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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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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佳音:

上一封信並沒有寄出去。

想來想去,我的某些措辭還是太重了,可能會讓你相當難受吧,所以我還是決定暫時不寄出去了。

事實上自從來到這裏以後,我就很少再提筆寫什麽東西了。不要說是寫詩,就算躲在房間裏偷偷地給你寫封信,也能聽到從樓下不斷傳來的爭吵聲。

我爸媽總是這個樣子,以為他們離開日本來到新環境後就會有所改變,結果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成天越吵越厲害。

“煩死了,真想離家出走”——在日本的時候姑且還有過這種想法的我,現在已經麻木到連耳朵都懶得捂起來了。讓他們吵去吧,反正吵到最後的結果還是各自管各的,我爸跑出去喝酒,我媽跑去朋友那裏哭訴。一旦他們倆都出了家門,我倒反而能清凈了,沒有人吵架,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寫信。

你知道我一直想當模特吧?來這裏的時候我也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爸媽。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盡早去上模特培訓學校,年輕就是本錢不是嗎?以我現在的年紀來說要踏進這個圈子正是黃金時期,時間不應該浪費在那些枯燥的書本上,而應該早早用來邁向我的夢想之路。

聽完我的想法後,我爸媽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意見。我爸堅決反對我去上模特學校,他說我小小年紀不幹正事盡想些亂七八糟的,我媽則說讓我試試也沒什麽不行,結果兩個人又大吵了一架。

最終,我爸以他在家中的經濟地位取得了勝利,我沒能去成模特學校,而是遵照我爸的指示去了附近一所女子教會學校上學。

我向來沒什麽特別害怕的東西,也不討厭和人打交道,我以為即使上了這所氣氛壓抑的學校也不會有什麽太大改變,但我錯了。

佳音,失去自由和被牢牢束縛的感覺常常讓我喘不過氣來。

不能說自己想說的話,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的一切行為在他人眼裏都不被理解,你嘗試融入到其中,卻發現怎麽也無法做到。

你只是剛走到學校前,腳步就開始變得沈重。你看著那一棟棟教學樓,突然覺得自己是被困在一個牢籠裏,你被無形的東西壓著脊背,接著恐懼就這麽湧上了心頭。

於是我放棄了,獨來獨往對我來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只要避開那所*陳舊的學校,避開那些令人厭惡的同學和老師就行了。

我開始翹課,一個人溜到模特學校那裏,悄悄地趴在窗邊看她們上課時的樣子。

雖然不能和她們一樣在教室裏上課,但我會拿著筆記本把她們教授的內容都記下來。用什麽樣的姿勢走路,背要挺得多直,表情要怎麽擺,我通通都會記下來然後回家照著練。

這種日子持續了沒多久,學校的老師就把我爸媽喊了過去。我再次對他們表明了自己想要成為模特的決心和態度,可最後換來的依然是他們的一通爭吵,以及毫無變化的結果。

現在回想起來,在立海和你們相伴的日子還是很無憂無慮的。真田那家夥固然討人厭,但比起我爸媽吵架的功力來,我和他還只能算是小兒科程度吧。

佳音,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給詩社起名叫“死亡詩社”嗎?那不是單純出於起個另類名字用來吸引眼球的目的,而是因為那部電影。

1989年,羅賓威廉姆斯帶著伊桑霍克那幫學生上演了一部叫做死亡詩社的電影。那部電影讓我印象深刻,或者可以說正是有了那部電影,才有了今天的我。

我很喜歡大嘴女,我想大嘴女對我來說就是死亡詩社中的羅賓威廉姆斯。我從沒想到過在現實生活中能有一天遇到像大嘴女這樣的老師,她激勵我們,培養我們,她讓我更加確定了人生的目標和方向。因此即使是在離開的時候,我的信心和希望也是完全超越無奈和不舍的,那時的我並不痛苦,因為我知道我還可以飛得更高,看得更遠。

美國是一個遙遠而令人憧憬的夢。

爸爸的調職通知下來的時候,我們全家都松了一口氣,仿佛是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線生機。

從我上小學開始,爸爸的工作就一直不太順利。他在公司各個分部之間調來調去,像個包袱一樣被上司踢到東踢到西,巨大的壓力讓他的脾氣變得很糟,不知不覺就養成了抽煙酗酒的惡習。因為這個媽媽和他吵了很多次,一開始他有所收斂,但到後來很快又會原形畢露。

我爸媽都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兩人家世相近,學歷相似,相親之後就立刻結了婚。當時的他們也許覺得對方是非常適合自己的吧,出生般配,學歷般配,性格也算合得來,所以即便沒有多少感情基礎,也在這種認為符合條件就理所當然的情況下結了婚。

可能是因為受過高等教育的關系,兩個人的自尊心都非常強,事事力求完美,把面子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我爸媽似乎有種錯覺,總認為自己不應該比別人差,別人做得到的自己也應該做得到,而且應該做得更好。可事實往往不盡如人意,每當這時他們又開始焦躁質疑,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凡事都與自己預想得有偏差?明明能做到的事情為什麽做不到?

不斷地與別人比較,不斷地用奇怪的標準衡量自己,不斷地產生越來越大的落差。這就是我們家不幸的全貌。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我大概也算是我爸媽失敗人生中的一筆吧。就拿模特學校的事來說好了,我爸希望我像他們一樣好好念書考個什麽名校之類的揚眉吐氣一把,我媽不是不同意讓我上模特學校,但她的最終目的其實也就是希望我能為這個沒什麽光彩的家增添點光榮。說到底,這兩個人的性格脾氣還是很像的,他們關註的都不是我自身,而是我能為他們帶去點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在日本事業不順的爸爸終於得到了海外調職的機會,而且地點還是眾人夢寐以求的美國。我想爸媽早就恨不得離開這個讓他們臉上無光的地方了,去美國聽起來更像是得到了升職的待遇,事實是否如此我不清楚,但對爸媽來說這無疑是一個連半點猶豫都不需要的絕好機會。

就這樣,我們來到了這個傳說中遍地是金的國家。披著一副令旁人羨慕不已的偽裝,實則是逃也似的從日本逃來了美國。

佳音,我一度以為美國就像大家所說的那樣,充滿自由,充滿希望,充滿一切豐富的想象力和蓬勃的精神。我並不是被爸媽強迫帶來這裏的,我甚至也懷有和他們同樣的期望,我可以追求夢想,追求自己的人生,在這片人人都憧憬渴望的土地上展開全新的旅程。

然而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的骨子裏流著的也是和爸媽一樣淺薄無知的血。

沒有自由,沒有希望,沒有任何看得見的未來……死亡詩社的故事只存在於電影中,而你們則身在離我十萬八千裏的另一個國度裏。

快寫完這封信的時候,家裏已經徹底安靜了下來。

安靜對我來說應該是好事,可此時此刻,我手中的筆卻在止不住顫抖。

就跟我在看著那所教會學校一排又一排古老的校舍時一樣,窒息感像螞蟻般一點一點地爬上心頭。

好想逃,好想逃,可我又能逃去哪裏?這是我的家,是我永遠無法離開的地方。爸爸媽媽出門的時候從不會告訴我他們要去哪裏,他們離開家時唯一的信號就只有巨大的摔門聲。

我是透明的,沒有人能看到我。

沒有人能聽到我的吶喊,我的吼叫,我的憤怒和我的悲傷。

一切只不過是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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