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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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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過後。

我在江無缺懷中醒來。

後脊抵在他胸膛,被他一手攬著肩頭。他此刻與我,肌膚之間沒有任何阻隔,溫暖貼近,親密無間。

我睜眼時,他便一並醒了,擡眸看了眼床下,衣落一地。

雖說如此,我卻清楚記得,自己昨夜與他,其實沒有任何事發生。

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我又是非常光景,要說真有點什麽,才是情理之外。

我在他懷中動了動,便聽他問:“起來麽?”

“嗯。”

他下床穿衣,我雖見慣他身體,自己卻是極少有的與他赤/裸相對。因此當他伸手遞來裏衣,免不了耳際一陣發燙。

他見了,便微微一笑。

待他打來水洗臉,我躬身往水裏一照,這一照可了不得,竟是少了一只眼珠,卻不知是從何時脫出的眼眶。

我知自己模樣古怪,自打現身便一直戴著義眼,從無中斷,就是怕自己的模樣嚇到了江無缺。

可這眼忽然之間不翼而飛,我猛地擡手,捂住眼眶。

直到江無缺去廚房準備早膳,我才想起他方能下地,一路追過去,手還蒙在眼下。一只手,又哪裏做得了什麽?

到坐在桌邊吃飯,他拿下我舉了一早的手,我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嘆,不懷好意問他:“好看麽?”

他放下碗筷,擡眼看我。這一眼很是專註,煞有介事,看得我後悔不已,他卻“嗯”了一聲,又低下眼吃飯。

我傻在當場。

再等到他收走碗盞,回頭對我說:“是我取下的。你眼周紅腫,再戴於傷處無益。”

“你取的?”我想了一下那番場景,覺得自己毫無感覺太過放松警戒。“可你如何取的?”我問他,“用手?挖出來?摳出來?”可別浪費了我好不容易炮制的眼珠。

他卻“啪”的一聲,手裏的碗便落在了地上。

我趕緊蹲過去陪他一起撿拾碎片,低著頭,便一直看著他的手,見那手不算明顯地微微顫抖。

“江無缺?”

我擡眼時忽然被他吻住眼眶,嚇得差一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還痛麽?”他問。

我不太情願地笑笑,想他今時今日才來關心這只眼,不嫌太遲?

“你放著,我來收拾。”他隔開我的手,而這話本是我要對他說的。

嘆氣起身,回頭看他一眼,卻見他彎身蹲在地上,手腳頎長,身浸在光中,唯獨脊背佝僂。

晌午過後,小魚兒便上山探視。我照例躲避,不敢離得太近,知道那人聰明過人。

江無缺與小魚兒低聲說了幾句。臨去之時小魚兒去鐵心蘭墳前祭拜,一眼見到碑上霜塵,吃驚之餘,回頭向江無缺住所看了一眼。

那一眼極有深意。

小魚兒走後,江無缺急著來藏身處找我。

蓋因前次他不找我,我便沖他發了通脾氣出走。

我知道江無缺現階段的情形很是不對,這樣的做人處事之道,與我印象中那人相去甚遠。

可於我而言又是喜憂參半,畢竟我等他這日等了太久。

“小魚兒與你說了什麽?”我問他。

他沈默片刻,便答:“他要我下山,說不願下次再來,見到一具挺屍。”

“……說得不錯。”

“你覺得對麽?”他問,“那你呢?”

“什麽?”

“會下山麽?”

“你不是不願他們見到我這個孤魂野鬼?”

江無缺聲音沈寂下來,我扭頭看他,見他低著頭,一言不發。

便想了想,重新開啟話頭:“既然小魚兒與你說的我已知曉,那你又對小魚兒說了什麽?”

他擡頭,有些茫然。

我以為他要說固守仙雲棧的言論,誰知他卻道:“我對他說你還活著。”

我“咦”了一聲,卻是看著桌邊這人,久久沒對上話。

“盈餘,小魚兒說這是日久生幻,叫我勿再胡思亂想。”他聲音低微,聽不出心中如何。

“那這話一定說輕了,小魚兒說話哪有這麽委婉,他怕是說你疑心生鬼,不是發瘋便是白日做夢吧?”

江無缺也不理我,只是定定看我,“既然你說自己沒死,證明給我看……可以麽?”

他說完閉起眼,倒有些英雄赴義的凜然。

我見他下顎微揚,嘴唇緊抿,便想起昨夜自己向他證明的手段,他該不會以為我此刻還會故技重施?

想著便探身上前,心中感嘆了下他修長眼型,這便擡起了手,重重一掌扇在此人大腿之上。

饒是無缺公子溫文爾雅、知書達理,也忍不住哀叫一聲。再睜眼時,我問他:“疼不疼,真不真,信不信?”問完笑了出來。

本以為他無非是回以一笑,以他為人,還定會是驚瀾拂絮、春風一笑。

豈知他目光死死將我瞪住,雙手抓拳,一只在桌上,一只在身側。拳頭緊得筋絡突起,即便熟知他為人,還是忍不住覺得他怕不是出其不意打我一拳。

漸漸那眼眶泛紅,跟著便連眼中也變得通紅……我這才覺得事關生死,於我而言現實無可辯駁,於他而言,是人是鬼,相差萬裏。

可既然死人都能還陽,那麽冤鬼纏身亦未嘗不可;既然冤鬼都能纏身,那百般自責之下腦中生出幻覺,也無可非議。

江無缺對小魚兒說我活著,小魚兒就說他發了瘋。

江無缺心裏若有幾分醒覺,也會覺得自己發了瘋。

我此刻被他盯看,頭皮漸漸發麻。伸手推他,摸到他全身無一處不是硬如冰石,忽又聽他發問:“你是真的活著……是真的,對麽……”

我點頭時見他眼角被逼出一絲水光,一閃即逝,一種堅韌之人、淡泊之人、此類人身上幾乎絕無可能易見的東西。

“盈餘。”

我聽他輕喚,便靠上前。他一把拽過我便抱在身前,我受驚直起了身,整個腰際被他環住,大力之極,像要將我攔腰折斷。

“別騙我……”他聲音埋在我腰間,聽不真切。

可是斷續之中,重覆了無數次的對不起,我卻是聽得真了。

他口中一聲“對不起”,可真是這天下間最低廉之物。事後我靠在他身前,擺起了姿態自怨自艾:“苗疆那一劍,你就說過無數個對不起,我真不知道你這萬萬千千個‘對不起’中,又有幾分真情幾分實意?”

他也不言語,任我貶損。

“江無缺,”我又道,“你難道不覺奇怪?幻象所見該是自己最朝思暮念之人,應在你身上不是憐星宮主就是鐵心蘭,如何會是我?”

他這回卻有了聲氣,反問我:“你既非幻象亦非是我,如何料定我所見是誰?”

“……”

靜了片刻。

“其實,你是如何活下來的?”他顯然猶豫幾次,才把問題問出。

而他既然把話問到這份上,再多掩飾也是無謂。我索性一次把前因後果講出,自己是如何撞見殿主,如何到達域穴,如何在域穴之中巧遇鐵心蘭,如何見鐵心蘭受屍毒所害,又是如何被江無缺誤會,受他一劍啟發,閉氣假死,金蟬脫殼……

一口氣說完故事,問他如何,他良久“哦”出一聲,竟將這幾月以來千辛萬苦、生死驟變、急流洶湧……一個“哦”字給哦了過去。

“你不高興,我還活著?”

“高興。”他道。

“你不生氣,我愚弄你?”

“……”

“你氣我?”我挑眉看他。

他苦笑一下,“我何來資格?”說著收緊手臂,“只要你活著……”便是這樣一句不著頭尾的輕嘆。

“那麽江無缺,你今後作何打算?既然知道我沒死,這錦瑟和諧的戲怕是也演不下去了。”

我想從他懷裏掙脫,卻又忌憚他病中,不敢使力,掙了兩下也不曾成功。

“你既然假死時能聽外界聲息,就該聽到我對他人所說:孫盈餘是江無缺的妻子,終此一生都是。”

我心口顫了一顫,“不要開我玩笑。這樣說……鐵心蘭怎麽辦,那江雲怎麽辦?”

“……”

“江無缺——”

“能否叫我無缺?”他打斷。

我心中略略掙紮,回道:“不習慣。”

他笑了一下,沒說什麽。

那日過後,我所擔心之事起了天翻地覆質的變化。

我原本擔心江無缺清醒,見我活著便要攆我。那時我怕自己心小,受不了三番四次揉來碾去,一疼之下不著邊際,便唯有從這仙雲棧上跳下去一途。

可如今他知我活著,反倒比從前更將我看得緊迫,一眼不見也要四處尋找。

我心中藏事,知道一日兩日尚未顯懷,十天半月也瞞他不住。

殿主那人,亦不知上輩子與我何等冤孽,怎麽結個珠胎,如此□□。

而等江無缺大方起來,我卻不想下山見人,寧願旁人當我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這樣便又起爭執。江無缺要帶我下山,我知那後果,是他已下定決心要與我一生一世。

可是我不知他想法,他從來也沒說過愛我。

他當初娶了鐵心蘭,鐵心蘭人走茶涼,他便要娶我。

若來日我有個萬一,又來第三個人與他愛戀癡纏,就當十年不夠,那麽二十年好了,對方施恩照料,他一樣要感恩迎娶?

我有時甚至會想,哪怕江無缺親口說愛我,也未嘗能證明他真心。那愛字之中多少憐憫多少償情,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所以談什麽長相廝守根本就不是本質,我欠他一句實言。

而他卻欠我一個交代。

只不曾想,這交代,到來時出其不意。

“想什麽?”是日,我在窗前看雪,江無缺不知何時進房,出聲打斷我發楞。

“想……你如何才能把心交給我。”

“掏出來如何?”他含笑,衣袖一抖,卻是不知何時握了柄匕首在手,慢慢舉到我面前。

我也懶得多問,抓起那匕首便一舉抵在他心間,擡頭看他,見他面沈如水,眉頭不動。

“你心裏不舒服,”他道,“若是討還兩劍能令你釋懷,我今日聽你處置,千刀萬剮,至你滿意。”

“你……”舉著短匕,“這還是準備好的?”

“無論你信與不信,那時我並非故意傷你。”他握住我的手,“除此之外,我已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補償與你。”

“放手!”我甩開銳器,轉過身背對於他。

“你若是想聽我解釋,為何狠心絕情,動輒拔劍……”聲音自後傳來,沙啞之餘,便是敘事一般平淡。“我解釋不出。”他道,“我想不出一個真正的理由來為自己分辨,那些應當能讓你滿意的理由我一句也說不出口。所以甘心被你追回兩劍,不是為你,是為了讓我自己好過,否則只是日日設想如何會對你狠心至此的原因,便已足夠將自己逼瘋。”

“……”

“盈餘,”他挨著我身後,“無論出於什麽樣的理由,傷你是真,若不是你體質異於常人,莫說今次,恐怕早在當年苗疆,你已死在我一劍之下。”

“那你就發誓再也不會傷我啊!”我猛地回身,卻不察兩人竟靠得如此之近,呼吸相對,我怔怔看著眼前之人,“你只要發誓,再不會對我出手,若是孫盈餘第三次傷在你劍刃之下,你必當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

他靜靜看我,卻好一陣沒有回應,少頃才道:“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若是告訴你自己每一次都並非想取你性命,更非要置你死地,你是否會覺不可思議。”

我一陣沈默,令他微微苦笑。

“你想聽實話麽?”他問,“域穴那時,我本是要去救你。可我還不曾救到你,就已在心中悔恨懊惱。惱的是,自己如何走了這條救你之路。心蘭一樣被困,我乃人夫,如何放著妻子身陷險境,自己卻悖道而行?盈餘,我那時一路祈求,祈求心蘭平安無事、化險為夷。可是在我見到你之際,卻發現她滿身血泊,倒在你噬咬之下。我那時想起前事,想起自己初聞你被江玉郎所擒,方寸大亂,我竟然猜想你在我不知之處受盡酷刑,甚至生出幻象,幻覺你被那人冷酷折磨,是以被心蘭察覺端倪,留書出走,代我先行……”

“害死她的不是別人,是我。”江無缺話音嘶啞至極,也鎮定至極,“是我受一時幻象所迷,連累心蘭。”

我本想伸手對他輕撫安慰,卻左看右看都覺毫無必要。他聲色沈靜,補道:“那刻我已不知自己在做什麽,只是看見你滿手是血、滿身是血,便不能控制去向你拔劍,甚至不知如何記起了多年前被自己拋諸腦後的告誡——昔日苗疆初次清醒,我腦中就已有一道聲音對自己無日無夜警醒,那聲音叫我辨識好歹、分清對錯,決不輕信他人,尤其是……”他望著我,視線仿佛能穿透皮肉,刺人心尖,“尤其是一個人……那人甜言蜜語,不過□□,虛情假意,才是其本貌。”

我胸口窒悶起來,楞楞地瞪住江無缺。而江無缺口中的虛情假意,不用問,一定就是我了。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你一開始在我心目中,就是這樣一人。”

“好了,別說了!”我叫停。

他卻也好似受我感染,聲音不由得擡高起來,“我也並不想這樣看你。由傀儡術醒來第一次見你,我就感覺與你熟識。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夢醒來,夢中的人來到眼前……可是真相卻遠不似夢境,當我發現你身份,當我得知你因何前去苗疆,又因何與我共處,我忽然間發覺天地倒轉,所有對的都變成錯的,所有我相信的,全都變成虛偽機心。自那時開始,我便不能控制自己對你猜疑,看你面前言笑,便忍不住猜想你背後用意,猜你究竟又要來騙我什麽……我不能不去想,因為我不知自己哪一日醒來,就可能忘了面對的是誰、面前所站又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不能允許自己為了一個虛偽做戲之人背叛至親,甚至去尋一條永無止盡、萬劫不覆之路……”

“我叫你別再說了!”

“你此刻終於聽到我真心之言,是否更加恨我?”他低笑兩聲,“這便是你一直問我理由、我卻一直解釋不出的原因。對你拔劍,是心意使然,是連我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必然,所以連我都不能擔保會不會還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只能說,你不如殺了我為好。”他唇間笑意加深,“反正雲兒亦不需我去陪伴,只會覺得我礙眼。”

“那我呢?”我問,“我好不容易擠走鐵心蘭,坐上江無缺正室的位子,名分還未暖熱,你就這樣對我?”

“你不必再騙我。”他道,“此次相見,在你意料之外。你從未打算露面,更沒有打算久留,是也不是?”

“……”我回答不出。

他斂眉訕笑,回身走向床邊,不多時取出我藏在床板之下的一本書冊。我一見那無名書封,頓時想起今趟上仙雲棧的目的。即刻想向他解釋,那本書名為喪神訣,我是為傳他喪神訣而來,但我如今也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意,喪神訣是謊,舍不得他是真。

誰知那書冊被江無缺拿在手上,看似隨意地翻動幾頁,脫口便問:“這一本,就是江湖間鼎鼎大名、無人不傾力而奪的喪神訣?”

我不想他粗粗幾眼便能識得寶物,又發覺他神色略有不對,可江無缺一向疏淡,表情裏從來看不出太多。

隨即聽他又問:“你何處得來此物?由你爹那處偷得?”

我想起自己從未向他提起,便解釋:“殿主火燒飛雁山莊之前,我就已在密室之中找到了喪神訣,並將它通篇背誦。但是無論殿——無論江玉郎、還是我爹,他們誰也不知我已得有寶物。所以後來我被囚域穴,我爹宣告天下說我勾結江玉郎竊走喪神訣,其實不過是借他人之手對付江玉郎,而不是真的得悉此事。當日在域穴,我也曾試煉此功,的確神奇非常。只是我資質不夠,而你卻天資聰慧,再加上你曾筋脈盡斷,真氣溢走,從頭修煉內力不僅可以心無旁騖,而且免去走火入魔之憂。是以我把它默寫出來,想找個時機送你。”

我一口氣說完,江無缺靜靜看書,也不理我。忽地把書一闔,他舉步走向爐火之前,雪山上保住滿室溫暖,全靠這熊熊之火。

他把手上的書往火舌上送,指尖一松——

“你做什麽!”我腳下生風,箭步到他身旁一把搶下書冊,轉頭不可思議看他,“你這是做什麽?”

他側臉映著火光,倒是君子如玉,皎皎光潔。

“你既已給了我,”他道,“便當由我處置。”說著向我伸手,“拿來。”

我緊緊攥住自己字句默寫的心血,萬一哪日忘了其中只言片語——

可面前,江無缺伸出的手堅持舉著,從也沒見他如此執著。

“不行。”我拒絕,“天底下只有喪神訣能令寸斷的筋脈重愈,你若想恢覆武功,就只有修煉它一途。”

“我不想。”

我不防他答得如此迅速,一時失語,看著他握住我手腕,另一手從我手中拿走喪神訣抄本。

“燒吧。”我悻悻道,“你燒了這本,難道我默不出第二本?”

他已將書送往火前,我甚至看到上湧的熱浪燒燎了紙張,可江無缺忽然轉過身,幾步走到圓桌之前,書冊扔在桌上,背對我道:“那你便將它收好。”

隔了隔,又道:“帶著它走,從此再不要出現於仙雲棧。”

我足足楞了半晌,才找回聲音,問他:“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你既心系喪神訣,想來也看不上這雪峰清貧,區區陋室,留不住你。”

“你什麽意思?!”我沖他叫,“這樣便要趕我?一時間溫言軟語,一時間又冷若冰霜,江無缺你有病是不是?!”

我等他回話,等得心都涼透,也不見他回轉頭來。

胸口發脹,腹間也因氣怒交加而隱隱作痛。我轉身欲走,卻聽那人自身後低吼回來:“是!我是有病,我筋脈盡斷,手無縛雞之力。在你心中,根本早已知曉我再非當年的江無缺,為何不認?如今的我,不過廢人一個,是否已不值你費心一睇?!”

“你說什麽?”我回身,莫名其妙瞪住這說話之人,“江無缺,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什麽樣,技冠群雄,還是風光無倆?你以為我圖你什麽,圖你武功特別高強?”

“你圖我什麽,自你第一日步入仇皇殿,第一日接近我與江玉郎,”他望著我,一字字點明,“你就已圖謀深遠。”

“什麽叫圖謀深遠?!”我大聲問,心裏卻感覺從來沒有過的茫然,甚至覺得自己有些認不清眼前這個長身玉立之人。“你言下之意是說,我把喪神訣給你,是可憐你,因為我看不慣你武功全失的模樣,因為我喜歡的是當年那個明玉功震懾武林的花無缺?”

“不。”他卻搖頭,“你並沒有想將喪神訣給我。否則,早前我問你如何能死而覆生,你說龜息假死,卻只字不提是哪一個人、哪一門功夫教會了你龜息之法。為何不提?盈餘,若非我巧合之下見到此手抄之書,你是否永遠也不會告訴我,自己早將普天之下人人趨之若鶩的喪神訣據為己有?”

“我……還未尋到時機罷了。”

“時機?”他涼涼慘笑,“我又怎會不知你為人?世間高位,能者居之。你為你爹謀事,自然懂得那名利之巔的誘惑。人各有志,我無力阻攔,可是自苗疆開始,五仙禁地,你設計殺死五仙始祖,手段狠絕,難道也是為了你爹、或是情急間自保?你不過是覬覦那永世長生的屍蠱之力罷了。後萬象窟事敗,你救我於旦夕之間,而我記憶全失,世間相信依賴、獨獨是你一人而已——你卻又為何要將我送往九秀山莊?是因為九秀山莊有你想要的東西,小魚兒、我、雲兒,全都不過是你尋回你爹、重整殘局、反敗為勝的棋子!”

“我沒有!”

“那又如何解釋九秀冰窖,你誣雲兒與你有肌膚之親?可記得那日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讓你嫁給雲兒。父子至親,你欺瞞他,卻還要來懇求我答應讓你繼續對他利用?雲兒就此一生毀於此事之上,你跪我求我那時,又可曾想過我的感受?!怕是從來也沒有。因為在你心中,襄助你爹、攀上那至高之處才最最緊要,只要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孫盈餘什麽都不在乎!”

我心中劇痛,卻聽他一連笑出聲來。“而我竟然會以為……”他笑得垂下頭去,“我竟然以為你會甘心與我長此作伴,可區區一間仙雲棧,哪裏比得上天下第一來得風光吸引?你之所以無可奈何現身見我,怕也是看了我如今潦倒可憐之相,生出惻隱之心,一時不忍棄我而去罷了……”

“算了。”他道,走至床邊坐下,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也不擡頭,看也不看我,“你走罷,不必再因我束住手腳。”

而我被他無的放矢地斥責一通,本該勃然大怒、摔門而去。可見了窗外日光,噴薄明亮,江無缺所坐之處,偏偏黯淡無色……竟果真如他所說,心裏生出了不多不少的憐憫觸動。

在那個人心中,究竟有多少誤解多少按捺不表,他只將情緒埋在心底,可是遮遮掩掩,終究扭曲不堪。至今日,辯無可辯,言語無解。

忽然之間,下腹處升起針紮一般痛楚。我轉身想要出門,卻竟然連伸手推門的力氣都沒有,腳一軟跌坐地上,當即一枚冷汗滴落手邊。

這一番聲響,自然驚動了坐於床間的江無缺。

他幾乎是在我整個人倒地的片刻來到我面前,我咬牙而笑,想不到他還會如此著緊於我。

疼痛忽至,冷汗漣漣,我甚至已不能喘息,身體緊繃。心道早前不死心,夜間連服三副去子藥,以為當即無效便也只能作罷,誰知隔了半日,竟在這時發作。

可當江無缺慢慢將我扶入懷中,我終忍不住興起顫栗。那人的身體冷得令人不適,可我顫栗,絕非因痛,亦非寒冷,而是害怕。

江無缺不顧我掙紮,翻出我手腕把脈,我只覺心間已徹底無望。想他身為移花宮弟子,昔日又被我以身孕一事騙過,那麽這一次,再怎麽樣,怕是也騙不過。

他把完了脈,面無表情地放開我的手。

我一面痛,一面想要扭曲著逃出他懷抱,誰知他按緊了我,低低說了一聲:“別動。”

那尾音之處的顛顫,便是聾子也聽得出來。

許久之後,“盈餘,這是做夢麽?”他忽然問。

我不得不承認,便在這時,我真的心痛於他不忍於他了……那麽受罪委屈,到頭來,照顧著殺妻仇人的女人。

卻偏巧不巧正是此時,房外傳來一聲重喝:“孫盈餘,給本座出來!”

那是一道無論如何不該在此間出現的聲音,冰冷尖利,帶著股恨意、要將世道毀盡的癲狂。

“孫盈餘,你當真以為借死遁逃便能逃過一生一世,本座要的人,即便是一根頭發,也由不得旁人染指!”

不多時又傳來小魚兒厲喝:“江玉郎,你想人想瘋了吧,孫盈餘早已轉世投胎,你尋到此地又能尋得什麽!”

殿主不予置喙,緩聲在房外道:“孫盈餘你再不出來,此地無論活人死人,統統要給你陪葬!”

“唔……”我痛哼一聲,即刻想到雪崖之上鐵心蘭的墳,便使盡力氣推了推江無缺,想要他將自己帶出門去。

可江無缺竟然沒有回應,不僅毫無回應,反倒目中深黯,像失了魂一般。

房外聲音愈發吵嚷,再也不是殿主與小魚兒兩人。而我在吃痛之間驟然聽到頭頂一聲喃呢:“原來是他……為何是他……”

說話間將我身體捏得劇痛。

忽然又傳出“嘭”一聲巨響,我心中一凜,於混沌當中的視線豁然明亮。卻見頭頂的青空,是日放晴,日高無雪。而我與江無缺身處的房舍,竟已是整片屋頂被人一揭而起。

山嵐開闔,光線飛濺。我瞇眼,突見一人身影由高處背光而來。那人深栗衣衫,袍袖飛揚。迷蒙光中,我身在何處身旁何人漸漸變得模糊,對方是何身形是何模樣我也統統看不清晰,卻唯獨那萬縷銀發,風中流動,如墮空之水,直刺入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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