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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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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棟樓裏是做什麽的?

印桐放下光筆,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彼時他坐在Christie的身旁,隔著懸浮車的車窗向後遠眺著這座腐朽的城市。白塔於他而言只是一棟色澤分明的地標,“幹凈”得就像垃圾堆裏的白貓。

他記得那時候Christie還沒有現在這麽偏執刻薄,她只是扳正了印桐的腦袋,略帶嫌棄地說道:“別看了,那不是什麽好地方。”

——有什麽地方可以稱之為“好地方”呢?

印桐想。

——Christie大概只是特別“討厭”這個地方。

Christie討厭的東西十有**都和印桐的過去有關,所以這座糟糕的垃圾場應該也和他有什麽千絲萬縷的關系。

印桐展開信紙,接著看向日記的下一行。白紙黑字裏寫得分明,日記的主人在聽完董天天的一番話後沖去了校醫院,他試圖搞清楚現在發生的一切,試圖從指導員身上得到問題的答案。

他走得很急,甚至來不及思考董天天這番話的含義,他在【10月26日】這天拋棄了以往的理智,就像是有什麽事情占據了他的思維,以至於他根本無暇顧及指導員的離開,難以躲避董天天的語言陷阱。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誘導了。

印桐摩擦著泛黃的信紙,脆弱的紙張在他的指腹間發出細小的悲鳴。

安靜的清晨裏只剩下中央空調機械的雜音,稀薄的晨光穿過冰冷的窗戶照亮了地板上細小的汙跡。他出神地看著那些汙跡,仿佛能透過開裂的磚紋深藏的淤泥。

那些裂紋在他的視野裏炸開,漸次蔓延了整塊地板。

印桐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一時間竟難以置信地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想著倘若這信裏的一切只是寄信者編出的故事,那麽根據小說裏的基本規則來看,每一個出場人物都應該有他存在的意義。

劇情只有環環相扣才能向下推動,如果指導員的出現是為了孤立日記的主人,無人理睬是為了繃緊他的神經,校園暴力是為了讓他屈服,前期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能成為一個合格(聽話)的小白鼠】,那麽譚笑的死亡是為了什麽呢?

只是為了給他騰出一個實驗品(A3214)的空缺?

不是的,不可能這麽簡單。印桐將日記翻回開頭,用指腹摩擦著最初的那行墨跡。

【譚笑死了。】

他想著也許日記主人的慌亂,和譚笑的死亡有關。

……

【譚笑為什麽要跳樓?】

印桐順著日記紙上整齊的筆跡向下讀。

【他們說,她是為了自由。

我知道不是的。

盡管我無法理解她跳樓的原因,“自由”這種說法卻根本不成立。我可以篤定她不會為了追求這種“高尚”的情操而讓自己的腦袋破個窟窿,她是個膚淺的人,會在500萬現金和2000萬張彩票裏,選擇現金的那種。

她不相信希望。

我也不相信。

所以我無法理解她跳樓的理由,哪怕我親眼看著她為了所謂的“未來”而將自己的腦袋砸了個窟窿。

是的,昨天夜裏,她跳樓的那個瞬間,我就站在離她不過十步遠的地方。

我親眼看著她跳了下去。

我不太願意回想這件事,然而我幾乎每時每刻都能看見譚笑那張摔爛的臉。同學像她、老師像她,每個陰影每個角落都仿佛隱藏著她瘦弱的身影。她笑著,目光無神地望著我,右半邊腦袋布滿血跡,和她那頭海藻般的頭發黏在一起。

令人作嘔。

我逃了課,躲在一樓的衛生間裏吐得頭暈目眩。冰冷的自來水穿過老舊的水龍頭砸向我的太陽穴,震得我腦袋裏只剩下轟鳴的水聲。

我在空無一人的衛生間裏“赫赫”地喘著粗氣,像那些因為壓力過大而抽搐的孩子們一樣顫抖著狼狽不堪。我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遇見這樣的事,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因為看見個死人就吐得昏天黑地。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承受能力大概不怎麽優秀,我接受不了,也無法接受有個人在我面前摔成一灘爛泥。

哪怕我不喜歡她。

我將視線放回洗手臺前的鏡子上,看著冰冷的鏡面裏自己蒼白的臉。我試圖將註意力重新挪回指導員身上,去想想他的模樣,想想我可愛的小太陽,可我做不到。

譚笑那張血淋淋的臉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或者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鏡面上。

水聲轟鳴作響,我卻只聽見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空曠的洗手間裏只有我一個人,我望著溢滿水池的冷水,甚至不敢回頭。

那只是個意外。

我試圖說服自己。

我無法說服自己。

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對譚笑就沒有一絲好感,在昨夜之前的數十個深夜裏,我甚至無數次希望她去死。

她想要搶走我的指導員。

她不該那麽做,不能那麽做,那是我僅剩的東西了。

他是我的。

……

這件事開始於十天前的一個傍晚。

我記得那是個暴雨天,18:45,測驗結束的鈴聲伴隨著同學們的歡呼聲一同響起,而後戛然而止於譚笑的到來。

譚笑站在後門外,渾身浸滿了雨水,濕透的校服緊貼著厚重的毛衣堆成一團,看上去就像實驗室裏被用來掛衣服的骨架模型。

她沒有說話,濕漉漉的板鞋在地上印下一個個深色的腳印,四散而去的同學們不約而同地緘默不言,沒有一個人同譚笑搭話,就好像她只是一團沒有實體的空氣。

他們看不見她,就好像看不見我一樣。

鋪天蓋地的雨聲吞噬掉細碎的雜音,譚笑穿過人群安靜地走進來,瘦削的小腿異樣地顫抖著,就像兩根老舊幹裂的拐杖。她從我身邊走過,繞過最後一排的桌椅徑直走向我的指導員,我忍不住伸手攔了她一下——我本想拽住她的袖子,卻沒想到她打了個踉蹌摔在了桌子上,發出一聲刺耳的雜音。

指導員轉過頭。他的視線劃過我的指尖停留在譚笑身上,眸色幹凈而澄澈:“出什麽事了?”

我看見他皺著眉,三兩步跨過來抻著譚笑的胳膊讓她坐在椅子上,我聽到他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可譚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杵著掃把站在最後一排,怔楞著就像在罰站一樣。指導員用眼神示意我先出去一下,我卻裝作沒看見,固執地走到黑板前,用粉筆在兩個值日生的名字上畫了把小傘。

我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理,就好像離開這裏就輸了一樣。

譚笑站在指導員面前哭得梨花帶雨,我聽到她那幾聲細聲細氣的抽噎,只覺得手裏的粉筆都像是烙鐵,燙得我隨時想扔出去。

她說了什麽來著?

我記不清了。我的記憶就像碾在黑板上的粉筆屑,隨著無數模糊的光影碎成了燙人的白灰。它們時而擰成譚笑哭泣的臉,時而將淚水變成血水覆蓋她半張汙濁的面容,時而又將那些可怖的傷口拼接在我的指導員臉上,就像在預告他的死亡。

我無法回憶這一切事故的源頭,甚至一度想不起來自己是為什麽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父親的背影在我的腦海裏漸行漸遠最終和母親重疊,我的人生好像總是在失去,我終將一無所有。

在譚笑已經死透了的現在,我依舊一無所有。

我離開衛生間,跑出教學樓,穿過操場直奔校醫院。銀白色的鐵閘門在陽光下亮得刺眼,一道道欄桿就像囚禁著野獸的籠子。我踉蹌著跑進醫院一樓的大廳,電梯停下的提示音仿佛模糊地存在於另一個世界。

“叮”

電梯停在了一樓大廳。

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廳中央,喘著粗氣看著鞋上濺落的泥斑。我用力地砸了兩下太陽穴,固執地回憶著那天傍晚的場景。

我記得轟鳴的雨聲,記得教室門口淩亂的鞋印,記得譚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她好像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完,哭得聲嘶力竭如喪考妣。

她說她什麽都沒有了,她的家人在事故中喪生了,她堅持了那麽久等了那麽多年,可是再也不會有人來接她了。

“我真的只剩下一個人了,從今天開始,學校給的錢都沒有地方寄了。”

“我一直想著他們也許會在外面,和我一樣不停地不停地堅持著等待著,可是他們為什麽不等了?”

“為什麽就剩我一個人了?”

我突然聽不清她說了什麽,電梯停在一樓的提示音就像根錐子狠狠地紮進我的腦海。我聽不見嘈雜的雨聲聽不見少女的哭泣,我看見指導員從電梯裏走出來,清澈的瞳孔裏裝著我的身影。

他三兩步走過來,扯著我的帽子扣在了我頭上。

“你來這裏做什麽?”

他的聲音有些涼,仿佛還摻雜著暴雨未散的濕意。我看著他澄澈的眸子,看著那雙眼睛裏恍惚的自己,突然有什麽東西不受控制地從眼睛裏滾了出來。

我沒有覺得委屈,我的腦海裏甚至什麽都沒有,我看著指導員驟然局促的表情和慌亂的動作,試圖扯著嘴角笑一笑,然而那些液體根本脫離了我的主觀意識,愈發洶湧地漫蓋我的視野。

我意識到自己在哭,像個孩子一樣站在醫院大廳裏劈裏啪啦地掉眼淚。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

指導員慌慌張張地打掉我抹眼淚的手,他掏出手絹,一邊按著我微微作痛的眼瞼,一邊胡亂揉著我的頭發。

他的聲音一下子軟了下來,像哄孩子一樣帶著輕飄飄的尾音,他說:“抱歉抱歉是我說話不註意,出什麽事了?可以告訴我嗎?”

我搖了搖頭,卻發現這個動作似乎有些不合時宜,我本想說這不是他的問題,然而指導員會錯了意。

他幾乎是苦難地深吸了口氣,而後環過我的脖子把我的腦袋壓進他的肩窩,他微熱的手心隔著薄薄的帽子貼在我的後頸上,就像是抓住了我的軟肋,握住了我的心臟。

這一路我跑得頭暈目眩,如今所有的恐懼都煙消雲散。我埋進他的肩窩貼著他的脖頸,牙齒扣在下唇上,嘗到齒縫間下唇上傳來的血腥。

我想起了那天傍晚譚笑說過的話。

她坐在椅子上,濕透的褲子貼著枯瘦的雙腿,她哭著問我的指導員:“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我的指導員點了點頭。

她問:“可不可以永遠都不離開我?”

我的指導員點了點頭。

他們像結婚一樣交換了誓言,在淒冽的暴雨聲中相擁,我的指導員像如今抱著我一樣溫柔地抱著那個女孩,他說:“可以。”

“我永遠都不離開你。”

……

印桐頓了頓,他翻過單薄的日記紙,順著幹凈而整齊的墨跡,找到了日記的主人留下的一行小字。

他仿佛能看見那個孩子安靜地坐在臺燈的光暈裏,他背對著他,後背緊繃著,依稀可見瘦削的蝴蝶骨。

他聽到鋼筆尖落在紙張上的“沙沙”聲,少年一筆一劃地寫道。

……

那我呢?

我應該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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