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妮莎離開的第二天，艾吉奧用過午餐就又去父親的書房報到了。他最近幾天的表現異常乖巧，但這也不全是做戲，他想讓父親知道他正在慢慢變得懂事，已經足夠為奧迪托雷家族分擔一部分事務了。

艾吉奧去的時候父親正在和佛羅倫薩的首席執政官烏貝托·阿爾貝提促膝長談，他們兩個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所以艾吉奧並不吃驚烏貝托會出現在奧迪托雷家族的宅邸。看得出來，父親本想立刻把他打發走然後再和烏貝托繼續密議，但沒過幾秒，喬凡尼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喬凡尼叫住了艾吉奧，然後走到書桌後面拿起羽毛筆，匆匆寫了幾張紙條又分別塞進不同的信封交給他，同時叮囑道，“信封上寫了地址，幫我去把信捎到目的地，然後再去我們家的鴿籠裏取一封信，取信的時候動作隱秘些，別叫人看到了……凡妮莎眼下不在，但我認為你也是一個可靠的孩子，對嗎？”

“沒錯，父親。”艾吉奧立刻答應道。

“好小子。”喬凡尼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就快去快回，之後我有些事要告訴你。”

父親的話讓艾吉奧在離家之後躊躇了好一陣才邁開腳步往既定的方向走去。父親說要告訴他些什麽，艾吉奧認為那一定不會是無關緊要的事，否則父親沒必要用那樣嚴肅的表情說話。這意味著父親正要將他視作一個男子漢，與他商議大事……這個想法讓艾吉奧精神一振，街邊被微風吹拂著的樹枝就像是正在彈奏著美妙弦樂的魯特琴，讓他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幾分。

艾吉奧先去鴿籠報了到，但那裏其實沒有什麽信封，只有一張用來傳遞消息的小紙條，甚至都沒用細繩綁起來，所以艾吉奧相當自然地就看到了紙條上的內容。

弗朗西斯科·德·帕齊。

紙條上只寫著維埃裏父親的名字，艾吉奧直覺這和帕齊家族犯的叛國罪有關，但這不是他有資格關心的事，所以他只能暫且先將紙條放回口袋裏，這個名字在父親那裏應該有不同的意義。

接下來，艾吉奧規規矩矩地避開了佛羅倫薩街頭上豐富的娛樂活動，去為父親送信，然後他吃驚地發現收信人盡是些職業不太正當的人，比如說盜賊、妓-女之類的……他忽然很好奇作為銀行家的父親是如何與這些人搭上關系的。

收下艾吉奧信件的人大多精於緘默，但在送信的過程中，卻也有一位傭兵打扮的人主動向艾吉奧搭話道，“小子，替我轉告喬凡尼。事態正在升級，他們肯定會有所行動，讓你父親多做些安全方面的考量吧。”

“什麽？誰會有所行動？”艾吉奧聽得一頭霧水，但對方卻絲毫沒有要多費唇舌的意思，轉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毫無預兆的，艾吉奧心中忽然生出了不妙的預感，他轉身沿著熟悉的街巷奔跑起來，往家的方向趕去。艾吉奧認為應該盡快把這個重要的消息轉告給父親，他已經離家太久了，送信花了他太多的時間……等到奧迪托雷家族的宅邸遠遠地出現在他視線中時，艾吉奧立刻意識到，他不好的預感竟已經化為了現實。

往常這個時間正是女管家安妮塔準備晚餐，整棟屋子燈火通明的時候，但現在宅子裏卻一片漆黑，大門也安靜地敞開著，艾吉奧開始有些慌了，他不顧一切地沖進了宅邸裏面，大喊起來，“父親？母親？費德裏科？你們還在嗎？”

就算這樣的舉動會被費德裏科嘲笑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艾吉奧也不在乎了。

屋內沒有蠟燭和煤油燈為他照明，但從窗戶外面漫進來的月光已足夠他看見自宅大廳的情形了。桌椅都翻倒在地上，窗簾和地毯被人劃了好幾個大口子，上面散落著許多玻璃和陶瓷的碎片，萊昂納多的畫也被人從墻下取下來撕了個粉碎。

望著這幅景象，艾吉奧感到有些頭暈目眩，有那麽一刻，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在黑暗中，他聽見有個女人小聲啜泣道，“上帝啊，是艾吉奧少爺嗎？”

“……安妮塔？”艾吉奧認出了對方的聲音，慢慢往聲音的來處走過去。

女管家安妮塔從角落裏站起來，似乎碰倒了什麽東西，但緊接著她擦亮了火柴點起了蠟燭，讓艾吉奧看到了呆坐在樓梯拐角處的母親和哭得全身發抖的妹妹，他懸著的心悄然落下了一些，“母親！克勞迪婭！安妮塔……我離開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

安妮塔睜大了眼睛，流著淚答道，“衛兵……是衛兵！他們突然沖了進來，抓走了老爺和費德裏科少爺……上帝啊，他們幾乎是從瑪利亞夫人懷中把佩德魯奇奧少爺拖走的，他才只有十三歲啊！”

“……他們把人帶去哪裏了？”盡管仍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艾吉奧還是感覺到一陣憤怒迅速地湧上了心頭。

安妮塔答不上來，在沈默中克勞迪婭哀傷地出聲道，“他們一定是去了韋奇奧宮，那些衛兵穿著韋奇奧宮的制服，還有在逮捕父親時，他們說奧迪托雷家族犯了叛國罪……艾吉奧，這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真的！”艾吉奧立刻否定了克勞迪婭的話，但隨後他的思緒就變成了一團亂麻，他勉強定了定神，“母親……她這是怎麽了？”

瑪利亞的狀況看起來不大好，整個人有些癡癡傻傻的。自從艾吉奧回來，她還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母親受了驚，她——”克勞迪婭不再說下去了，她轉過頭悲傷地用衣袖擦掉了臉上的淚水，但很快又湧出更多，“艾吉奧，為什麽我們會遇到這樣不幸的事？”

“……我不知道。”

“既然父親沒有犯罪，那他們會被釋放嗎？”

“我不知道……”

“……我們的家還能恢覆成原來的樣子嗎？”克勞迪婭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不知道，克勞迪婭！”瀕臨崩潰的艾吉奧忍無可忍地大叫起來，然後兄妹兩人在原處沈默著相對站了很久。

支離破碎、四分五裂的家庭幾乎要將艾吉奧擊潰了，他覺得自己仿佛正在墜向一個無底的深淵，但沒有任何人能伸手拉他一把。最終，艾吉奧強迫自己思考起來，然後艱難地開口道，“這裏不安全，克勞迪婭。我們必須得轉移到其他地方去……”

“可以去我姐姐的家！”安妮塔主動表態道，“她也住在佛羅倫薩，衛兵不可能搜到她的住處，夫人和小姐在那裏會很安全。”

“好……就這麽辦。”艾吉奧麻木地點了點頭，“既然他們抓走了家裏所有的男人，那麽肯定也會想抓住我。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這會連累你們……我要去韋奇奧宮見父親，問問他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在送走了母親和妹妹以後，艾吉奧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心中只有茫然。

韋奇奧宮是洛倫佐公爵的住所，防禦森嚴得就像是要塞，他根本不可能找到關押著父親的牢房。晚餐之後來到街上散步的行人正不斷從他身邊經過，艾吉奧痛苦而恐慌地意識到自己簡直像是生活在與他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四、五個小時以前，他的家還是完好的，但現在……一切美好都已經不覆存在了。

他拐進韋奇奧宮外的一條小巷，拼命思索要如何潛入這座宮殿，救出他的父親和兄弟。就在這時候，艾吉奧忽然看見迎面走過來兩個巡邏的衛兵，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應該快逃，但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們看到他了！

“站住！”當其中一個衛兵這麽喊起來的時候，另一個衛兵已經拔出劍快步向他走了過來。

無處可逃的艾吉奧只能迅速抽出隨身攜帶的匕首用來應對接下來的攻勢，但這在有著一身制式配備的衛兵面前簡直像是一把玩具。當他們一劍劈過來時，用匕首進行了格擋的艾吉奧只覺得手臂一陣酸麻。匕首因此立刻脫了手，他也跟著踉蹌著退後了幾步坐倒在地上。同時他飛快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就要喪命於此了，但他卻什麽都沒能為家人做到……這樣可笑的結局與他平時的意氣風發還真是不相符。

就在艾吉奧略帶絕望地在心中譏諷著自己時，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想要乘勝追擊的兩個衛兵突然停住了動作，喉嚨在月色下閃著寒光，鮮血噴湧而出。艾吉奧睜大了眼，有些驚恐地意識到這是有人用利刃刺穿了他們的要害。

在利器拔出時的沈悶回響中，衛兵們捂著喉嚨處的傷口不甘地倒下了，絕處逢生的艾吉奧擡起頭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眼前的人。

“……凡妮莎？”他試著確認道，但那熟悉的容貌已直接告訴了他答案。

這一次，他沒能從她身上聞到香水的氣味，但艾吉奧只覺得就連大馬士革玫瑰綻放瞬間彌散開的自然芬芳，都遠不及此刻出現在他眼前的凡妮莎美好，只是她的模樣有些古怪——金色的長發被仔細地盤了起來，也沒穿著長裙，反而是一身異常輕便靈活的打扮，衣服後面甚至還連著樣式奇特的兜帽，以及……他從來不知道她竟有這樣的身手和勇氣。

金發的女孩點了點頭，伸出手拉起了他，然後他聽見她輕聲問道，“艾吉奧，發生了什麽？我回過家，但裏面一團糟……喬凡尼和費德裏科在哪裏？”

是的，沒錯……艾吉奧麻木地意識到，凡妮莎的確是該在這個時間回到佛羅倫薩，他們本該共進晚餐的。這番變故折磨得艾吉奧就快發瘋了，他顛三倒四地將事情的經過轉述給了凡妮莎，沮喪且徒勞地握緊了拳頭。凡妮莎看出了他的虛弱和無力，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了對他的擔憂和關切，然後她走過來輕輕擁抱了他，“不要害怕，艾吉奧，你現在得堅強起來，而且……你還有我。”

人可真是奇怪，在凡妮莎安慰他以前，艾吉奧完全沒有要哭的打算，但聽見她說他可以依靠她時，他的軟弱忽然之間就變得十分難以抑制了，所有的無助都在瞬間傾瀉而出。猶如在沙漠中終於找到了綠洲、在黑暗中終於尋找到了光明一般，艾吉奧忍不住回擁了凡妮莎，然後咬牙無聲地流下了淚。

他哭起來的樣子就像一個孩子，或者說……他本來就還只是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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