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秉鑒這幾日同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眼看著與咪唎堅人的生意無望，口上說是無所謂，可心裏卻是悶得慌——畢竟準備了那麽長時間，也等了那麽長時間，不管出於什麽樣的原因沒做上，這種失落感都是沈重的。秉鑒也後悔自己對咪唎堅人的生意過於盲目樂觀自信，可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他和碧珠接連走了奧地利、丹麥、西班牙等國的商館，但因為這些國家來的商船少，又因為之前等咪唎堅商船而錯過了可能的合作機會，近期之內他們這裏無貨物可以承攬。聽說東印度公司有商船要到，可伍秉鑒心裏再清楚不過，連談都不用去談，英吉利人的生意他根本做不上。

做什麽事最怕沒盼頭，沒指望，做生意尤其如此，看著旁人家忙忙活活紅紅火火，自己這裏卻是無事可做冷冷清清，有滿身的力氣無處可用，這讓人腦子裏總是混漿漿，總想往牛角尖裏鉆。有時更是讓人茶不思飯不想，睡不寧，坐不穩，走路都是帶著仿徨，前腳尖先著地，總是有一步踏空的感覺，這種滋味真是不好受，有著用小刀片一刀一刀切膚般的痛苦。

看似亮堂堂的前程忽然間變得黯淡無光，行號裏再也見不到秉鏞和秉釤的影子，伍家院子裏又刮起了冷風，大奶奶、張氏、高氏聽說行號裏無生意可做，又感覺未來渺茫，自然都對秉鑒不滿，認為秉鑒一直等著咪唎堅人是死心眼，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墻不回頭；又想起去年還債的事，自然又要怪他急於求成，以致今年沒了做大生意的資本；又兜攬不來他國商人的生意，也是秉鑒江郎才盡黔驢技窮，或是有自己的小算盤可打，不顧家裏邊這些人的死活；又說秉鑒懶惰，不出去找生意做，又心高氣傲，就是出去幾次也不肯向洋商低頭，純粹是閑逛兜轉裝大爺去了；也因為再從陳家借不來銀子，張氏當面對艾香冷嘲熱諷，吳氏也要聽著大奶奶唐氏種種刺耳的小話，日子自然也難過。父親伍國瑩也對秉鑒頗有微詞，只是沒說出口，但樣子很難看。秉鈞聽說大奶奶準備謀劃讓秉鏞接手行務，再也忍不可忍，去上房大吵了一通，表示堅決不同意，被大奶奶趕了出來之後，他一狠心一跺腳，舍下臉皮從劉氏娘家那裏借來五十兩銀子在外面買了一處小房產搬出去住了，他前腳剛搬出去，後面大嫂張氏就忙不疊地堆進去了自己的一些破爛東西，將房子占為己有。

秉鑒顧不上這些，再是失落壓抑，日子總歸還是要過，生意能去爭取還要爭取，至少機會不能錯過。他一邊繼續留意各國商船來船的消息，一邊去碼頭，登商船上兜攬回船的采單，雖然什麽事也沒做下來，但至少心裏不空虛。碧珠也要忙於安撫之前聯系過的那些客商，本來以為好好的事，現在讓人家也跟著指了空，自然要說明一下情況表示一番歉意，不能因為這一場誤會而斷了以後的路子。景春也跟著著急，多次去求他的舅舅幫忙，可舅舅雖貴為知府大人，但對這生意上的事也是愛莫能助。

晌午，秉鑒從碼頭上回來，剛剛進了行號，景春就奔了過來，“秉鑒哥，你可回來了！”

看景春焦急的樣子，秉鑒不禁驚詫，“怎麽了？”

景春咽了一口唾沫，“早晨你剛出門不大一會，就有衙門模樣的人上門來，說是要你馬上去一趟總督府，這號子裏邊沒人看著，我也出不去找你。”

“說什麽事了嗎？”秉鑒心裏邊奇怪。

景春遞過來一條濕毛巾，“沒有。擦把臉，你還是趕快去吧，來的那個人很著急的，這可耽誤一個上午了。秉鑒哥，萬一是好事，可別因為去晚再沒了。”

碧珠也從外面回了來，見景春一板一眼地催著秉鑒，忙問了緣由，知道是要去總督府，她對秉鑒說：“東家，用不用帶上我一同去？”

景春一努嘴，“碧珠姐，來人可沒說讓你去。當然，也沒讓我去。”說完，很是失望的樣子，接著又嘟囔了一句，“但我要是去的話，那個什麽總督大人也不至於把我攆出來的，你們信不信？”

“我信，景春什麽人物啊，那可是受過總督大人誇獎過的喲！但我說呢，你上次都和東家去了總督府開了眼界了，這次呢，就讓東家帶我去見見世面，怎麽樣？景春乖，最聽姐姐話了，你好好看家，回來我給你好吃的。”碧珠哄著景春說，也忍不住想笑。

“好吧。你就能欺負我。”景春百無聊賴地回了櫃臺上。

碧珠既然想去，秉鑒也就沒攔著，一是確實可以讓她見見世面，二是到時候福康安問起個話或交待個事，有碧珠在一旁給遮掩一下，也好有個回旋的餘地，特別她是個小女子家，說深說淺，福康安不會怪罪她什麽。

頂著火辣辣的日頭爺，秉鑒和碧珠往總督府走。不一會的光景，剛剛幹了些的衣裳，又都濕透了。

“東家，我知道你心急，也疲乏，但還是要抽出空來陪陪少奶奶，她現在懷有身孕，在院裏邊又沒有個可說話的人，心裏定是憋悶。”

“嗯。”

“要不我回院子裏伺候少奶奶一陣子？”

“等忙完這幾天再說吧。碧珠，一會見到總督大人，你要見機行事，不要莽撞，也不要畏畏縮縮。”

“行，有東家在旁邊，我沒什麽好害怕的，就是別說錯話，到時候別給你丟臉就行了。我剛才也想了，大人找你，應該是好事，畢竟他那天在咱行號裏也說了要幫你。”

“可上次來總督府，大人可是只字未提。唉，不想了，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總之已經到了眼前，怎麽著都得挺著了。”

“那天我去了葉上林那裏，行號很是氣派。”

“奧。”

“葉上林讓我去做他的掌櫃。”

“你怎麽回答的？”

“我告訴他，讓他等著。”

秉鑒停下腳步，“你是不是真想去？”

“你猜呢？”碧珠笑盈盈地反問。

秉鑒搖搖頭，“猜不到。”說完，繼續往前走。

“好吧，那就別猜了。東家，前面那排青磚大院是不是就是總督府了？”碧珠用手指著，興奮地問。

“氣派吧？”

“氣派。東家，你也不用羨慕，我相信你以後住的院子比這個還要大，房子也能比這個還宏闊還漂亮。”

“哈哈，碧珠，有夢想有追求是可以的，但得靠譜。你說的這個，怕是我下輩子也實現不了。”

“那可不一定。就比如我，去年這時候還是咱家大奶奶的一個使喚丫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這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可機緣巧合得到東家的賞識，也就有了今天這個模樣，雖然沒做成什麽事，但實實在在開了眼界，長了心智，也壯了膽子。東家是我這一輩子的貴人，這總督府裏面住著的福康安大人也可能是東家命中的貴人，我和你說，東家你別不當回事，有這樣的機會一定要抓住，很可能從此就時來運轉，做上了讓你飛黃騰達的大事。”

“看看你，又說上了這般不靠譜的話。”秉鑒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心裏既是感慨，又是感動。名如其人，碧珠是一個伶俐玲瓏的女子，美麗清澈，善良、純情，懂得感恩，做事踏實，誰見了都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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