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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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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程明雀回憶一下他昨天中午幹了什麽,他其實是回憶不起來的。

不是因為記憶力減退之類的生理因素,也不存在副本副作用之類的特殊debuff,更和“游戲經歷太可怕,所以失去了進入副本前的記憶”,這種莫名奇妙的狗血設定無關,純粹是因為發生的事情太多,以至於他一時半會還沒理清楚順序。

這事要從昨天早上說起,準確的說,要從昨天程明雀被噩夢驚醒的那個瞬間說起。

昨天清晨,6:23。

因為游蕩在走廊裏的姜餅人而不得不借住335宿舍的程明雀翻了個身,平躺在兩張單人床的交界處,皺著眉支吾了半晌,難耐地從夢中蘇醒。他被稀薄的晨光趕走了睡意,睜開眼睛無意識地仰望著天花板上龜裂的墻皮,在長達10秒的靜默中找回了自己的記憶,瞇著眼睛神情恍惚地坐了起來。

他還沒回過神,只是堪堪想起自己正坐在印桐和安祈的宿舍裏,意識還留戀著清醒前的夢境,看什麽都自帶一層白蒙蒙的濾鏡。宿舍的一位主人還蜷在被子裏睡得昏天黑地,恨不得連頭發絲都藏進柔軟的棉絮。另一位倒是早早就起了床,此刻正坐在床尾的地方翻著什麽東西。

程明雀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捧著被子坐了半晌,看著安祈翻了頁紙過去,才意識到他在看是一本厚實的日記。

不是程明雀眼神不好,委實是安祈的表情太過嚴肅。他戴著副眼鏡,垂眸默不作聲地翻查著,間或用手中的鋼筆隨手寫下什麽批註,看上去哪像在寫日記,分明是在簽署什麽紅頭文件。然而簽文件實在沒有坐床上簽的,安祈這姿勢怎麽都擺在書桌前,而不是塞在床尾那個可憐兮兮的小角落裏,和印桐保持著同一水平線。

程明雀眨眨眼睛,抱著被子看向身邊的另一位主人。

印桐睡得正熟,裹在雪白的被褥裏就像一只圓滾的蠶繭,浮在被面上的呆毛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偶爾抖一抖,避開朝陽就滾進床的最裏面。安祈一邊翻著手中的筆記本一邊幫他掖被角,迎著他的動作將他翻身時露出來的腳踝裹回去,動作熟稔態度平和,硬是將程明雀舌尖上那句“你怎麽坐在這裏”塞回了喉嚨裏。

不知道為什麽,盡管天還沒大亮,程明雀卻覺得自己吃飽了,還忍不住想打個嗝。

單身狗真是沒人權。

他癟著嘴爬起來,迎著安祈疑惑的目光向門口擡了擡下巴,而後交替擺弄著食指和中指,比劃出了一個行走的小人。

——他試圖表達出:“我去對面串個門”的含義,然而肢體動作實在不怎麽協調,擺弄了三遍,才瞧見安祈點頭表示“明白了”。

好在結果是成功的。

程明雀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裹上椅背上搭著的外套,連走路的步子都放輕了,一邊和安祈做著“再見”的口型,一邊踮著腳慢動作旋轉著門把。

安祈也沒楞在床上。他在程明雀下床的一瞬間就合了書跟上去,動作隨意得就像主人家送客,卻在程明雀開門的一瞬間,單手摁下他的頭,掄著椅子砸歪了門口的不速之客。

椅子腿和門框撞擊的的瞬間,宛若微波爐熱雞蛋般爆發了一陣巨響。

清晨6:26,印桐在轟鳴聲中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他一邊平覆著呼吸一邊撩開被子向發出聲音的玄關看去,箱庭online變態的小怪獸們在某種程度上極大地訓練了他的隨機應變能力,以至於他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完美地實施了摸刀下床穿衣服的一系列工作。

他幾乎被嚇得激起了一身冷汗,站在地上的時候腿肚子還在打顫。然而下了床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幫不上忙,門口的同居人和臨時借住的小朋友已經貫徹落實了晨練的方針,一個掰胳膊一個掄椅子,手法嫻熟配合默契,一看就在學校犄角旮旯的小巷子裏征戰了許多年。

印桐扶著額頭,收了美工刀的刀刃,長籲一口氣,倚在門口無奈地看著走廊裏的兩個戰爭販子翻天覆地。

程明雀板著喪屍的腦袋,一個過肩摔就將對方灌在了地板上。安祈趁機用椅子砸碎了走廊消防栓箱的玻璃門,換了把消防斧,轉身剁掉了喪屍的腦袋。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印桐靠著門框,看著那顆血淋淋的不規則球體滾出去在光潔的墻角蓋了個戳,一對銅鈴大的眼睛上翻著,大張的口舌間還能看見涎液和血水的混合物,再擡頭對上程明雀委屈巴巴的臉,一時間竟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麽表情。

“印老大我錯了,”程明雀說,“我又打擾到你睡覺了。”

他癱著張臉順著程明雀滿是汙血的身影向後看去,對面338的門開了,董天天在門縫裏挑了下眉,猶豫了大概有三五秒的時間,拎著門後的消防斧就加入了晨練的小分隊。

這場因為一個喪屍“大叔”引發的運動持續了大約兩個小時,期間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仿佛大家都約定俗成地忘記深究這些不人不鬼的東西到底為什麽會生生不息。他們放棄了思考,不願意思考也不能思考,有些東西只有旁觀才是安全的,一旦深究了,就容易陷入泥沼。

程明雀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不自覺地想起這個早上,也許不僅僅是因為開門那個瞬間他受到了太大的驚嚇,而是因為很多事情,很多細節,其實早在無聲無息中埋下了伏筆。

比如印桐沒來得及和他們分析的死者信息,比如這個早上安祈對消防栓箱的自動修覆毫無反應,比如小團體裏的每個人都“認真”地將自己經歷的一切當成了“游戲”,他們不可能認真對待這些東西的,程明雀想,如果他們“承認”眼前的一切具有生命,就相當於“承認”自己在犯罪一樣。

就相當於承認自己殺人了一樣。

這些游蕩在走廊裏的怪物真的是NPC嗎?它們會不會也是玩家呢?它們龐大的軀殼裏會不會鎖著一個顫抖的靈魂,那些靈魂會不會正尖叫著哭泣著,在斧刃下咬牙切齒地喊著我們的名字?

沒有人去想,也沒有人敢想。

人類的自我保護機制永遠是強大的。被家暴的婦女會說服自己:“我深愛著這個犯罪的男人”,被盜竊的老人會說服自己:“我只是被他身上的味道迷惑了”,考試失利的學生會說服自己:“這回的試卷出的太難了”,人們總是擅長說服自己的,仿佛不這麽做,心理防線就會全然崩潰。

人們總擅長說服自己。

就像在這個清晨的8:30,程明雀站在彌漫著血腥和肉塊的走廊裏,看著那個佇立在不遠處的男人,心裏默念了半晌,才鼓起勇氣湊過去。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剛睜開眼睛的時候想了什麽,也記不清自己為什麽一定要離開房間。可是他這麽做了,他的肢體永遠比頭腦先一步作出決定,就像是樂於這麽做,或者已經習慣了這種距離。

習慣是一件很難戒掉的毒【品。

他看著陳彥的指縫間露出了一點鍍金的光暈,似是將什麽東西塞進了上衣的口袋裏。他蹦蹦跳跳地裝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湊到對方面前,仰著頭,盡量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

“那是什麽?”程明雀問。

陳彥低頭看向他,沈默了半晌,垂眸道:“一個熟人的東西。”

“朋友?”

“不是。”陳彥這次回答的很快,表情依舊不怎麽輕松,否認後就立刻偏開視線抿緊了唇,顯然是一副不願多說的模樣。

程明雀瞧著打探不出信息,索性眨眨眼睛換了個話題。他一邊問著:“我們接下來做什麽?”一邊蹭著鞋底的血跡,等待陳彥回答的這段時間完全沒閑著,就像妄圖將自己從血泊裏摘幹凈。

然而一聲清晰的腹鳴打斷了他的動作,程明雀有些尷尬地僵在原地,躊躇半晌後,才仰頭可憐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我們能去樓下找點吃的嗎?”他怯生生地詢問,“我好像、似乎、可能、有點餓了。”

……

335宿舍裏,程明雀在眾人譴責的目光下耷拉著腦袋,“嗷嗚”一聲抱住了頭。

“別看我了,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我就是提議的時間點不太對,但饑餓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印桐無聲地微笑了一下,向陳彥致以了同情的目光。董天天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靠在椅背上睨著身後書桌上蜷成一團的程明雀,嗤笑道:“然後你們就下樓了?在沒有任何人陪同的狀況下,大搖大擺地下樓去小賣部買吃的去了?”

“求求你別說了,這麽一聽我們更像傻子了,”程明雀從指縫裏擠出欲哭無淚的聲音,不過他很快就收斂了情緒,盤腿端坐在書桌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

“然後我們就下了樓。”

“不過有件事挺奇怪的,”他擡頭看向印桐,“我們選的那條樓梯間裏,一個怪物都沒有。”

“它很‘幹凈’,無論是墻面還是臺階,它‘幹凈’得就像被人清理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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