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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輩行藏君豈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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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花園時,花園靜悄悄的,時近傍晚誰也不在,只有那只奇胖無比的兔子從草叢中探出頭來看他。聖香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它的頭。

過了一陣子,身後草木之聲微響,他的嘴角微翹,“小畢?”

畢秋寒顯然是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滿身塵土,目光甚是疲累,沒說什麽,只是搖了搖頭。

“畢秋寒是出身於……”聖香見他不答,拖長聲音叫了起來。

“你有什麽話,要問直說便是。”畢秋寒看來當真是累了,對於聖香的胡鬧也沒生氣,只是淡淡地道。

“你去了哪裏?”聖香轉過頭來笑意盎然,“私會佳人?”

畢秋寒臉色霜寒,肅然搖了搖頭,“我去了一趟洛陽。”

“洛陽?”聖香瞪大眼睛,“飛去的?”

“來回倒斃了十匹駿馬,加上我奔行了五十多裏。”畢秋寒目中倦色濃重,“你可知我為什麽要查笑姬之事?”

聖香笑吟吟地看著他,“不知道。”

“冷、葉、李、南各有後人,這四位前輩橫死的時候正當盛年。三十年過去,算算他們的後人也是而立之年了。”畢秋寒冷冷地道,“李成樓的後人李陵宴招兵買馬,號稱為其父報仇,在江湖中橫行霸道,看誰不順眼就給人扣上殺父之仇的帽子,半年以來已有七家無端被滅門。冷於秋的後人冷琢玉仗以美色召集大批無知少年,浩浩蕩蕩地為李陵宴助陣。葉先愁的義子唐天書擅長陣法數術,傳言找到了樂山翁留下的寶藏,給李陵宴惡虎添翼。四家後人只有南碧碧的兒子南歌,迄今還未加入李陵宴的覆仇計劃。若是短期之內找不到這四家真正的仇人,只怕李陵宴大勢一成,野心絕非僅是覆仇而已。”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受宮主和李姑娘重托,要阻止李陵宴覆仇。今日收宮主飛鴿傳書,趕去洛陽參加了一趟‘解仇大會’。李陵宴今日和武林眾位前輩當眾翻臉,聲言絕不受任何調停,自立‘祭血會’,揚言誰與當年之事有關,就殺誰滿門……”

“所以畢大俠仗義出馬,要阻止李陵宴這大魔頭胡作非為?”聖香笑瞇瞇地看著他,“不過我想問一下,那位李姑娘是什麽人?”

畢秋寒臉上微微一紅,“李陵宴的妹妹,不過她、她和李陵宴並非同道。對於哥哥的所作所為,她也是十分痛心的。”

聖香用扇子柄撞了撞他的腰際,悄悄地咬耳朵:“不是未婚妻子?”

畢秋寒極不自然地閃開,“當然不是。”但看他滿臉紅暈,不是也差不多了。

“嗯……你拐走了人家的妹子,還不打算和人家成親。看不出小畢你一臉老實,還會玩弄感情。”聖香嘆了口氣,扇子扇了扇,“這年頭的男人實在靠不住……”

“聖香!”畢秋寒惱羞成怒,一句“不是”也能讓他編排出這許多東西,“你怎能胡說八道,壞人清白?”

聖香大笑,“我說的可是實話,沒打算和人家成婚就不要讓人家姑娘期待。否則到頭來一哭二鬧三上吊,有你好受的。”他躲過畢秋寒劈頭的一拳,從他肋下穿過,“呼”的一道衣袂風聲,他已到了花園墻頭,揮了揮袖子,“本少爺最聰明,雖然明追暗戀本少爺的姑娘們無數,本少爺就是不惹這等麻煩。”

好快的身法!畢秋寒心中微微一震。聖香在墻頭吐了吐舌頭。秋風之中他一足佇立墻頭,一足懸空,風吹衣袂,獵獵作響,仿佛稍一搖晃就會跌下來。他轉過身來,“小畢,你想不想知道南碧碧的兒子南歌人在什麽地方?我和你打賭,既然李陵宴他招兵買馬,借覆仇之名橫行霸道,既然冷琢玉唐天書都被他拉攏,他就一定會來找南歌。找到了南歌就等於找到了李陵宴,找到了李陵宴才可以打他屁股告訴他,他到底可惡在哪裏!”

畢秋寒頓時把對聖香輕功身法的驚愕丟在一旁,“你知道南歌身在何處?”

“我當然知道。”聖香“啪”的一聲在墻頭打開折扇,臨風一笑,襟袖楚楚,衣袂飄飄。

“在哪裏?”畢秋寒脫口問。

“開封府大牢。”聖香笑瞇瞇地道。

畢秋寒愕然,“大牢?他犯了什麽法?”

“殺屍體的大罪。”聖香笑嘻嘻地說,“人要倒黴的時候,殺屍體都會坐牢的。你想不想見他?”

如果能以南歌為餌,說不定就能引誘李陵宴入伏。畢秋寒深吸一口氣,“他身在大牢,我要如何見他?”

聖香對著他招招手,畢秋寒飄身上了墻頭,只聽聖香對著他咬耳朵:“人在大牢,我們既不是他爹也不是他的妻子兒女,要見他當然只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畢秋寒本能地問。

“哢”的一聲,聖香敲了他一個響頭,“哪裏還有什麽辦法?笨!當然是劫獄了。”

“劫獄?”畢秋寒失聲道,“可是這裏是京城重地,公然劫獄,你不怕連累丞相大人嗎?”

聖香白了他一眼,“所以當然是你去劫。”

“我去?”畢秋寒一點也沒跟上聖香的思維,愕然。

“當然是你去。”聖香的扇子指到他的鼻尖,“想見他的人是你,想做大俠的人是你,想抓李陵宴的人是你,想得到美人芳心的人也是你,和本少爺有什麽關系?本少爺身體虛弱,難道你還想讓本少爺和你一起去劫獄?萬一本少爺被那些泥腿泥手的衙役們打傷了,你賠得起嗎?本少爺可是堂堂丞相大人的少爺……”

畢秋寒苦笑,這就是聖香的本性?“我去。”

“人劫回來了,也不能帶回這裏來。”聖香笑瞇瞇地道,“總之不能連累我。”

畢秋寒怫然,“當然!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連累你就是!”

“那本少爺就告訴你,他被關在哪裏。”聖香招招手,“耳朵過來。”

自那天告訴畢秋寒南歌被關押的地點之後,畢秋寒就開始著手籌劃劫獄的計劃。聖香每日假裝不經意,就聽見了某些內容,比如說什麽九月三日什麽人在哪裏接應之類的,他這才稀奇地發現原來畢秋寒真的是個不小的大俠。武當少林的低代弟子都由他調遣,顯然劫獄的計劃他和武林中那些掌門的老頭子們討論過一陣,顯然大部分老頭子們都是反對的。畢竟江湖中事,牽連到與官府作對極不明智。但是聽過了畢秋寒詳細的計劃和南歌被關押的地點後,他們勉強還是同意了。

南歌被關在開封府大牢的邊角,恰巧他的牢房墻壁在前幾天某個雷雨天被閃電打了個洞。只要外邊的人能蒙混入大牢,把救他出來的消息傳給他,打開他的手銬腳鏈,憑南歌的武功,要出來是輕而易舉的事。而如果他自己越獄的話,就不算劫獄,也就不容易懷疑到外邊的人身上。

“聖香,”趙普緩步走到正在用烤肉串引誘那只胖兔子的聖香背後,“放走南歌,可會讓秋寒離開京城?”

聖香沒有回頭,只是那只胖兔子對著熱騰騰的烤肉串吱吱直叫,想吃又不敢,“不一定。”

“你答應了爹不讓秋寒查出真相……如果他想要替你娘的情人報仇的話,他們要殺的……就是你爹。”趙普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也許父債子還的話……現在他們要找的仇人其實是你。何況皇上絕對容不下知道真相的人,皇上他……”趙普沒有說下去,但是聖香知道,皇上之所以特別寵愛他,至少有一個理由,是因為聖香長得很像他娘。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聖香回過頭來,一臉的笑顏燦爛,“辦法是人想的,結果怎麽樣只有天才知道。”他收回肉串塞進自己嘴裏,笑吟吟地看著胖兔子抱著他的腿直跳,“我一輩子也許只能幫爹這一件事,不會做不到的。”

他說“不會做不到的”的時候眼如琉璃,趙普見了心頭竟微微一顫,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你不找聿修大人他們幫忙?憑聿大人的武功……”

“他們遇到事情的時候求過我嗎?”聖香打斷他。

趙普呆了一呆。

聖香很少不笑,但是他現在沒有笑,慢慢地用吃完烤肉串的竹簽在地上劃了一條線,“沒有——即使是到死,他們也沒有開口……”

他沒有說完,但是趙普懂得那種默然的自負。正因為他們都是這種人,所以才會是朋友,“爹難為你了。”除了這一句,趙普已不知還能對聖香說些什麽了。

聖香笑了,他鮮少笑得這麽柔和平淡。拍了拍趙普的肩,隨即環住趙普的脖子,他依靠在趙普身上,“傻爹……”

他身上依然帶著那從小到大減不去的淡淡的嬰兒味道,還有淡淡的八寶桂花糕的甜味,趙普感覺到他溫暖的體溫和心跳,“你長大了。”

聽聞到這句話,聖香又笑了笑,放開趙普,“我長大了。既然爹把這件事托給我,那麽以後不管我做什麽,爹都不要再過問了,好不好?”他凝視趙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一抹純然微醺的笑意讓人不知不覺為之迷惑。

“好。”趙普脫口而出,疑惑隨之而來,什麽叫做“不管我做什麽”?聖香他想做什麽?“可是……”

“謝謝爹。”聖香吐了吐舌頭,笑瞇瞇地說,“這下我和小畢下江南去玩,爹可不能反對了吧?”

他打斷了趙普的疑問。趙普愕然看著聖香完美無缺的眼眸,當真只是如此而已嗎?聖香漂亮烏黑的眼睛裏,除了隱隱的光彩爍然,只是一抹深如海底的黑,黑得全無邊際,連猜測都無從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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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遞消息要南歌越獄的事比想象的輕松許多,開封府大牢居然沒給南歌戴上精鋼鐵鐐,只形式地給他掛了個木枷。聽說是上一任的禦史中丞大人親自把人送進來的,這人犯是自首的,因而也不必特地提防他要逃跑。

本來嘛,如果要逃跑,自首幹什麽?看管南歌的地兒最偏僻,他犯的事無足輕重,人也不吵不鬧,偶爾還和獄卒們喝杯酒聊聊天。大家都知道這位犯人有學問人不錯,長得還俊俏,比起其他灰頭土臉哭爹喊娘的犯人們,南歌可是順眼多了。

畢秋寒並沒有親自去劫獄,他把給南歌傳遞消息的任務交給了誰,聖香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南歌一出獄,畢秋寒就會離開京城。畢秋寒要帶南歌去哪裏,聖香照樣不知道,但必然是個灑大網抓李陵宴的地方。

如果不能找出殺害李成樓的真兇,那麽如今事到臨頭,李陵宴已經不受管制,先趁他羽翼未封的時候下手,也是制止他瘋狂覆仇的一個辦法。

這樣一場江湖大俠抓大魔頭的好戲,聖香怎能錯過?他正在努力地想方設法讓畢秋寒帶他一起去看熱鬧,“小畢——”他拖長了聲音可憐兮兮地說,“我也要去。”

畢秋寒搖頭,“江湖兇險,這一次我又不是出門游山玩水……”

“你不游山玩水,我游山玩水啊。”聖香拉拉他的袖子,討好地說,“帶我去嘛……爹都答應了。你們抓人,我站旁邊看就行了,大不了有危險我就逃嘛……小畢……”

他討好的樣子讓畢秋寒不自然地想起那只奇奇怪怪的大胖兔,咳嗽了一聲,“你不合適行走江湖,此行會很危險……”

“人家有心病的啦,很早就會死的啦,趁人家還走得動,帶人家出去玩嘛……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日月滔滔、光陰似箭、流年似水、時間如白駒過隙一去不覆返……”聖香泫然欲泣,“你不帶我去,我會很傷心的,很傷心就會心病發作,心病發作我就會死掉。我如果死掉,你過意得去嗎?為了你不背負上一輩子的陰影,你一定要帶我去……”

畢秋寒活到了二十九歲,從來沒聽過人淚眼汪汪地還能說出這種話,而且說話的人還說得很認真。他不由得啼笑皆非,“不行。”他力持一張正經的面孔,“你的身體沒有那麽差,而且聖香你是趙丞相的愛子,帶你出去,我不一定能保證你的安全。”

“我爹同意讓我出門的啦,”聖香擡頭看著畢秋寒,畢秋寒比聖香稍微高了一些,“從前爹要罵我的時候,我也混過江湖好多次了。你不用保護我,我保護你好了。”他很慷慨地說,故作豪氣地拍了拍畢秋寒的肩頭,“我做你的保鏢,可以了吧?”

畢秋寒努力地要給他們之間的談話增添一些正經的色彩,讓這些對話聽起來不至於那麽荒唐可笑,“聖香,這次的事非同小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很認真啊,我哪裏有鬧著玩?”聖香睜著一雙大眼睛,“你看我都沒笑,我很認真啊。”

他真的沒笑,但畢秋寒差一點就笑了出來,“不行就是不行,聖香你很聰明,但是江湖不同於京城。”他微微一笑,拉開聖香拉他衣袖的手,“吃江湖飯的人除了武功、智慧、運氣,還需要狠心。聖香你武功不弱,為人聰明,但是你敢殺人嗎?”他凝視著聖香,“刀落血流,面前的人不知是好是壞,你敢一刀下去要他的命嗎?”

聖香一只手捂住耳朵不聽,索性撒嬌耍賴,一跺腳,“小畢說他要殺人……來人啊——小畢說他要殺……”

畢秋寒一把蒙住他斷章取義胡說八道的嘴,“我哪裏說要殺人了?”他簡直快被聖香弄瘋了,這個家夥怎麽能從張三就直接扯到張飛去?

“是你說吃江湖飯就要殺人……”聖香被他蒙住嘴還在那裏嘟噥。畢秋寒不慣捂著人嘴說話,只得放開了他,“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聖香笑吟吟地看著他。

“走江湖也不一定非要殺人。”畢秋寒越說自己越糊塗,已經不知道為什麽從不讓聖香跟著他走江湖,會扯到殺人還是不殺人的問題。

“所以本少爺就是那種走江湖也不殺人的好人,對不對?”聖香“啪”的一聲打開折扇,笑瞇瞇地扇了幾下,“你的意思就是這樣,對不對?”

畢秋寒張口結舌,他的意思明明就不是這樣。可是如果說聖香不是走江湖也不殺人的好人,似乎也不對。聖香問了兩個“對不對”,他不能說不對,可也明明不是對的。哭笑不得地看著聖香,他已被他繞得頭都昏了,不知道該答什麽才對。

聖香見他苦笑不答,拖長聲音使出最後的撒手鐧,“畢秋寒出身於碧……”

“好了好了,既然丞相不反對,你想看熱鬧就來吧。”畢秋寒苦笑,實在拿這大少爺無可奈何。

聖香舌戰大獲全勝,得意洋洋地拿扇子對自己猛扇。那金邊的折扇在陽光之下富貴燦爛,一派奢侈靡麗。畢秋寒暗自搖頭,這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當真見識了江湖,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麽場面呢!

那只大胖灰兔子在草叢裏歪著頭看著聖香,也許它看到了什麽畢秋寒看不到的東西。但是不論是人眼還是兔眼裏的聖香,除了滿臉燦爛的笑,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從來不曾有人真正了解過。

當夜數輛馬車在汴梁城外會合,直奔洛陽而去。

畢秋寒與給南歌傳遞消息的一位黑衣老人同坐一車,聖香和深夜破牢而出的南歌同坐一車。還有一輛大車裏坐的是誰,聖香不知道。三輛大車趁夜疾快地離開了汴梁,沒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南歌和聖香有過一面之緣,知道他是丞相的公子,他比畢秋寒知道得多一點的是——他知道聖香是當年的禦史中丞、如今江湖上敬稱“天眼”的聿修的好友。南歌之所以束手入牢,甘願在開封府大牢一待大半年,便是與聿修一戰落敗認輸的結果。那大理寺一戰的晚上,他被聖香這位大少爺猝不及防地一把捂住了嘴。這位大少爺那天晚上身上的八寶桂花膏的香味猶令他印象深刻,怎能忘記?因此脫身上車,一見到聖香讓他錯愕了一下,“你?”

聖香坐在車內,車廂裏有兩個描金繪綠的大箱子,聖香就坐在其中一個上面。見了南歌他笑瞇瞇地擡起頭,“是我。”

聖香擡起頭來的時候,南歌看見他懷裏抱著一只灰色的大胖兔子。普通的兔子最多和貓兒一樣大,野兔更是削瘦精幹,但聖香這只兔子卻比尋常的兔子大了一圈,抱在懷裏像個半大的枕頭。南歌愕然了一下,他的為人可比畢秋寒瀟灑豁達多了,只是錯愕了那麽一下,隨即釋然,哈哈一笑坐了進來,“你怎麽在畢大俠的馬車裏養兔子?”

聖香得意洋洋,打開一個大木箱子的蓋子。南歌佩服地看著裏頭——那是個兔窩,木箱子裏面赫然放著一個盆子,盆子裏放著一根豬排骨。那兔子一進箱子立刻津津有味若無旁人地啃那排骨,耳朵一動一動的。

“會吃肉的兔子,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南歌若有所思地看著聖香坐著的那個箱子,“那不會是個狗窩吧?難道是會吃草的狗?”

聖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爺出門,當然要帶一些換洗的衣服。”他支頜笑瞇瞇地看著那箱子裏的兔子,“還有儲備的食物。”

“畢大俠可聽說是謹慎守禮出了名的,”南歌一笑,“你在他的馬車裏養兔子,他不生氣?”他四下張望,這馬車車廂寬大,有個坐榻,即使堆上聖香的兩個大箱子也不覺擁擠,四壁還繡了些花草,“這可不是尋常街上可以雇來的馬車。”

“這是他特制的馬車?”聖香詫異,“本少爺可就不知道了,本少爺只知道他答應讓本少爺跟出來玩。既然馬車停在本少爺家門口,本少爺當然挑一輛最順眼的坐上來。”他托著下巴,無辜地道,“是他自己進來探了個頭,然後決定不坐這輛車。小畢也沒說不許帶兔子,也沒說這是他的馬車別人不可以坐。”

南歌哈哈一笑,他心知聖香明明看穿這是輛女人的馬車,偏偏坐了上來,分明是故意氣畢秋寒的。畢秋寒好潔守禮、性情謹慎、不易沖動,聖香卻在他心上人的馬車裏養兔子。南歌本性豁達,也不覺得聖香可惡,倒是覺得好玩,“聖香少爺,你幹巴巴地從京城跟了畢大俠出來,有什麽圖謀不成?”他笑對著聖香,他的眼看得比畢秋寒深,或許是因為他是個比畢秋寒活得深刻的人,“南某不信你只是為了看熱鬧。”

聖香一本正經地回答:“當然不只是為了看熱鬧。”他笑嘻嘻地又說,“還有很多啦,讓本少爺想想……”他搬開指頭算,“嗯,譬如做內奸啊,監視你們啊,通風報信啊,當你們圖謀不軌的時候叫官兵來抓人啊,或者當本少爺不高興的時候把你們統統賣給李陵宴啊……當然最重要的是本少爺想看看那個李陵宴長得什麽樣子。”他歪著頭想了想,補了一句:“還有他的妹子長什麽樣子。”

南歌含笑,“我相信你不是個壞人。”

“本少爺當然是好人。”聖香瞪了他一眼,“對了,小畢有沒給你說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南歌搖頭,“畢大俠以謹慎出名,他覺得不該說的事,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他躺上坐榻,意態也頗灑脫,“反正到了自然知道。”

聖香笑吟吟地支頜看著準備閉目休息的南歌,“餵,如果李陵宴拉攏你,你會不會跟他去報仇?”

南歌嘴角微揚,並不睜眼,“江湖中人多少糊塗。為父報仇和李陵宴的野心是兩檔子事,風馬牛不相及。”

“我說——如果你找到仇人,你會報仇嗎?”

“會。”

“那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不去找你的仇人?”

“因為我不想為了死人活著。”南歌睜開眼睛,笑了笑,“當然如果仇人自己送上門來我還是會報仇的。”

聖香歪著頭看他,像看見了什麽稀奇的怪物。

倒是南歌詫異了,“你看著我幹什麽?”

聖香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依然托著下巴坐在他那富貴榮華的描金箱子上,目光卻緩緩移向馬車窗外,“我只是在想……能夠不為死人活著的人,那會是什麽樣的人……”

南歌眉頭一蹙,卻聽他慢慢地接了一句:“即使能夠不為死人活著,人也免不了……要為活人活著……”

聖香說這一句的時候眼色——如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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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露出這種眼色的時候,南歌目中有光彩微微一閃。他並非沒有這種感受,只是從不曾這樣清晰地說出口……不曾這樣宛如思慮過一千次一萬次的清晰、像經歷過無限苦難之後的掙紮——而後淡漠、看破的寂然——無悲無喜、無恨無笑。

這是聖香嗎?

“很晚了,本少爺要睡覺了。”突然聖香轉過頭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餵,你下來,床讓給本少爺睡。”

南歌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沒見過一個人的表情能變換得如此快,如此不留痕跡——好像剛才他看見的剎那的聖香都是錯覺,是他在做夢一樣。

“餵!下來啦!”聖香的折扇已經指到他面前,“本少爺身體虛弱,如此長途跋涉,說不定半路上就會一命嗚呼。你還不趕快下來,萬一本少爺積勞成疾,你怎麽賠我?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害的……”

南歌可沒畢秋寒那麽好糊弄,他閉上眼睛,“不讓。”

聖香眼珠子轉了轉,從袖子裏摸出一樣東西晃亮了,“是你不起來的。”

南歌陡然聞到一股硫磺味,睜開眼睛看他手裏拿著火折子,大吃一驚,“你幹什麽?”

聖香宣布:“你不下來,我就放火燒了這張床,誰也別睡。”

“你瘋了,你會連馬車一起燒掉……”

“誰叫你不下來?如果馬車燒掉了,就是你害的。”

“馬車燒掉是小事,你自己難道就不危險?”南歌開始知道為什麽畢秋寒不坐這輛車了。

“我死了就是你害的。”聖香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什麽和什麽……”南歌苦笑,瀟灑地一揮袖子下床,在地上盤膝而坐,閉目,“從今以後,你要怎樣就怎樣,南某不和你一般見識。”

“嗯……我睡了。”聖香歡呼一聲撲上床去,勝利地抱著薄衾睡去。

這人……南歌苦笑,怎麽是這樣的?

“畢賢侄,我們可是按原計劃先去洛陽?”另一輛馬車裏的黑衣老者和畢秋寒自然不知道聖香車裏究竟在搞什麽鬼,殺了他們的頭也猜不出聖香大少爺方才差一點放火燒了馬車。

畢秋寒藍衫提韁,在前趕馬,沈聲道:“不,我們直下漢水,去君山洞庭湖。”

黑衣老者淡然一笑,“畢賢侄還是一樣謹慎,你從昨夜開始就把南歌人在咱們手上的事傳揚出去了吧?”

畢秋寒只要不和聖香在一起就穩重老練得多,點了點頭,他臉上不見一點驕色,“消息已經放了出去,大約五日之後便會盡人皆知。但在到達君山之前,我不想多惹麻煩,畢竟我們的目標只是李陵宴,不是別人。”

“但賢侄不是和令宮主約定在洛陽相見嗎?我們直下漢水,令宮主在洛陽可就空等了。”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賢侄一向敬重令宮主。”

除了被聖香弄得哭笑不得,畢秋寒也很少笑,此時微微一笑,“當然……翁前輩可知另一輛馬車裏坐的是什麽人?”

這黑衣老者是江湖上以傳音追蹤之術出名的“追魂叟”翁老六,聞言震動,“莫非另一輛馬車上坐的是……”

畢秋寒含笑點頭,“正是。”

另一輛馬車上坐的是江湖兩大迷宮之一的碧落宮宮主?縱然翁老六已經成名三十多年也不禁變色,畢秋寒是碧落宮門下弟子已經如此了得,碧落宮宮主是什麽樣的人才可想而知,“沒想到李陵宴祭血會的事居然驚動了令宮主,碧落宮主出宮乃是三十年來的第一次。”

畢秋寒又是微微一笑,“也未必全是為了李陵宴的事。”他卻不說還為了什麽其他的事。

“君山洞庭湖會,畢賢侄和令宮主都會參加。老夫聽聞白發、浮雲夫妻亦會到會,江南山莊莊主江南豐、第一簫客韓筠、歸隱江湖幾十年的老盟主南老、少林寺羅漢堂空遠禪師、武當清靜道長、‘風雪荷衣’溫公子、菱洲雙嬌、祁連四友……”翁老六感慨,“這次李陵宴招惹的人可真不少,聽說那傳聞裏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會趕來瞧熱鬧。”

“還有個人也會來。”畢秋寒簡單地道。

“誰?”翁老六感興趣,能讓畢秋寒特意提及,必然是重要人物。

“天眼。”畢秋寒緩緩地道,“此人雖然這半年才在江湖偶爾露臉,但斷然是個人物。”他眼色沈然,“我見過他一次,‘天眼’聿修單人獨臂,做事觀察入微、見識了得,武功猶為不弱……”他沈吟了一陣,又補了一句:“不只是不弱,甚至可稱‘高強’二字。君山之會如果他在,對付李陵宴也多些把握。”

畢秋寒從不虛言誇人,既然把“天眼”聿修說得如此傑出,必然是有他的高明之處。翁老六嘆了口氣,“不管結果如何,江湖如此盛會,百年來不會有第二次了。只是畢賢侄,”他又嘆了口氣,“老夫著實想不通你為何要把那相國公子帶在身邊。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相府豈能和我們輕易罷休?畢賢侄是主會之人,招惹這等麻煩實為不智。”

畢秋寒難得苦笑,搖了搖頭,“那位大少爺……翁前輩離他越遠越好。”他閉上眼睛揉了揉額角,“他說什麽最好莫反對,省得他做出什麽事來我們連想也想不到。”

少見畢秋寒如此無奈,翁老六哈哈一笑,“若是老夫老眼不花,似乎看見那位公子把一只兔子帶上了車。那位丞相少爺可是紈絝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種?”

“他不只帶了一只兔子,”畢秋寒喃喃自語,“他還帶了一箱衣服——莫約有三十多套,鞋襪四雙、火爐一個、被褥錦衾,還有什麽三罐子茶葉……甚至還有兩掛風幹的火腿……”

翁老六樂了,“他當是出游還是皇帝下江南?這年頭的富家少爺……”

畢秋寒一說到聖香就頭痛,“你知道他帶那火腿來幹什麽嗎?”

翁老六猜測:“下酒?”

“餵兔子……”畢秋寒呻吟一聲,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搖了搖頭,“他還有個沙鍋,說要等到野外的時候釣魚煮魚湯……我實在不知該拿那大少爺怎麽辦。”

“哈哈,畢賢侄即使與強敵搏命,也少見這樣煩惱。”翁老六莞爾,“看來那大少爺果然不一般,明兒一早倒是要見識見識。”

第二日便要棄車登船,一早三輛馬車齊齊停在漢水謝娘渡渡口。天色僅僅微亮,因為南歌出獄比想象的順利,所以稍微早到了一會要等船。

“咿呀”一聲,黑衣翁老六先下了車。畢秋寒躍上車頂,四下張望了一陣,確定無事才出聲招呼:“南兄,出來吧。”

南歌撩開車簾一躍而下,一甩袖到了江邊一塊礁石之上,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突然一聲長嘯破雲,仿佛要吐盡大半年監牢的郁悶,聲震四野連綿不絕。

翁老六皺眉,這位南公子也太滿不在乎了。畢秋寒為他的安全處處小心,他卻渾然不在意。這一聲若是讓人聽見,畢秋寒改下漢水的一番苦心可就全白費了。昨夜漆黑大牢昏暗,他也沒瞧清楚這位名門之後長得什麽樣子。今日一見,南歌風姿颯爽俊朗灑脫,確是風流倜儻。他正打量著南歌,南歌莫約三十二三,比畢秋寒似乎稍微年長了一些。畢秋寒自沒有南歌的俊朗瀟灑,但翁老六私心評價,他若有女兒,定是嫁與畢秋寒,那才是可以依靠的男人。

“好難聽——”卻聽車廂裏傳出一聲睡意朦朧的聲音,一個頭從車窗裏探出來,有氣無力地伸出一只手,“姓南的你別叫了,好難聽好吵……”

翁老六這下樂了,還沒來得及定睛去看這位堪稱天下第一的少爺公子,另一聲輕笑已經入耳,“啪啪”兩聲,有人鼓掌,“好功力。”

第三輛馬車上下來的也是一位藍衫少年,那一身藍藍得近似於白。此人眉目清秀纖細,身材也不高,年紀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聲音也很輕柔。這樣的人居然就是碧落宮的宮主、讓畢秋寒畢恭畢敬的人?在場的其他三雙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幾乎沒掉下來,南歌第一個開口問:“閣下是——”

藍衫少年雖然年幼纖弱,一股子精細易碎的稚嫩,但神色很舒緩。那輕笑的樣子看起來極是舒服,令人不知不覺就全身放松,像全身的疲憊都隨著他不緊不慢的語調緩緩從毛孔裏散去,人也跌入了無比溫暖舒適的空間裏,只想聽他多說兩句話,“我姓宛郁,雙懷月旦。”

“這位是碧落宮的宛郁宮主。”畢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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