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雨終於停了下來。西天邊現了一條帶狀的火燒雲，泛著絢爛紅暈。

“我之所以放棄做那八船的保商，是因為我們已經承攬下全部貨物，我們不能把好事占盡做絕，必須要將一部分好處散出去才行，下面我就說一說這其中的緣由。”秉鑒身上濕漉漉的小褂前胸貼著後背還沒來得及換，很是狼狽。但他覺得有些話有必要趁著大家都在當面說，而且要說透。這也算是在行號裏開了一次家庭會議，還是一次擴大會議——包括了陳文擴父子。

“假設如果這十船的保商都是由咱家來做，我們沒有能力和精力保證每一艘船都不出現問題，這是原因之一；之二，我們既承攬全部貨物，又做了十船的保商，這樣勢必會引起有些同行的眼紅心熱，真遇到那心眼小的暗中使壞，很可能會出現不測的事件，其中的任何一船出現紕漏，都會重蹈去年‘諾斯勳爵號’那樣的覆轍。”

“還是那句話，憑啥把我爹的那份給讓出去了？”艾香的怒氣還沒消，語氣仍然很辣沖。

陳家老大在一旁溜縫，“對。說！”

“算上咱家，我建議山茂召用五家來分攤做這十船的保商，這樣就把其中潛在的風險分攤了，並且相互制約，出現意外情況的幾率就小了很多。不要忘了，這背後還有東印度公司的一股勢力存在，但因為有‘同文行’、‘廣利行’參與其中，東印度公司絕對不敢動歪心思。我們要明白一個道理，保咪唎堅人布帆無恙，就是在保我們自己高枕無憂。至於為什麽要替換下岳父這裏的‘源泉行’，我也是擔心某些同行認為是我因親屬關系推薦上去的，將對我懷有更深的成見倒是其次，我是怕把滿腹的怨氣撒在承保的貨船上，那可就是得不償失了。”

“我聽明白了，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你耽誤了我家賺銀子。”陳家老二蔫聲蔫氣地說。

秉鑒又用毛巾擦了擦臉，平靜地說道：“我分出一船毛皮給岳父這裏做補償。”

秉釤急了，“三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陳叔這裏想做保商咱不能攔著，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出了事，陳叔也能自己兜得起，犯不上你操這個心。我說不行的話，明天起個大早再去和那咪唎堅人說一聲，把陳叔這裏再推上去。那船毛皮該是咱的還得是咱的，貨物都是有大堆兒才好賣。”

“老四說的有道理。”張氏在一旁小聲地唱和道。

大奶奶自然是樂見艾香和陳家兄弟對秉鑒發難的，但聽到秉鑒這樣的“補償”說法，可是轉過身來要和陳家說道說道：“親家翁，你坐在這裏也聽明白你姑爺兒剛才說的來由了，但我家老四說得話糙理不糙也有一定道理，我知道你心裏一直不痛快，這樣，你也表個態。”

艾香把臉一繃，“秉釤你剛才說那話什麽意思？啊，讓下就下，讓上就上，你咋嘴那麽大呢？你把我們家當什麽了？”

秉釤不敢和艾香犟嘴，又見到老婆高氏給使了眼色，紅著臉退到了後面。

得知秉鑒建議山茂召將自家的保商位置替換下來，陳文擴心裏確實是一百個不痛快，所以他才領了二個兒子來，不能說是興師問罪，但可以替自己出頭說話，解解疑惑，出出悶氣。他剛才聽秉鑒說了緣由心裏已經舒服了不少，此時聽大奶奶讓自己表態，也就說道：“說來做不做得二船的保商那都不算什麽事，秉鑒說拿出一船毛皮生意做補償更是無稽之談，我若真是接了，這讓人得多笑話我……”

“爹，你可不能聽他說的頭頭是道，就受了蒙騙，他怕這怕那，可為什麽他家還做了二船的保商？”關鍵時刻，陳家老大的嘴碼子也利索起來。

“之所以要做二船的保商是因為我承攬了全部貨物，做十船的保商太多樹大招風會引來嫉恨，一船不做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不明所以的人可能借此大做文章，傳出是非中傷的謠言。”

秉鑒解釋完，看了看秉鏞，又用目光找了找秉釤，“大哥，老四，去年‘諾斯勳爵號’出事給我的教訓深刻，至今想起來還是歷歷在目，我的想法是，明日咱家接手保商之後，你們倆一人一船即刻吃住在船上，直到各自所看值的商船安然無恙離開，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

沒想到忽然間就有了差事，秉釤樂得八丈高，“哎呦餵，三哥，真有你的！真沒想到你這麽瞧得起我，原來你心裏一直想著兄弟啊！我去，你就放心吧，出了任何問題，唯我是問！”

秉鏞今天坐著一聲沒吭，他知道秉鑒是這滿屋子裏人的主角。他也能大概猜到秉鑒能承攬十船貨物的資本是從總督大人那裏來的，這個絕不是能從外面借來銀子那麽簡單的問題，這是一個人的臉面。他也從頭到尾聽了秉鑒以神鬼莫測的縝密心思對全盤事情的分析和把握，他知道，秉鑒為人辦事的能力遠在他之上，不是一星半點的差距，說雲龍井蛙是誇張，大相徑庭絕對是有的。想到這裏，他心服情願地說：“三弟，我聽你的安排。只是那鋪子還沒有盤出去，又離不開人手看著，該怎麽辦？”

“大哥，那個鋪子不用往外盤了。就像你和老四前些日子合計的，明日掛上牌子，作為咱家的一處分號使用。人手我也想好了，讓大嫂和四弟妹在那裏經營。”秉鑒說完抻了抻小褂上的褶皺，小褂已經被他的身體烘幹得差不多了。

“啊？！”

室內人除了陳家父子之外都是忍不住大聲驚呼，秉鑒的這個決定實在是出乎意料，也太突然了。

“三弟，你說掛上個啥牌子好？”大嫂張氏滿臉堆笑，湊到秉鑒的近前問。

“怡和行分號。”

“怡和行分號？”

“奧，難怪你們詫異，那日秉鑒和我說了，他要將‘元和行’更名為‘怡和行’的事，這裏面的好處很多，改天我再給你們講。”大奶奶高興地說。

秉鑒等大奶奶說完，他解釋道：“這個分號主要經營就是西洋奇巧之物，明日從商船上下來就可以將各樣物品擺上貨架，價錢定得不宜過高離譜。大嫂和四弟妹雖然是家人，但也要聽從掌櫃碧珠的調度，不可任意行事，更不可以東家身份、股東身份自居，肆意踐踏做掌櫃的體面和尊嚴，你們若是能做到這些，我們就這麽定了。”

“三哥，我能做到。”秉釤之妻高氏爽快地答應。

大嫂張氏看了一眼大奶奶，大奶奶把頭扭向一邊，她也就不再猶豫，連忙說：“三弟，你說的我也都能做到，放心吧，你嫂子我有分寸。喲，這濕褂子一直穿在身上怎麽能行……”她沖景春招了招手，“景春兄弟，你這有沒有寬大的衣裳，快拿出來給你秉鑒哥換上。”

景春忙應了一聲“有”，然後跑向了後院。

秉鑒又補充道：“這家裏事眼前也就這樣了。對待外面，尤其是同行，一定要低調，不可張揚，迎來送往見面打招呼都要客客氣氣的，不能無事生非，得讓人處且讓人。”

“嗯。”

“三哥說得對。”

“三弟你放心吧。”

眾人紛紛答應下來。

陳文擴雖然是外人，可眼見著自己姑爺兒在伍家已是有了地位，四清六活精明強幹比他想象之中還要略勝一籌，心裏自然是高興。他的兩個兒子也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妹夫這好比坐鎮將軍的架勢，不由得低眉耷拉眼，又都是蔫蔫的樣子。

秉鑒說：“二哥身體抱恙，一會我去看看。今日難得都來行號，艾香，一會你帶大家去尋一處飯館吃些酒席。”

“嗯。”艾香一邊答應，一邊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大奶奶擺了擺手，“別了，艾香身子不方便，親家翁和這兩個侄子也不是外人，咱們買些肉和菜回家吃。再說你娘還在家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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