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銀裝包裹著一切，素白的衣衫立在山崖上，北風獵獵吹亂一頭烏發。

“梨香，對不起，再你死後，才能還你自由。”抓起陶罐中的白砂，從指縫間慢慢流下，隨著風飄落山崖。

“清兒，節哀。”拓跋羽走到她身邊，並肩而立。

“我不是，從來都不是，我只是櫻瞳，櫻若翩翩，瞳若輕靈。”

“櫻若翩翩，瞳若輕靈。”拓跋羽輕念，原來這便是她原本的名麽，拓跋羽心頭漾起一陣歡喜。

白砂與白雪糾纏飛舞,瑩瑩點點,匯成一曲砂舞。

馬車上，櫻瞳掀開布簾一角，街道還是那般熱鬧，喧鬧的聲音仿若隔世。

“清，櫻瞳，是否要回馮府？如果不想回去，可以去我…”

“罪婦馮氏接旨。”馬車咻得停下,車外傳來公鴨嗓般的聲音,拓跋羽皺眉打量櫻瞳面上的表情,見她面容冷寒,不由收緊了手指。

“馮氏阿清接旨。”櫻瞳提裙下馬跪拜在地。

兩輛馬車迎面而立,赫然停在街道中間,引起不少百姓的註目,櫻瞳脊背上有幾十道探究的視線。

“罪婦馮氏品行惡劣,為禍後宮,為贖其罪,命其即刻前往靜安寺帶發修行,誦經念佛,不得詔令不得出,欽此,馮氏,接旨吧,馬車已在等候。”

蝕骨的寒涼襲上骨髓,本以為心痛的麻木了,原來還會痛。

“夠了,櫻瞳,你起來,我去找皇兄問個明白,他萬不會如此待你。”拓跋宏怒火中燒,一把拉住櫻瞳的胳膊,想講她拉起,櫻瞳卻執拗地跪著。

“罪婦馮氏,接旨,謝主隆恩。”櫻瞳咬唇,強忍著湧上喉頭的腥甜,接過刺眼的明黃,起身。

“櫻瞳,不要去。”

“拓跋羽,謝謝你,這是我的事。”櫻瞳輕輕掙開拓跋羽的手,踏出的每一步都如拆骨般疼。

拓跋羽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是那樣的無力,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軟弱。

瑤光寺位於洛陽,離平城不遠不近,但這段距離,卻成了櫻瞳和拓跋宏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櫻瞳看著窗外越來越遠的平城,慢慢合上窗棱,噴出一口鮮血,濺在素白的紙上,綻放一朵朵妖艷的紅梅。

馬車搖晃間,昏昏欲睡,一幕幕畫面,一句句情話,言猶在耳,卻變成了諷刺。

“瞳兒，山林間危險，你留在營帳等為夫，為夫定為你打一頭野豬來。”

“就會說大話，若是沒有，我就將你烤了吃。”

“好啊，瞳兒想怎麽吃都行。”拓跋宏挑眉湊近櫻瞳耳邊輕聲暧昧地說。

“不知羞。”櫻瞳紅著臉捶了他胸膛一笑。

“等我。”拓跋宏在芙蓉面上落下一吻，跨上馬驅馬奔入山林。

兩雙影,依偎窗前,耳鬢廝磨,情意拳拳。

“阿宏,若我這輩子都沒有福分為你誕下子嗣,你是否會嫌棄我?”

“傻瓜,我的孩子已經夠多了,你只要就這樣陪在我身邊就好。”拓跋宏緊緊摟住櫻瞳,在她臉上落下深深的烙印,櫻瞳仍覺心空落落的疼。

“馮氏,快點下車。”太監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一把將櫻瞳扯出馬車,“瞪什麽瞪,還真以為你還是什麽尊貴的娘娘?”太監被櫻瞳瞪得脖子發涼。

“呵。”櫻瞳冷笑一聲,越過他,徑直走到瑤光寺前。

赤金色的字在陽光下刺目的耀眼,櫻瞳舉手微遮雙眸,心口壓抑般悶疼。

“阿彌陀佛。”渾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櫻瞳慢慢放下手,年逾半百,袈裟覆身,一雙清亮的瞳直勾勾看著櫻瞳,似乎要講她看穿,櫻瞳莫名有些心慌,轉過視線不敢與之對視。

“了然大師。”太監上前恭敬行了一佛禮,悄聲在了然耳邊壓低聲音道:“聽聞大師乃得道高僧,普度眾生乃佛家職責,宮中貴人有一言要咱家告知大師,此女性子惡劣,若徘徊世間只會塗炭生靈,望大師可斷其發,歸一佛門,乃解貴人煩憂,世間清寧。”

“阿彌陀佛,施主,佛門清凈之地,來此皆是緣,一切皆有佛主安排。”了然平靜如水。

“大師,貴人誠心向佛,這些乃貴人為佛主敬獻香火。”太監見了然油鹽不進,一咬牙,從袖中取出鼓脹的錦袋,悄悄塞入了然手中。

“阿彌陀佛,貧僧替佛主多謝貴人,釋空,放入功德箱,再取幾本佛經贈與這位施主。”了然淡然地將手中的錢袋交給身後的小沙彌,太監似根本沒料到了然會如此,猙獰的臉升起團團怒火,又不敢發作,生生憋紅了臉。

“噗嗤。”櫻瞳身為妖,自然將一切聽了個真切,忍不住笑出了聲。

“馮氏,還不速速皈依佛門,磨磨蹭蹭莫非想逃脫責罰?”太監唯有將火氣發在櫻瞳身上。

“呵,告訴你主子,風水輪流轉,她不會永遠都可以位居高位。”櫻瞳冷笑湊到太監耳邊說道。

“施主,請隨老衲前來。”了然也不等櫻瞳便走入靜安寺,櫻瞳發怵瞄眼看門上的金匾已不見金色的光芒,小心翼翼跨入寺門。

“咯吱”厚重的木門慢慢關上,將一切凡塵俗世阻擋在門外。

“當當當”空靈的鐘聲伴著幽長的佛香,洗滌每一個心靈,櫻瞳不由閉上雙眸,耳邊傳來誦經木魚聲,不覺厭惡,反多了幾分沈靜,千瘡百孔的心仿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施主,師傅命貧僧前來帶施主去香舍安頓。”身後傳來的聲音有幾分熟悉,櫻瞳慢慢睜開眼轉身看去,楞在當場,來人看見她的容貌同樣愕然,不過只有一瞬,很快恢覆平和。

灰色僧袍,突兀的頭頂,一雙黑瞳無欲無波,手持佛禮。

“崇,崇凜,是你嗎?”櫻瞳顫抖著唇,實難相信眼前這個沙彌正是書生崇凜。

“阿彌陀佛,施主,貧僧法號釋然。”

“釋然,釋然,你當真可以釋然一切?崇凜,為何你會遁入空門,是否是因我?”

“阿彌陀佛,施主,一切冥冥中皆是註定,所經歷的是劫,渡過了,便可得到真正的佛法,施主也不應執著於過去,放手才是真正的解脫。”

“不應執著,放手才是解脫,我該如何左右自己的心呢?”聽到櫻瞳吶吶自問,崇凜移動的腳步微頓,眼中晃過一絲波紋。

白雪飄落,打濕枝頭一片紅梅,火紅的梅越發添幾分嬌艷。

宣紙鋪展,美人躍然紙上,巧笑焉兮,溫柔如水,清俊的字跡發黃,像是被人撫摸過無數次,修長的指尖輕輕觸碰那白瓷般的容顏,一滴淚伴著點點血花暈在宣紙上,模糊了一張絕世的顏,素白的紙飄然散落,唯有字跡依然清晰,“吾妻清兒,吾之摯愛,願相攜一生,伊人卻已決然而去,吾悔之晚矣”

梅花雕落,片片旋舞入窗扉,飄落紙上,殘留著餘香。

兩年後春,百花盛開,拓跋宏力排眾議,遷都洛陽。

“聽說了沒,陛下要將皇城遷到咱們洛陽,到時洛陽必會十分熱鬧。”

“可不是麽,奴家今日前來就是為我那夫君求個前程,期盼陛下能慧眼識得夫君才華。”

“那我也要為我家死鬼求個簽。”說著,幾個婦人歡歡喜喜朝佛堂走去。

微風吹起樹葉,帶動一絲灰藍色的僧袍,墨發只用水藍色綢帶束起,發白的指尖緊緊握著手中的掃帚,濕潤的瞳含著瑩瑩淚珠。

“他要來了嗎?”

“阿英,阿英,你怎麽了?”

“慧雲,我沒事,只是沙迷了眼。”櫻瞳回過神,用袖拭去眼角的淚花,“慧雲,你有什麽事?”

“差點忘了,師傅讓我喚你去見她。”

“可有說何事?”

“沒有,把掃帚給我吧,我來幫你掃,你快去吧。”

“好,多謝。”櫻瞳揚起真誠的笑。

兩年前,櫻瞳本應在靜安寺與一群和尚修行,難免有所不妥,幸了然大師從中周旋,櫻瞳被遷往不遠的瑤光寺帶發修行,瑤光寺主持是明言師太,慧雲是寺中最小的尼姑,整日臉上都掛著明媚的笑,明言師太是在一個冬日白雪中將她撿回,她知曉自己的身世,卻從未有怨怪,比起她,櫻瞳自覺自愧不如。

“咚咚”“師太,我是慧英。”

“進來。”醇厚的聲音響起,推開門,明言師太正在誦經打坐,櫻瞳便垂首靜立在旁。

不知過了多久,木魚聲止。

“慧英,你可知貧尼喚你前來所謂何事?”櫻瞳上前攙扶明言。

“不知,還請師太指點迷津。”

“慧英,你來這瑤光寺也有兩年,可知為何你無法離開。”櫻瞳側目看去,明言渾濁的眼目視前方,明明是一副世外之人模樣,卻好似一切都了然於胸,櫻瞳扶著的手一顫,“你不必驚慌,佛法有雲,一切皆緣,你我有所交集,也是一種緣,困你在此兩年,你身上的戾氣已消散,你可以選擇離開,望你好自為之。”

“多謝師太告知,並不是瑤光寺困住我,而是我自己的心將我困住,若我離開,也不知,該去何方。”櫻瞳垂下手,臉上一片黯然。

“阿彌陀佛,慧英,看來你還未學會放下。”

“師太,放下又何其容易。”越想忘記,腦海中那個人的身影就越發清晰,撕裂這心口的傷。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枝頭枝葉吹動沙沙作響。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青絲披散,執筆抄寫佛經,一滴墨滴落,模糊了字眼,好看的眉微微皺起。

“櫻瞳。”

櫻瞳一楞,慢慢看去,門外的人多了幾分成熟,黑瞳閃動別樣的光芒,微風吹動發絲,來人已在眼前,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臉上。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拓跋羽,你不該來。”櫻瞳一個側步,躲過拓跋羽的觸碰。

“櫻瞳,跟我走好麽,這兩年,四處征戰,累積的戰功足以求皇兄將你釋放,櫻瞳,只要你願,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拓跋羽幾乎是用祈求的語氣,試探般小心翼翼握住櫻瞳的手。

“拓跋羽,對不起。”櫻瞳慢慢抽回手,拓跋羽心頭一陣酸楚。

“如果你還在意皇兄,我會陪你一起忘記。”

“夠了,拓跋羽,你還不明白嗎,我之所以淪落至此,都是因你們皇家,從來都沒有所謂的真情,我怕了可以嗎,求你,求你們放過我好嗎,無論是你,還是拓跋宏,都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我只想安安靜靜了此殘生。”櫻瞳瘋魔般將拓跋羽推出門外,“砰”的一聲一切戛然而止。

“櫻瞳。”拓跋羽眼中炙熱的光芒一點點被澆熄,只剩灰暗,還來不及收回的手堪堪停在門前,始終沒有勇氣再去敲響。

櫻瞳抱著雙肩,無力的身子沿著門滑落在地,埋在雙膝間的腦袋,一滴滴淚壓抑而沈重。

四月芳菲,拓跋宏定都洛陽,百姓夾道歡迎,紛紛瞻仰帝後尊容,帝拓跋宏已仁孝治國,將生母李氏牌位遷往瑤光寺,受永世香火祭拜。

“咚咚”“阿英,陛下和皇後禦駕就要降臨,你當真不去?”

“我身子不適,你去吧,咳咳。”

“昨兒還好好的,怎麽...那好吧,我去告訴師父一聲,你好好休息,稍後我再來看你。”慧雲見櫻瞳咳得撕心裂肺,也不再多說什麽。

聽到腳步聲慢慢離去,櫻瞳才從棉被中支起身子,微張手,掌心靜靜躺著一枚已經泛黃的同心結,粗糙的邊緣,可見繩結的主人撫摸過無數次。

“咚咚”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兀響起敲門聲。

“慧雲,我還有些困倦,你不用管我。”櫻瞳用濃濃的鼻音說道。

“大膽,皇後娘娘駕到,還不速速前來相迎。”

“皇後娘娘。”櫻瞳發紅的眼眶還停著淚花,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良久才想起,如今的皇後正是那馮潤,她害了梨香,還敢明目張膽出現在自己眼前,櫻瞳只覺小腹有一團怒火燃氣,咻得將門打開,雙目赤紅。

馮潤一身紅底牡丹鑲金邊錦裝,高梳發髻,滿滿當當插著金步搖,臉色紅潤一派端莊,比起兩年前,越發深沈,讓人看不透。

“妹妹,啊,不是,現在,本宮是否應該喚你一聲慧英師太,許久不見,你過得可好?瞧你這清減模樣,莫不是這裏的尼姑陽奉陰違,待你不好?”馮潤不顧櫻瞳眼中的仇意,擦過櫻瞳的身徑直走進屋中,四處打量一番,用袖捂鼻,難掩厭惡之意。

“皇後娘娘身在宮闈還時刻惦記民女,民女真是受寵若驚。”櫻瞳明明笑著,但那氣息是那樣的冷絕。

兩年來,雖有明言師太相護,暗地裏,難免遭些絆子,不用問,也知,正是這位最善良的皇後娘娘的關切,若不觸及櫻瞳的底線,她也不願去抗爭。

“你明白就好,記住,只要你乖乖待在這裏,不再對本宮有任何威脅,說不定本宮一個高興,會求陛下賞你一個恩賜,讓你還俗,對了,本宮聽聞,拓跋羽將軍可是對你念念不忘,連陛下前些日子為他賜婚,都不惜抗旨。”馮潤湊近櫻瞳的耳邊媚笑間吐氣幽蘭。

“你就不怕,你無法活著走出這裏。”櫻瞳冷笑,雙拳緊握,隱隱有黑氣溢出,心口泛起陣陣疼痛。

“你不會,你也不可能做到。”馮潤似很有把握,“若在拓跋宏眼前殺了他最心愛的女人,你覺得他會怎麽待你呢?”

“妙蓮,你怎在這?”熟悉的聲音如醇厚的美酒,輕聲入耳,卻變成了這世上最尖利的武器,櫻瞳僵直著身子,不敢轉身去看。

“陛下,你怎親自過來了?”馮潤溫柔地笑著上前親昵地挽住拓跋宏的手臂。

“你還說呢?朕才與明言師太交流佛偈,一眨眼便不見你,你可知朕有多擔心。”拓跋宏笑著輕點馮潤的鼻尖,眼中皆是寵溺。

“陛下這般離不開臣妾,還真像個長不大的孩童,臣妾聽聞阿清在這,兩年不見,家中長輩甚是惦念,臣妾也是想盡孝心,見陛下與明言師太相談甚歡,不便打攪,望陛下贖罪。”

“阿清?是何人?”

“陛下莫不是忘了,正是兩年前被罰入寺帶發修行,以贖其罪,為臣妾死去可憐的孩兒誦經念佛的馮貴人啊。”馮潤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嘴角卻閃過一絲笑。

原來他根本就不記得,櫻瞳嗤笑,飛舞的墨發帶起一片清風,就這麽直楞楞地看他,四目相對間,物是人非。

拓跋宏未料櫻瞳會突然轉身,對上那雙眼,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充斥著痛苦,仇恨,冷然,好似冬日裏的寒冰,直直穿透著心臟,征戰多年,拓跋宏竟不忍去看那雙眼,那容貌明明是那樣熟悉,但他的腦海卻好似被人生生挖去一塊。

“陛下,陛下。”見兩人互相對視,馮潤有些惱怒,叉著腰,阻擋拓跋宏的視線。

“愛妃,怎麽了?”拓跋宏輕皺眉頭敷衍地應付,再看時,已不見櫻瞳的身影,那雙眼卻輕易烙印在心口,癡迷地望著緊閉的房門。

“哼。”馮潤一跺腳,踩著重重的步子離去。

“愛妃,等等朕。”拓跋宏眷戀地看了眼,才忙不疊去追。

所有的紛亂如來時悄然離去,沒人在意那顆破敗沈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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