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印度公司的大班史密斯先生萬萬沒想到伍秉鑒說起話來會如此這般鏗鏘有力，他原以為將“元和行”的老底兜出來，然後在面前抖摟個幹凈，對方一定是馬上啞口無言乖乖就範呢！

但眼前這個年輕人還沒有完全將事情解釋清楚，看看他下面再如何狡辯，想到這裏，史密斯說道：“年輕的伍經理，我們卸船時候的棉花是新鮮的，到了你的嘴裏怎麽就變成了陳棉花呢？你這是誣陷人！是在為逃避還貨款找借口！好，我不和你在這方面打口水官司，我讓你說說你們借的那些銀錢為什麽不來償還欠我們的債務？”

伍秉鑒聽了微微一笑，“史密斯先生就是不問，我也是要說的。借到手的銀子共計四萬兩，就是全部給你，也不夠。為什麽沒有拿來？我想用這筆銀子生蛋，閣下對‘生蛋’這個詞能聽得懂吧？”

“我懂！”史密斯使勁地點了點頭，表示伍秉鑒有點小瞧他了。

“好！只有用這筆銀子生了蛋，蛋裏再生出銀子來，我才能將全部貨款付給你們，史密斯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如果我將這些銀子都給了你，等待我的命運只能是破產倒閉，你願意看到這個結局嗎？說來說去，我只需要史密斯先生給我一點時間......”

史密斯猛地一拍桌子，打斷了伍秉鑒的話，並對著那通譯哇啦哇啦說了一大通。那通譯聽完，翻譯給伍秉鑒，史密斯的大概意思是說：你們朝廷的法律我都懂，我不怕威脅，也不怕貨款落空。並且這位史密斯先生還像背法條似的將規定讓通譯說給伍秉鑒聽：“行商如有欠餉、行欠之案，俱移會督撫，將乏商家產，查封變抵，其不敷銀兩，著落新辦行業之新商，代為補足。如行閉無人接開，眾商攤貼完結。”

秉鑒聽了也是不由讚嘆這位先生腦子是真好使，所說的條款幾乎是一字不錯！同時他心裏明白，洋商已經是將十三行的規則吃透了，史密斯不怕最後拿不到貨款，所以說起話來才這樣霸道不留餘地。他說道：“史密斯先生，我沒有任何威脅你的意思，只是實話實說。當然，你說的也是實情，確實‘元和行’還不上，家產將被充公，最後欠你的貨款也會被‘眾商攤貼完結’，但是，這一套程序走下來至少也要個一年半載的，有這個光景，到那時有可能我已經將你的貨款還清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什麽此時閣下非要逼我們一家人走那條死路呢？再有，你們東印度公司，包括閣下你如果這般不盡人情，以後哪個行商還敢再給你們作保商？和你們做生意？”

史密斯雖然被秉鑒的話微微打動了，但他還是充滿了懷疑，“哼！伍經理真是說的比百靈鳥唱的都好聽！如果這一年裏，你們經營再遇到困難怎麽辦？難道到時候還來乞求我們給你機會？還有，你為什麽不回答我，你們兄弟為什麽要分家？難道不是為了轉移隱匿財產，為以後逃避做準備嗎？我沒有逼你們，按你們大清國的話說，這是你們咎、咎由自取！”

秉鈞聽到這裏站了起來，對史密斯說道：“我們兄弟分家不假，但屬於家務事，與行務無關！且分家了，也沒有什麽財產可分，剛才我的三弟也將銀子的來龍去脈說的清楚了，都用在了行務上……”

秉鑒見秉鈞說的激動，拉了他一下，讓他坐下了，然後說道：“史密斯先生，請你想想，為什麽公所全體行商能將行傭借給我們‘元和行’？粵海關監督大人那裏又為什麽肯答應緩交稅銀，並且答應給你們‘諾斯勳爵號’商船開具銷號單，破例準許你們離開黃埔港？還不是他們都對‘元和行’還抱有希望？！堅信我們一定能戰勝困難挺下去，並最終有發展？！我說到這個地步，如果閣下還是報以懷疑的態度，那我也真沒有辦法了，只能是悉聽尊便！”

史密斯猶豫了。

到此時，史密斯能聽得出來伍氏父子確實是帶著誠意來與自己談判的，他從內心裏也不想和“元和行”鬧翻，因為這是大清的地界，他以後即使不再和“元和行”做生意，也是要和其他行商做生意的，如果“元和行”在十三行的公所裏故意找他的麻煩，他的日子並不會好過。並且他知道“元和行”與“同文行”關系密切，這次潘有度能無償借給銀子就是非常好的例證。而“同文行”是東印度公司在大清國的最大合作夥伴，得罪了“元和行”，有可能也會影響與“同文行”的關系，如果這兩個商行以後聯手為難東印度公司，那後果更是不可想象，自己這個大班也就沒得做了。最重要的是，史密斯心裏有數，“元和行”的這個錢欠不黃，即使“元和行”破產，甚至連人都找不到了，自然有其他全體行商代為償還，這無形中相當於是有擔保人的，並且這些擔保人的擔保能力絕對不用懷疑。

史密斯之所以對“元和行”的此時境遇這般了解，都是“廣利行”東家盧觀恒私下告訴他的，並且“好心”地建議他不要被伍家人迷惑以免上當受騙。可現在伍秉鑒把最後的一手牌攤在了他史密斯的面前，怎麽辦呢？若是不答應伍家，再怎麽去逼迫，伍家也就這條件了，並且已經明確擺出了破釜沈舟的態度；利弊剛才已經左右權衡過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合作比鬧僵要更好一些，可是到了這種地步再答應下來，又感覺很沒有顏面，也會讓伍家人感覺東印度公司太好欺負了！

必須要找一個合適的臺階！

主意打定了，史密斯說道：“A new broom sweeps clean（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說的這些我理解，我也很同情你們。但你們還是沒有拿出最大的誠意來，讓我很難辦，也很難向總部交待，就是我現在答應你了也沒有用。你們先回去吧，用英文及漢字對照寫上一份申請書及詳細的還款計劃書來，等我們總部看過後再給你答覆。再有，你要在計劃書裏寫上‘如果到期不能按約定償還，願付三倍的罰金’字樣才行！這六萬兩的銀票先給我們！”

等通譯翻譯完，秉鑒很是淡定地說道：“閣下請放心，下午我就將兩樣文書送來。非常感謝閣下的理解和支持，辛苦了！”說完，將隨身帶來的銀票遞給了史密斯。

父子三人和那通譯走出了商館。

伍秉鑒掏出二十兩銀子作為工錢給了那通譯，並再三表示感謝。秉鈞說這通譯全程都在當場，正好讓他把那申請書和計劃書用洋文給寫下來，秉鑒使了使眼色，表示這樣做不妥。待那通譯走了之後，秉鑒說道：“千萬不要小看了這兩件文書，弄好了，東印度公司這裏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我們下一步安心去經營好生意；弄不好，這就是個把柄握在了人家手上，什麽時候反了性子都能砍上我們一刀，更有甚者，還可能引來我們大清國與那英吉利國的外交風波！”

秉鈞聽了很是驚詫，“三弟，怎麽會有你說的那般嚴重？你這是有點小題大做了吧！”

秉鑒搖搖頭，“沒有。二哥你註意那字眼沒？何謂‘申請’？小人向大人申述理由，請求批準謂之申請。我們乃堂堂天朝上國行商、大清的子民，怎麽能向夷商夷人申請呢？此文書不好好遣詞造句加以琢磨，一旦被奸人知曉利用，抓住這般字眼不放，在上面大做黑心文章，恐我們大禍臨頭矣！至於那通譯，他知道我們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口無遮攔，怕也會壞事的。”

經過伍秉鑒這麽一解釋，父親伍國瑩和二哥伍秉鈞聽明白了，但已是驚得一身冷汗出來，怎麽也沒有想到在這區區二字上，就隱藏著這般天大的風險！秉鈞不由得在心裏讚嘆秉鑒的心思真是太縝密了，考慮問題也真是太全面和周到了，自愧不如！

“秉鑒，你那洋話是什麽時候學的？怎麽說的那般好？”父親伍國瑩問。

秉鑒笑呵呵地答道：“爹，不瞞您說，我是昨晚背下的，屬於現學現賣，其實只會那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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