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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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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主家的舊宅,並不在宜昌城中,而是出城徒步兩日,方能在一片樹林掩映之中尋見一間破敗得不能再破敗的莊院。

莊院占地不小,只是昔時已不算豪華,再配上江別鶴做人的準則,自然是越寒酸越能凸顯他江南大俠的清貧與不愛財白。

殿主少時也算得上名門公子,回到家中卻要面對家徒四壁,委實不易。我怎麽也忘不了他在夢裏對小魚兒說,他特特將自己的睡房選在離他爹最遠的那間,實在是打心底裏對他爹江別鶴沒幾分好感。

沒好感,對方落難之際卻又冒頭去救。將自己武功與自由搭上,我看他終究也沒多少憾恨。

殿主可能不是別人口中孝感動天的典範,多數時連個人都算不上,但他對江別鶴,真的用盡了身體裏僅餘的一點親情。

而他即使嘴上說多麽厭惡此地,我推門去看他塵封的臥房,一眼便覺熟識。

這臥房我不僅在夢裏見過,連他久居的仇皇殿書房,也是大同小異的模樣。

這般念舊,為的什麽?

或許在我怨恨他之前,該想想別人是怎樣對他,我是怎樣對他。

哪怕任何人都可指稱他不可饒恕,江別鶴沒資格要他的命——而我,同樣如此。

我看人家父子相殘覺得唏噓,是否自己多年以來對殿主所做,別人眼中,比忘恩負義更加可恨。

我不知道,因為任何人眼中他都合該如此,不值得同情,不配得到幸福。

是以忽然有個人來到我眼前,對我說要救我脫離苦海,我竟想不出理由說服對方:如此囚禁,尚不能如此結束。

那日侍衛追緝刺客,我將刺客拉入房中,回頭時,覺得好久不見的故人面孔,熟稔遙遠又有些令人眩暈。

對方一雙桃花入目的眼,笑與不笑都有含水風儀,款款深情。

除去仙雲棧那日的匆匆一面,繼惡人谷中制服火狐長老後不辭而別,江瑕與我,實是有接近一年的未曾謀面。

這初見的第一時間,卻是上演了一段令彼此尷尬的漫長沈默。

“呵……”江瑕忽然苦笑,“你真的沒死。”

我哪有借口解釋,騙過殿主的假死,騙了江無缺,也騙過所有人。

“我竟以為你死了。”江瑕一步步走上我面前,身姿高大,已不是初識少年。

“竟以為?”我說話時口中發澀,“你是高興我沒死,還是失望我沒死?”

“你說呢?”江瑕表情裏不加掩飾的東西呼之欲出,想揍我一拳、扇我一頓巴掌,滿臉堅冰與興師問罪,終究什麽也沒做。

那假死的戲令他無比惱怒,可也正好驗證了擔心與在意。

就連此次化身刺客造訪廢棄多年的莊院,也是因要打探我的下落,怕我被殿主擄走之後有個三長兩短,因此急於救回我。

我不能說不感動,可我還未有時間感動,他便先開口,聲明:“我不是為你,是為了紫音不對著茶飯不思的江雲掉眼淚,才勉為其難尋你下落。”如此口硬。

“還有,”他又道,“你先前騙我之事,我還未原諒你,你不要以為我是擔心你。”

“我知道,”我道,“那你怎麽找到這裏的,這裏可不好找。”

“其實不難找。”江瑕道,“如果我是我爹,一定比此刻更快一步猜對地點,可惜我當年未出世,不知江玉郎有間這樣的宅子在宜昌。”

我初見故人的心有微漾,叫江瑕這樣說一句一盆冷水,給澆得全無感覺。

便索性問了幾條詳實信息,例如他同行幾人,在來此地之前,他還去了哪裏,可曾去找過殿主。

聽他口吻,確實是見過殿主,卻未有正面沖突,只知殿主正與我爹鬥生鬥死,江瑕他們確認了我不在殿主身邊,便不去攪合人家的鷸蚌相爭。

這回,他是孤身入宅,但確實有熊霸、若湖、黑惜鳳等一幹同伴,在宜昌城中等他回音。

好在,江雲、小魚兒、江無缺都不在其中。

我覺得放心,又想問未前來的幾人近況如何,無從問起,便覺如鯁在喉。

倒是江瑕,似乎是從未懷疑過我於去留之事的決定,直奔主題與我商量起逃脫之策,說時垂著眼,顯是還未生完氣。

因為我如今身形不同以往,這點他在一見我的瞬間就已發覺,只是在那沈默中壓了下去,又或許是生著氣不願主動發問,只當不見。但論起行動,又不得不將我略有鼓突的小腹計算在內。

江瑕道:“我明日便與熊霸大鬧莊院,巧巧與若湖會趁機救你出去,其他人在暗中接應。想那江玉郎不會這麽快趕回來,也無謂安排多麽覆雜的計策。”

他說完見我全無反應,冷著臉,忽然咬了咬後牙槽,沖我道:“你做什麽?”

“什麽?”

“孫盈餘,”江瑕聲音尖細地念出我的名字,“你現在倒知道怕了。”

我被他說得一楞,卻聽他道:“我還當你為了與無缺伯父長相廝守早已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連瞞著所有人假死的法子都想得出來,怎麽,你還怕這副樣子與我回去?早知如此,當日裝腔作勢地躲在仙雲棧上做恩愛夫妻,怎麽不想想山下人為你安墳立碑,以為你死不見屍是何心情?孫盈餘,你從不拿我當朋友,但我當你是過命之交;你不拿我爹當長輩,他卻認了你這個晚輩;你不以生死之事為重,但若湖因你之死哭了整整三日,連聲也發不出;還有江雲……我那堂兄當真是可憐,與你交拜天地,一日夫妻也未做,到最後卻被自己的至親與至愛所騙,誰能想到這兩人合起夥來,將他江雲當絆腳石一般舍得遠遠的連絲希望都不給他。他以為你死了,便連做人的滋味都覺不出了,循夫妻之禮將你下葬,到頭來卻成了天字第一號傻瓜!”

江瑕說頭幾字那時,我還覺得有些雲裏霧裏,漸漸聽出他誤解了我與江無缺在仙雲棧被發現的場面,是以要出言辯解,直到他提起江雲,卻是一個字也辨不出。

江瑕不能揚聲,眼睛張得大大的,後牙緊咬,狠狠地瞪著我。

我心中對當日的選擇從來也未有慚愧的概念,卻於此刻聽到江瑕一番指責,終於起了悔意。

我那時只想逃離殿主,或者是報覆江無缺,但想不到那報覆傷人傷己,更何況,原來真的有人在乎我生死。

卻是我從未考慮在內之人。

江瑕說出心中想法後不願多留,與我約定來日相見時間,卻被我一把拉住,“你明日不必來,”我道,“我是自願留在此處,無需你多此一舉。”

“你——!”江瑕本就餘怒未消,叫我斷然拒絕,一臉怒其不爭的恨意。

“算了。”他半晌後道,“江玉郎回來之前,你尚有時間考慮。”

“不必考慮,”我道,“無論你再來幾次,我都不會與你離開,或者你打暈我,但等出去以後,我還是會回來這裏。”

江瑕是叫我氣走的,氣得連真正的理由都懶得問。以他對整件事的看法,或許還會以為我是恨他前番言論的不假辭色。

我卻覺得,他從頭到尾的態度,背後透露一條很可怕的想當然。

便是我腹中孩子生父的身份。

江瑕未明說,甚至哪一點的表現也不能作為他做出判斷的憑證,可我認為,他不會覺得我懷的是殿主的骨肉,這點想都不會想。

江瑕初見便輕易斷定我無顏再見江雲,那麽孩子生父為誰,呼之欲出。想來這世上除了江無缺他自己,怕也無人相信我與江無缺間平淡如水,根本再無緋事。

既然沒人會信,殿主也不會,何況殿主向來抱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假想,便是我心裏只有江無缺根本已恨透了他。

他在我昏迷之際必然已發現我身懷六甲,卻絕不願相信自己如此時運、一擊即中。

可隨便一個稍懂醫術之人,推算時日,都該知道我那時是與他一起,還來不及見江無缺。

我將手按在腕脈之上,也只需懂得皮毛的醫術,便知我興過墮胎之念。如今陰虛內熱、胎元不固,便是那屢屢用藥之果……殿主該知道了,我曾經並不想要這個孩子。

這才是事件之本,殿主不是誤會我恨他,是我一直以來從未停過恨他,如何去解釋,我即將態度大變。

隔日直到入夜,江瑕都未曾出現,但是殿主防守嚴密的家宅裏,卻又來了個小魚兒。

小魚兒與江瑕都是一樣,來人家裏如同自家,穿堂過室,自如得很。

小魚兒本不該與江瑕出現在一處,他本該在昆侖山下好好地看管江雲,以防江雲一念偏差便要走火入魔。

是以江瑕與其他人外出尋我下落,江雲卻未能同行。

心緒大起大伏向來是練功之人的大忌,何況江雲還有明玉功的老毛病。

所以我一見到小魚兒,就已預感不妙,果然,他道:“江雲失蹤了。”

三日之前,江雲逃出昆侖山。

那麽小魚兒自然而然來找我,因為江雲的目標必定是我。

“不僅如此,”小魚兒斟酌說道,“自你被江玉郎帶走,我大哥就已不知所蹤。”

“什麽?!”我心中打了個突。“江無缺不見,他會去哪裏?”

小魚兒搖頭,“他本該來找你,但以他體力,不可能見到你。”

“小魚兒……”

“我知道。”他道,“仙雲棧塌頂的房屋中有一疊手書,是你手筆,我大哥不見那日,手書一並不見。”

沈默,直到小魚兒問我:“你知道那是什麽,當然沒有人比你更清楚,那紙片飛得到處都是,被我收集起來,但還未及毀去……”

“是喪神訣。”我道。

小魚兒哂笑,“是喪神訣,你爹把它供在香案上,你卻送了人當定情之物。”

“連你也不信我與江無缺根本沒有任何預謀?他不知道我是假死,跟你們一樣他也一直被蒙在鼓裏。”

“這個我當然信。”小魚兒道,“他若是做得出那種事,就不會等到那一日。”

“所以呢,你來又是為什麽,告訴我江雲失蹤,還是江無缺失蹤?”

“都不是,我是要告訴你小蝦做了件蠢事。他光天化日就闖入江玉郎的內院,他一定不知道在江玉郎心中你比你爹重要得多,所以昨日的打草驚蛇該早該傳到江玉郎耳中,他此刻應在回程的路上。”

我微怔,道理極為簡單,但我竟然沒想到。

殿主即將回來,他在我左等右等之中,終於要回來。

“怎樣,”小魚兒問,“你還在鬧什麽別扭,就算氣不過江無缺的不解風情,你想必也不願待在江玉郎身畔,與毒蛇作伴?”

“你弄錯了,我不是鬧別扭,鬧別扭對江無缺無效。我連假死都試過了,這次也不是故意留在殿主身邊試他。江無缺沒有出現來找殿主要人我反而覺得很安心,他沒有必要為我涉險,尤其是我懷了殿主的骨肉,再往後的事與他無關。”

“你懷了江玉郎的——?!”小魚兒震驚,竟是連他都有此誤會,瞪住我的腹部,眉心成結。

“你覺得奇怪麽?”我問,“殿主與我的關系向來不同尋常,不然你當年也不會數次借我之手壞其好事。殿主連那樣的我都能容忍,其實,你該最清楚他待我如何。”

小魚兒驚後一陣沈默。

忽然問:“那我大哥呢,江無缺呢?”

“……”

“別忘了,你為了要與江無缺一起使盡手段,如何為了一個孩子就輕言放手,這並非你的為人。”

“我的為人在你小魚兒眼裏只是使盡手段,果然是江無缺的兄弟,英雄所見略同——總之我為了得到江無缺花樣百出、操守盡失,你現在終於能叫江無缺擺脫我了,不該高興才對?鐵心蘭泉下有知也不想屍骨未寒就見愛郎迎娶新婦,你向來向著鐵心蘭,這回不正合你心意?”

小魚兒面色發黑,“你說什麽氣話?”

“你警告過我,別介入江無缺與鐵心蘭之間,就當你此次怕江雲與殿主起沖突才急於勸我離開,但我連歸宿都替自己選好,江雲與殿主之間根本已不存矛盾。你帶江雲走,我與殿主一起,大家皆大歡喜各歸其位,不是最好的結果?”

小魚兒望住我的眼,不茍言笑的嚴肅真是數十年難得一見,“但你還遺漏一人。”

“江無缺麽?他更簡單,只要確保我在殿主身邊不會有性命之憂,更進一步,確保我與殿主是兩情相悅,江無缺大概比誰都要松一口氣。畢竟他是於心有愧才迫不得已與我牽扯,可是誰知道人心不足,我不止要他的人,還要他的心。”

“所以你覺得他對你無心?”

“我覺得你從來考慮的只有自己人的利益,怕我破壞江無缺與鐵心蘭時,防狼防虎不及防我;如今需要我安撫江雲,便又要我記得對江無缺的一段情,你至於用江無缺來引我動搖麽?不覺得是在出賣自己兄弟麽?”

“出賣兄弟?”小魚兒驀地冷笑,“你可真會給人安罪狀,你說得對,心蘭屍骨未寒,我何至於急不可耐將你送往那人身邊?只是孫盈餘,你說他對你無心,若是無心我何需費盡心機防你阻你,難道我對江無缺的定力都無法相信?還是你覺得他對你太不周致,萬象窟裏是沒能助你拿到喪神訣,還是你與江雲拜堂成親時未能替你將往事隱瞞到底?我只知道你在苗疆身染劇毒,他若不為你換血你早已一命嗚呼,事後又如何不能取你性命,你的命本就是他給的!可記得你爹大鬧婚宴那次,你自殘迫你爹罷手,卻因失血發狂,見人便追便咬,是誰拿血餵你?大哥怕你傷人,將自己與你關在一處,為何你痊愈之時他卻要遷往仙雲棧大病一場,難道你從不懷疑?”

“怎麽可能?”我若非了解小魚兒與江無缺的兄弟之情,只怕以為他在誆我,“為何他從未告訴過我?”

“他只怕你知道,如何還會主動告訴你?”

“小魚兒,他拿走喪神訣……”

“是,他一定會練,也一定會來,到時你如何與他說,說你得不到他的心,還是懷了江玉郎骨肉便從此與江玉郎兩情相悅?”

小魚兒訕笑,聲調卻忽然有些無力,“心蘭死時我確是恨過他,恨不得他孤苦終生恨不得他下地府去與心蘭作伴,可是轉念一想,他做過什麽,他不過是對你格外好一些罷了。或許真如你所說,他對你問心有愧,並非愛你。卻還是要問一問你自己,他對你比對他自己如何,比對他此生唯一血脈如何,比對我這個兄弟如何,比對歷盡二十年甘苦的糟糠之妻又如何?若這些在你口中都只是無心,那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能令你滿意,變作江玉郎那般,逼瘋他自己,你可滿意?”

四下無聲,小魚兒話落,便是一片死寂。

“那人回來了。”他忽然道。

便在同一時間,房外稀落的幾盞燈,剎那光芒大盛,明如白晝。

殿主回來了。我腦中一片空白,卻是翻來覆去小魚兒的一番話、與現實中殿主即將露面的場景,輪番交替。

小魚兒說他已知曉我的選擇,卻是我渾渾噩噩,選擇在哪,並看不到。

房外已有人頭攢攢,我可以想見門口窗口早已被殿主人手圍了個水洩不通。情急之下抓住小魚兒的手叫他挾持我出去以策萬全,他卻望著我,問:“你就這麽自信,江玉郎會為了你放棄將我除之後快的機會?”

我忽然有些發楞,殿主為我所害對我恨之入骨,我一時感恩卻也不會忘記那樣重大的轉變,但為何還願意相信他會在乎我的安危?

或者我根本從未懷疑過,殿主心裏我是何地位。

正如我從來也沒有弄清過,自己於江無缺眼中是何斤兩。

這樣的對比,便顯出了高下,答案無法令人愉快,但其實我早已有了結論。

小魚兒不再拖拉,半押半扣挾持我出門。

門外邊,一片火把連成長龍的火光裏,最末端的陰暗處站著那最不能被忽略之人,因為他一頭白發。

殿主的白發,蒼白得連同整個人都變得陌生,面色不清,靜站著看事態發展。

小魚兒極懂他的心意,適當時將我攔腰一抱,再往他身上輕輕一丟,將我丟進了他懷裏。

殿主伸手接我,便沒有第一時間去向小魚兒出手。

只要殿主不發招,小魚兒靈巧如雁,往高空縱躍便再也無跡可尋。

殿主手指的溫度這時侵入我衣下,連帶他身上所沾的夜露,絲絲的,涼得人幾乎顫抖。

我擡頭看他,他立於逆光,面容隱在如墨的黑暗中,莫測難辨。

待放開我,命人送我回房。

……

隔日天色蒙亮,我等不到他主動來找我,便去他房前求見。

得到的答案是不見。

我還以為殿主會迫不及待,不論是迫不及待地折磨我,又或拷問我。雖然我理所當然地在小魚兒面前說,殿主待我如何人所共見,可我還是無法忽略,他恨我……那恨哪是那麽容易擦除,難道我死一次,在他眼皮底下金蟬脫殼跑去找了江無缺,他便會由恨轉愛了?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只會愈憎愈深,日久盤根。

房門前我硬要越過守衛,結果與守門的二人大打出手。

打到一半殿主緊閉的大門忽開,從中擲出一枚暗器,將本已占盡上風的我打翻在地。

我去看那暗器,是一只素白茶盞。

殿主很快出現在房門口。我擡頭,第一眼還是盯著那懸瀑般的白發,日下刺眼,每一根都白得那麽徹底,覆水難收。

他聲調冰冷地著我進房,我起身跟進去。

入了房後關門,回頭,見他面無表情地直視於我。

那目光,輾轉波折、分離生死過後,竟也有著幾分驚心動魄與刻骨銘心。玄衣素發,清臒陰鷙,小魚兒口中他已重拾舊部、一呼百應,氣勢自然也較當初身敗名裂、喪家之犬的萎頓大為不同。

可就算時移世易,他如今位高倨傲,那眼中的計算與冷峻也並非就是全部。

隱藏於片刻的平靜與未有行動之下的,是誓言覆仇的瘋狂,與揚言恨我的猙獰。

他不可能放任我與小魚兒演一場戲、便平平安安地放走自己的眼中釘。小魚兒將他家宅當後花園般想來來、想去去,殿主是什麽人,他在昨夜匆匆趕回未做追究,不代表永遠不會追究。我原本等他不過片刻便要向我興師問罪,但竟然等不及自己先來了他面前。

對方一襲黑袍寬大,身形高而壓迫,腰封卻束出纖瘦。我擡頭看他一眼,想自己曾將手攬在他腰際,感嘆他體態窈窕,並非久遠之事,卻也似過去千年萬年。

“小魚兒昨夜、江瑕前日,都入過內宅與我相見。”我坦白,“他們本要帶我離開,我未答應。所以昨晚你回來前小魚兒已準備要走,是怕脫身不易才暫將我當作人質。我知你不信我,但我只是不願小魚兒被你生擒,才配合被他挾持,其他再無瓜葛。”

那人始終沈默而審視地看著我,等我話落,冷冷“嗯”了一聲,問我:“就只為此事?”

我微怔,點頭。

他道:“下次你再敢自出自入,本座會命人將你手腳釘在床上。”

“你……”

“至於你與小魚兒為何見面,有何圖謀,是對本座不利還是要本座一條命,這些你心知肚明便可,本座不想知道。”

“殿主!”

他已吩咐侍衛入房“請”我出去,我甩開那向自己伸來的兩雙手,“別碰我,否則殺了你們。”

話音未畢,殿主卻以驚人之速來我面前,一把掐住我脖子,聲調陰冷道:“是誰給你的膽子,敢威脅本座的人?”

我叫他掐得有些發懵,緩了半刻的神,才看入他眼中,問:“既然你如此嫌棄我,怎麽不速速將我掐死?此刻正是時候,快——”

我與他對峙不短時間,他的確有加重力道,卻忽然松手,對侍衛吼道:“滾!”

我得獲自由不住咳嗽,他卻未等那二人出門便揚手給了我一巴掌,險些將我扇倒在地。

那兩名侍衛回身關門,不經意向我身處之地看來一眼,被他虛空拍出一掌,當即二人飛出門外,門扉閉合。

我無閑顧及他人,殿主站在我身前,側對我。

我沒有等他回身,便先下手為強,屈膝,單手扶腰跪在他身旁。

“殿主。”

室內此刻便只有我與他二人,他移過目光,高高在上,那望住我的兩眼,除了冷,竟有片刻的空洞。

“看來本座高估了小魚兒,”他哂笑,“十年如一日,還是只此一著。”

“你覺得小魚兒會教我向你下跪?”我反問,“他那麽驕傲的人,倒是希望你能跪在他面前。”

“休要逞口舌之利,本座不殺你,但同樣不會放過你。是否你覺得一只眼睛也太多餘,想要嘗嘗雙目盡失的滋味?”

“我當初兩只眼睛都未能將一個人看清,比起雙目盡失,我更恨自己有眼無珠。”

“你說什麽?”他問。

“殿主,若你還能記得當日所立誓言——要我跪在你腳下懺悔贖罪、乞求原諒,那麽今日便是誓言兌現之時。我承認,曾經得知我爹葬身你手,我的確是恨你欲死,也恨自己無數次機會足以將你置諸死地,卻一而再再而三心軟。但我那時一心記掛我爹生死,他是我於世間唯一親人,至少在那時,我還將他當成此生最重要之人。卻想不到父女之情血濃於水,到頭來也抵不上他的喪神訣、他的天下第一……”

“是麽?”身前之人面無表情傳出一聲嗤笑,“如此說來,你爹不容於你,倒叫你想起了本座?”

“不是。”我擡高頭,卻不能看清那人眼神,“殿主,我說自己有眼無珠,是因為自己錯過了曾經真心待我之人。那人為我受傷、斷臂、赴死,我本該銘感五內,卻因為‘殺父之仇’要他以命抵命……是我做錯了。當初的我就算錯了也不願後悔,可是此刻若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必不會重蹈覆轍……”

“但你仍舊是孫盈餘。”他低下了頭,躬身時長發滑落下來,一絲一絲,全是雪白。

“你到此刻來與本座說這些,為的什麽?難道你那時沒對本座出手、沒廢本座武功,孫盈餘就不是孤蒼雁的女兒?你敢說自己一開始就不是包藏禍心?”他驀地捏住我的臉,貼近道,“本座最恨的是什麽,是竟然會因催眠術對你著迷!”

他本要一把甩開我的臉,我不知哪裏來的預感,竟好像熟知他會如汙穢般將我棄擲甩脫,我因此在他動作同時緊緊地抱住了他的手。

殿主手臂枯瘦卻難以撼動,衣袖空蕩,我抱住後令他甩不開手,他迎面望住我,呵氣可及,那眼中刺骨幽冷,顴骨略有些高,發絲貼在其上,竟像個極為陌生之人。

“放手。”他道。

“殿主,我若說自己從一開始就是真心交付,你又可願信我?是因我知你恨我重提舊事,才想避而不談。但你至少應該知道,仇皇殿遇見你之前,我就已接受催眠術,我認為自己叫孫盈餘、普普通通毫無勝人之處的大夫,你所知道的與我所信服的根本沒有任何不同。雖然當中有傀儡師的穿針引線,但我從未刻意接近你,反而是強迫自己竭力遠離你,因為我已發覺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見你、傾慕你、想要追隨你。我一早便知你是何許人,卻直到你對我道出真正利用我的理由,我才能叫自己死心。

“這世間上,還能有什麽比自己捧出一片真心、卻又被人棄若敝履地踩在腳下更叫人痛不欲生。你要借我折磨江無缺,我以為自己大徹大悟,以為自己對你所有愛慕已統統轉為憎恨,可愛憎之事並不簡單,由愛生恨,愛亦生怖。殿主,我那時並不懂,為何自己那樣恨,那樣放不下……可其實我又多少明白,因為不甘心,當得知我喜歡你是真、你愛我卻全是出於催眠術,我就更不甘,就更恨你,就越是不屑一顧你對我的好……”

“呵……呵呵。”他忽而輕笑兩聲,驀地又住了笑,陰鷙地望住我,“這麽說是本座的錯了?本座因催眠術貪戀你,已經令你嫌惡,若是再有些牽扯不清,豈非你孫盈餘的平生之恥?!”

“不是!”我搖頭,“究竟是催眠術還是真心實意,我分得出。”

他冷哼一聲,“可惜催眠術已不覆存在,至於真心實意,本座對你,從來沒有。”

“……”

“怎麽,計策失利?”他擡高的臉,“難道小魚兒教你的花言巧語便只有如此?”

“殿主,你該最了解我。”

“……的確,本座自認對你也算看得通透。”

“孫盈餘膽小、怕死、記仇、狹隘,不是胡夫人,沒有她那般堅持執著,這些你早就知道;我害過你,背叛你,這些你也知道。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我一次次害你還能一次次得手;為什麽飛雁山莊我用一個火藥庫想將你炸飛上天,你卻還能由我活在你眼前;為何我應你所料死在域穴,你扔了我屍體卻又要去尋,尋不到便將整個仙雲棧翻了個個兒……你看你正當壯年,卻眨眼白頭;為何要說統統都是催眠術,為何不是你愛我?!”

“夠了!”他厲道,“你敢再說一字,我要你的命!”

“你要我的命,就不會任我長篇大論說完每一個要說的字。你是要我跪下來求你麽,我已做到。你若是真要我還你一命,那也不難,待我十月分娩,為你誕下骨肉,我可把欠你的還給你,任你是剮是殺,我甘心領受。”

他面色寒得發沈,終也沒什麽顧忌甩開了我,將我推倒一側:“說什麽為本座誕下骨肉,誰知那是你與何人孽種。”

我心頭頓冷,反問:“你說什麽?”

“孫盈餘,除了本座與江無缺,你尚有幾個裙下之臣,誰又知曉——”

“江玉郎!”我後脊寒意上湧,因那人臉上全無顧忌的嘲意而一陣顫抖。驀地起身,抓住墻邊一只花瓶,不作他想便向對方面上擲去。

啪地一聲,將我擲醒,我再要覺得後悔也是為時已晚。殿主被我施襲躲也未躲,細瓷花瓶在他身後墻壁四分五裂,濺開碎片於其臉邊劃出破口,鮮血印出,他全無表情。

“是誰叫你起身?”他冷道,“是誰說要向本座跪求饒恕?”

“我沒想到,你心裏原是這樣想。”

“你身上孽種是何人子嗣本座並不在乎,”他卻道,“就算是……本座當年親手了結江別鶴,又怎知因果往覆,這孩子來日有力握劍會否故技重施?似這般威脅,本座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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