影棚。

Flora無奈地數落我：“你好歹也是公眾人物，能註意點形象嗎？錄影棚人來人往的，這要傳出去太丟人了。”

“黎華本人果然比電視裏還要帥！”我對著手機裏自己看起來不怎麽樣的照片傻笑，“哪有女人見了他還能鎮定自若的，Flora姐，你這樣真的嫁不出去了啦。”

“唉……”Flora被我氣得扶額。

******

林立翔難得比我早回家，我到家的時候，他正鉆在琴房，電吉他的聲音透過隔音墻壁隱隱約約地傳出來，有一種很久違的感覺。

我和林立翔在一起一年多，認識卻有十幾年。十幾年前我們還是孩子，在同一個老師那裏學鋼琴，然後各奔東西。兩年前我們在一個私人派對上重遇，那時我還不是世錦賽冠軍，他也不是當紅組合D-MAX的主唱，但這都不妨礙我們相認和相戀。那一年，老天似乎格外眷顧我們，給了我們愛情的同時還給了我們名利。我開始滿世界飛地參加比賽和表演，他的通告更滿到連睡覺時間也沒有。為了擠出多一點時間相處，我退掉了自己租的房子，搬來跟他一起住，但事實上，我們同時在家的時間也還是少得可憐。

等到音樂中斷，我才推開琴房的門。林立翔看到我楞了一下，擡手看了看手表：“抱歉，練琴忘了時間。”

“我就知道……”他每次練琴寫歌都會廢寢忘食，“現在做飯太晚了，要不我們出去吃？”

“若綺，”他走過來攬著我，“公司臨時給我們接了個商演，待會兒就要出發去D城，這幾天不能陪你了……”

我忿忿地掙開他：“我們不是早就說好這幾天要呆在一起的嗎？！”

“是我說話不算話，是我不好，但是我也身不由己……”

我常常覺得，所謂“身不由己”，只是人們放棄爭取的借口，可每次林立翔只要搬出這個借口，我就無力辯駁。我從來都不想讓他為難，即使此時此刻萬分委屈。

“你知不知道我們要湊到一個時間在一起有多難？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我現在就應該跟Flora一起搭上飛倫敦的飛機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你為了這個假期做了很大的努力，等你從倫敦回來，我一定好好補償你，你想要什麽禮物我都買給你，好不好？”他又過來抱住我。

我掙脫了幾下他都沒松手，便任由他抱著：“我要什麽自己沒錢買嗎？我只想要你陪我。”

“若綺，你乖，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朋友，一定會體諒我的，”他緊了緊懷抱，“我很快就回來陪你，你想要我陪多久就陪多久。”

一旦他用這種溫柔又滿含歉意的語氣哄我，我就即刻放棄掙紮，從無例外，他看死我心軟，屢試不爽。

我陪他吃了速凍水餃，然後把他送出門。窗外的紅霞燃燒得轟轟烈烈，偌大的公寓卻靜得出奇。Flora又發短信來叮嚀，如果她知道我現在的狀況大概也沒什麽好不放心的了。我退出信箱，點開相冊，最新的照片是我和黎華的合影，看起來不怎麽真實，像是一場夢。

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是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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