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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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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心蘭的墳修在仙雲棧斷崖之上,便是二十年前殿主逼她落崖的地點。墳邊有株雪松,也不記得是去年還是前年,我在這裏推了江無缺一把,推著他半個身子探出崖外,逼他認清現實,又捉緊他痛哭一場。

雪松盛雪,日出之時,晶瑩剔透。四下裏遍地落雪,唯獨孤墳纖塵不染。

江無缺內傷雖重,卻不致命,只是好勢太快,全不在我預期。

或許蘇櫻的確是個醫術的奇才,治了他兩日,不單能下地,還能來墳前拜祭。

只是病過一場身形益發清瘦,風裏站著,像薄薄的一只影兒,吹一吹便能散去。

我終於覺得,小魚兒的判斷或許沒錯。江無缺是萬中無一,他只要還活著,終有一日要站起來;他也不需人照料可憐,他自己一人或許更好。

飯館的夥計前來送飯,與他聊天他也一一回應。那人時時地想要看他,又不敢明目張膽,便低著頭不斷地拿眼角偷瞄,江無缺見到,還笑問:“有這麽好看?”

那人答得更是可笑:“比俺媳婦好看去了。”

江無缺一把年紀還能獲贈如此高讚,淡淡地又是一笑,沒再說什麽,堅持不久,笑意便在唇邊褪盡。

我看他低著眼,說不出是痛是苦的模樣,胸中便陣陣發緊。可即便我為他難受,卻也無從幫他。

殿主說,江無缺那時先一步要救的人是我,但其實這很好解釋,鐵心蘭與殿主有過多少交集,普天之下的人與我相比,都不可能叫殿主更恨上一分。

江無缺是權衡輕重做的決定,他即便在我死後承認了與我夫妻,卻也是被殿主逼得無路可退。

我於他又算得了什麽,連死了都不會有一座空墳。他心裏對鐵心蘭有多愛我不知道,但他心裏唯一的妻子始終只有鐵心蘭一人。

這便是事實。

我走不出,走不到他面前,對他說你個死沒良心的,連我魂兮離兮都不會哀悼一聲?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躲在角落肆無忌憚地偷窺他,與那沒見識的夥計沒什麽兩樣。

至於夥計,他一日只出現一次,下山之後,仙雲棧連排的屋舍就再沒了人聲。

江無缺時常坐著發呆,再不然,走到斷崖邊陪鐵心蘭說話。

身子大好兩日,他不知從哪處翻了把鐵劍出來,入夜擦起劍來。

我就知道沒這麽簡單,果然他第二日在雪地裏使劍。

這武功盡失同武功盡失也有不同,若江無缺只是發不出內力,他使使劍招,無聊時打幾個蟊賊,誰也不會攔著他。

可他當初是被劍氣震斷經脈,碎了的東西再接回去總歸不太牢靠,再用這種身子手腳練劍,怎麽說都是自討苦吃。

果然,他劍一刺出,手腕一轉,便要顫抖,若再配上步法,整個人就要跌到地上。

我其實對武功沒有過多執念,因我天生不是練武的材料,即使一本喪神訣只字不漏擺在我腦子裏,我也學不會,更學不好。

即便我還很想擁有。

所以當證實江無缺武功盡失成為廢人,我那時並沒有多少唏噓。在我心中,只有如殿主往日般失去右臂,連尋常小事也做得吃力,那才是廢人。

可今日見了江無缺模樣,顧此而失彼,笨拙生硬,幾次以劍身拄地,幾次跌坐雪中,他當初劍鋒何其機巧,舞月劍法行雲流水,落葉歸根逐花掠影,再看看眼前此人,使不出半式卻已大汗淋漓氣喘噓噓,終於要嘆一聲天意弄人。

又一次栽倒,失了劍,那人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

我以為他便要放棄,豈知他卻抓劍重來。

習武之人骨子裏都是招數,勉強被他磨礪兩日,竟漸漸能將一套劍法連貫起來。

我隱隱也明白,他往日不執著,不等於不看重,不過是高手常人,都要順從天意過日子罷了。江無缺不是一個看不開的人,他今日重拾劍法,應也沒有第二個原因,便是來日去找殿主報仇。縱然知道此時的他與殿主,早已是雲泥天淵,卻還是不願放棄動搖。

況且江無缺能一心報仇也是好事,總比百無聊賴麻木不仁活下去要好。

我稍稍安心,也生出去意,小魚兒卻在某日清晨,只身來了仙雲棧。

這一日,江無缺仍是早起練劍。小魚兒等在一旁耐心觀望,面色卻難看得厲害。

江無缺再是進步神速,一月、一年……也比不上江湖間一個身強體壯的三流劍客。

小魚兒眉心越蹙越緊,其實江無缺今日的劍法耍得極好,身隨意動,劍由心走,只要不是與人對陣,單做觀賞,提劍蕩雪,漫天紛揚,那情景真是比黑惜鳳的劍舞更看得人癡迷神往。

忽然一個踉蹌,江無缺腳下一滑,小魚兒早已掠出扶人。

待兩人站好,江無缺退一步又是一個起式,小魚兒驀地抓住他的手,大聲道:“別練了!”

江無缺神情微微一怔,覆又恢覆,對小魚兒說道:“沒事的,我並非急於求成,不必擔心。”

小魚兒卻抓緊了他,臉色黑得像打翻了一硯臺的墨汁,死死地瞪住江無缺,忽而一步上前,對著江無缺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

江無缺那本是靜立的身形忽地一震,便見小魚兒慢慢放開了手。

“別再為難自己,”小魚兒皺眉說道,“來不及了。”

江無缺仍是定定地站在原地,那映雪的長劍被他緊緊抓住,忽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水,人向前栽倒。

殷紅雪色,便被遮了去。

……

我一直在想,小魚兒究竟對江無缺說了什麽。

我事後也在想,如果這世上所有眼見的事都不是事實,那什麽才是事實?

小魚兒一走,江無缺像傻了一般,關在屋子裏閉門不出 。

我心裏怨責那人,怎麽這般無情,江無缺是他大哥,將將才吐血昏厥,還沒醒轉片刻,就這樣放心走了?

我蹲在屋舍外的墻根,見江無缺中飯、連同晚間的糕點都是原封不動,又開始怨責自己:這麽一藏多日,究竟是拉不下面子,還是根本就在報覆。

希望那人因我之死懺悔痛苦,結果沒有,那麽就讓他痛得久一些,感同身受。

最後,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怕即使我站在江無缺面前告訴他我活著,也無法令他得以紓解,因為他痛苦的根源從來也不是我。

愁腸百結,月色正空。

今日,我見到了第二個獨上仙雲棧來找江無缺之人,對了,那送飯的夥計忽略不計。

這第二人有些出我意料,是江雲。

他在門外叩門,走進去,連江無缺都吃了一驚。

房中本身沒點燈,江無缺昏厥轉醒過後,被小魚兒扶起,就始終靠著墻坐在床上,哪也沒去。若不是來人是江雲,他怕也不會動,也不會第一時間去點上火燭。

江雲對於江無缺的份量,從來也不輸鐵心蘭。

可這時燈火亮起,江無缺坐著,江雲站著,二人的投影隨光落到窗上,模糊疏離。

江雲沒有寒暄,也沒有叫人,他來時的臉色更是不好,甚至早間的小魚兒與他一比,墨汁都要被烘托成明月。

又是低聲說話,我豎起耳朵,只聽到江雲說:“……當我求你,你把它給我……”

父子之間用一個“求”字,已是何等見外。可江無缺靜默著竟然沒有一口答應,是什麽東西,江雲要,江無缺卻沒有不加遲疑立刻捧到他面前?

“你拿在手裏又有何用?!”江雲音量漸大,勉強聽得出克制,“……收在哪裏……”

江無缺仍不回答,江雲已不問自取,悶起頭來翻箱倒櫃。

一番搜尋無果,他猛地轉身:“我問你到底把它藏在哪裏?!”強盜一般,揮手便打翻了周邊的桌櫃擺設。

江無缺從桌前站起,直直地向江雲面前逼近一步,頓了一頓,聲音滯澀問道:“你是何態度?是在同誰說話?”

“我、問、你!”江雲嗓音嘶啞,“你果真如此狠心,來年清明,生辰死忌,你是要她魂歸何處容身何地——”他一把抓住了對方,“給我,既然你不要,為何不願成全別人,你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她已死了,你連死後也不肯放過她——”

啪——江無缺出手,毫不遲疑狠狠扇了江雲一耳光。

我站在窗外,也被這一巴掌嚇一大跳。江雲被打得懵了,江無缺卻只好不差。他又怎會想到,自己有一日會出手打自己的心尖至寶,他向來心疼江雲,他向來寧願自己委屈,也要償還江雲幼時所受種種波折。他一直覺得,是自己欠了他的。

可如今……別說是鐵心蘭臨死時所想的父慈子孝,只怕往後要相安無事,都已難上加難。

“江無缺,”江雲驀地擡起頭來,神情淒厲,似笑非笑,“能有你這般父親,我江雲真是三生有幸!”說完甩手離去。

他若不走,雙目血紅,人魔一線,大開殺戒起來怕是六親不認,到時第一個斬於劍下的,便是江無缺。

作者有話要說: Boss在辦公室念叨一整天,叨得頭疼,實在寫不出來了。。。

剛刷前臺才發現,請允許我再加一句,感謝狐貍同學,平生第一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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