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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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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不守舍地跪在囚室地面,我為江無缺傷口上藥,這次的傷不重,似乎殿主特意為他留出體力,以面對我的詢問。

我已不知自己在做什麽,更不知自己開口第一句話要對江無缺說什麽,只知道為他一次一次將整個手臂塗滿藥膏,塗到最後,江無缺拉開我的手,皺眉問:“你在想什麽?”

“什麽……?”我楞了楞,看向他。

“你沒事吧?”他又問。

“江無缺……”我知道有些事已非做不可,就在此時,那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看江無缺絕望的人,正坐在墻後,目不轉睛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你……”輕咬下唇,我努力讓神情看起來輕松自在,“你還記得吧,”我問,“你以前答應過我,要為我講移花宮傳人的故事,不準備食言吧?”

江無缺有些疑惑,像不明白我為何會提起此事,但疑惑過後卻還是笑了,“你不是早已全部知曉,還有什麽要聽的?”他反問。

“怎麽能說全部知曉呢?”我爭辯,“我只知道你被安排與自己的親生兄弟決鬥,但你是怎麽想的,怎麽長大的,又是怎麽遇到江小魚與鐵姑娘的,這些故事必定很精彩,但說書先生從來都說不仔細,教人聽了無味。”

江無缺仍是笑,尖瘦的下巴,卻比不笑時還要苦澀幾分。“所以你想聽我說?”他問,“想聽哪一段?”

我一怔,沒想到他是此種反應,我以為必定要費一番周折,或是他終究懷疑我此番詢問的目的。但他似乎並不想要我為難,只淡淡道:“有一些事是應當早些說出來,不若等哪一日江無缺從這世上消失,便再不會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你亂說什麽!”我斥道,卻不是因為生氣,因為比起生氣,引起我巨大反應的,是他口中的“秘密”二字,好像頓時拆穿了我全部的詭計。

江無缺看向我,“你將多餘的藥膏擦去,”他示意,“我講給你聽。”

“那你要從頭開始講,我全部都要聽!”

他點頭。

此刻,我決定,再不想自己是何目的,只以孫盈餘最單純的身份,聽江無缺說他過去的故事。

而江無缺的故事,從他第一日被帶到移花宮開始,那裏,他度過童年與少年,慢慢成為花無缺。

他講起繡玉谷裏的種種異聞,靈兔成精,無牙門人帶著老鼠上門求親,他與一名叫荷露的宮女一同長大,學配藥、練功、將水簾洞後的湖心亭列為彼此的秘密。

當然,還有邀月與憐星兩位宮主。

“大師傅對所有人都很嚴苛,在移花宮裏,犯了宮規便要接受懲罰,無一例外。”

“罰什麽呢?”我問。

“被殺,或是選擇自殺。”他答。

我便不出聲了。

“二師傅要更好說話一些……卻也從未見她,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江無缺輕笑一聲,我看到他的臉上,談論自己的仇人,明明有令他全家分崩離析的不共戴天之仇,而他談起她們,卻並不是憎恨或怨懟,只是一種阡陌的絕然。

“我知道她們向我說謊,”他道,“從很小的時候,比任何人能想象得更早,她們看我的眼神,有時過於熱切,有時過於怨恨,那時我便知道,什麽村落棄嬰、什麽根骨奇佳,全都是騙我……

“如果有人拿那種眼神看你,你也必然會了悟,若然他不是恨你,便是恨與你有關的人,只是當我明白之時,已經不願去追究真相。”

江無缺仍是笑,這一笑裏,他否定自己十多年的無知無覺,或者說只要不是蠢人,當有兩個人時憂時喜地看你、忽冷忽熱地待你,給出的身世,錯漏百出,甚至幹脆不許詢問,江無缺再聽話,也知道,任何事發生,都會有它的緣由。

然而江無缺仍選擇認命,他願意為最敬重的兩位宮主去殺人,無論是上百人的山寨或是只聽過一次名字的陌生人,他不問情由便可拔劍。只是……連自小長在惡人谷的小魚兒都懂得去分辨是非,江無缺又如何會不懂?他只是找不到任何一個會勸他罷手的人,當看著生人的鮮血於眼前傾濺,唯一支持他握劍不棄的念頭,只是移花宮裏的那兩位師傅。

星空之下,曉月峰上,江無缺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那個人流雲長袖,輕衣長裙,於年紀尚輕的無缺公子眼中,見不到那人左手左足的畸形殘缺,卻只覺得一個詞在腦中回蕩:翩躚若仙。

那大概是江無缺一生所見、最為美好的景象,只因當他描述那一輪朗月,朗月下的驚世之姿,他眼中漸漸浮現出一抹淡淡的華彩,是我從未見過的光彩,帶著年深日久的傾慕與崇拜,就好像那一幕早已深嵌入心,再不能忘懷。

……

六歲之前,憐星宮主為江無缺推宮過血,改變他男子陽剛的體質,讓他得以修習移花宮的內功心法。那時,她是他最為親近的人,偌大的移花宮裏,只有一個人同他真正講道理,教他如何行事為人,而不是守禮地叫他一聲“公子”,單單退避或是陪同。

六歲之後,江無缺開始向憐星學劍,並驚異於月色之下、那白衣飄逸間靈動已臻化境的劍術。也是從那時起,他總是在驚嘆,原來世上當真有天人,明星孤月,眼前一人,便已勝世間萬千。

或許真是看得久了,過於久了,便牢牢地記在了心上。

於是連自己也被改變,刻意地靠近與模仿,江無缺變為邀月憐星的同類。他並不否認自己與所有人疏離,溫文爾雅只是有教養之人所做出來的表象,其實他也有違心的時候,當他不問緣由地聽命於二位師傅,早已不只是出於恩情,那是一種習慣,一種相當可怕的習慣,甘願為對方的一句話殺人,是甘願的,不是被教化的。

因此對於未通曉男女之事的江無缺而言,他並不明白,那種習慣,源於何處。

但人總有一天是要開竅的,江無缺並不笨,更何況他長年累月與女子相處,多少會變得心思縝密。

十二歲的少年,有一日站在遠處,看到那人素衣拈花,便明白自己動了心。

然而也是從那刻開始,一個孩子隱忍得令人乍舌的性格,初步成型。

因為在明白何謂喜歡的同時,江無缺發現了另一樣事:兩位師傅都會在同自己某一時的目光交會裏失神,但大師傅是轉眼間的愛恨交纏,而二師傅,是一種更為壓抑沈積的情緒,那時的他,還看不透。

但他猜出了一些事,就好像他的某一位至親必然與兩位宮主存在淵源,就好像他也知道,她們養他,愛並不一定多於恨。

一個人,如果被人養來惟命是從,那這個人除非無腦,否則便應該知道,自己的主人,並不一定要真正愛護自己,她們只是需要他,像需要一件器具。

但邀月對這件器具灌註了恨意,她沒有發覺,這一點竟然被江無缺提早地發現了。

而江無缺只是擺在心裏,同時默默去關註另一個人罷了。

當我問他:“你真的,喜歡憐星宮主?”問題出口時,甚至我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這竟然可以成為一個問題。

畢竟那人是他的師傅,比他大了近二十歲,且不說最開始的奸計,只是對他的隱瞞,令他們兩兄弟手足相殘的惡毒用心,他事到如今,千萬不該,是帶著這樣一副癡迷的神情,再回憶起當初月色下的種種。

江無缺自然知道我的震驚,只是笑,一邊又將眉不自覺地蹙起……“是。”他答,毫不遲疑,毫不隱瞞。

這便是江無缺的第一個秘密。

我無法想象。

“你喜歡自己的師傅?你知道她們或許利用你、你也知道她們或許與你有仇,你卻仍然喜歡她們其中的一人?”

他垂下眼,借此掩蓋其中可見的艱澀。

那麽出谷之時,令整個江湖盛讚的無缺公子又是何來?那個十全十美、毫不沾情愛的神人,原來並不是不解□□,只是早已嘗過了,且苦不堪言。

因為我相信,無論多麽強烈的迷戀,江無缺都不會宣之於口,那人是他的二師傅,他可以擺在心裏敬愛,但在心底處、又無時無刻不怨恨自己存下作卑劣之念,一時要強壓著不顯露聲色,一時又要怪自己褻瀆了那月下孤清之人,自責不已。

江無缺這人,便就是個一生為他人而活的人,你可以說他無欲無求,求了又自知不得,索性最初時便選擇做那個沒有愛恨喜怒的花無缺。

所以完美無缺是假的,不懂痛苦歡愉是假的,不懂得生死離恨、不懂得追求嫉妒,全部都是假的。

是那樣一個單純至極的人、強硬地、偽裝出來的假象。

“那鐵姑娘呢?”我問。

提起鐵心蘭,江無缺的註意被轉移,他淡淡念起那個名字,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於他,也只是另一樁生死兩隔的無奈。

提起鐵心蘭,我想到的,卻是那個除去美貌、只剩善良堅定的女子。

這是我聽說書人形容的,鐵心蘭很美,但除此之外,武功不濟,頭腦不濟,可說是拖泥帶水、女子三心兩意的典範。這是別人評論的,我只聽,並不參與討論。

不過我的兩位哥哥卻總是羨艷不已,他們認為單是美色就絕對足夠了,至於武功才智,那才是影響男人從女人身上獲取趣味的真正拖累。

至於有人爭,代表那個女子夠美。

我此時去看江無缺,果然在他臉上尋得了一分溫柔之色,往日囚室中的場景也變得清晰,那個要一起到老的約定,定情的玉簪,都是江無缺曾在夢中囈語的內容。

忽然地,我有些希望,江無缺是真心喜歡鐵心蘭的,那麽於人於己,都會是一段更為輕松自在的前路。

然而……

“第一次見心蘭……”江無缺輕咳兩聲,胸口的舊傷讓他的聲音出現閉塞,他卻阻著為他順氣,撚著眉心向下道:“那時我出谷去殺小魚兒……路遇鐵姑娘,她於山林間迷途,要我帶她一同去峨嵋派……”

“是去找燕南天的寶藏嗎?”我趁機問。

江無缺略略一笑,“有人會將寶藏藏在別家門派的禁地嗎?當然不是,心蘭要找的,是小魚兒……”兩句話裏兩次“小魚兒”,江無缺的聲音略略發緊,卻沒有將任何情緒表現在臉上,繼續道:“我也沒想過會這麽巧,一張藏寶圖,將我遲早要遇上的人,全都引到了一處。”

這話裏,還是暗指小魚兒。

“後來怎樣了?”我問,“鐵姑娘那麽美,你是否一見鐘情了?”

對方的神色卻只是一僵,隔了許久,才問:“你怎會如此以為?”

“不是嗎?說書先生不都是這麽說?鐵戰之女長得人比花艷,但凡男子瞧上一眼,那都是要銷魂的——難道江公子沒有銷魂?”

江無缺無奈地笑了,卻也沒有否認,我以為這代表他默認,誰知他忽然又問:“那說書先生是如何說我二師傅的?”

我怔住,“絕……絕世之姿。”

他點點頭,“這倒是了。”

並不在我意料之外,江無缺果然,真正傾心之人還是憐星宮主,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去招惹鐵心蘭,畢竟那時,是他的出現,扭曲了江小魚與鐵心蘭的感情之路。

“你想,”江無缺緩緩問,“人可在一朝一夕間改變嗎?”

我明白,他在回應我的一見鐘情之說。

“峨嵋後山,”他道,“我本是要遵師命親手殺掉小魚兒的,但他花樣百出,認準我非親自動手殺他不可,便先故意招蛇來咬,後又拿刀抵著自己相要挾,往後退的時候更是失足落崖,總之我是找不到機會親手殺他的。”

而我卻不覺得如此,“或者是你一點都不想殺他。”

江無缺略略搖頭,“與我見面不過一次、且無冤無仇、最終仍是死在我手下的人……小魚兒並不是第一個。”

“但你還是不想殺他,因為你們是兄弟,說不定會有感應。”

“我們是兄弟,”江無缺駁斥,“並不是妖怪。”

我輕輕笑了。

“你知自己整日沒笑過了嗎?”他忽然道。

我摸自己的臉,“是麽?”

身邊的人點頭,也不多說其他。

“江無缺,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那時小魚兒落崖,你知道他是詐死的嗎?”

沈默片刻,他搖頭。

“那這麽多風浪都過來了,連你都殺不死他,落崖也摔不死他,這世上除了他自己,恐怕沒人能將小魚兒變成一條死魚兒,所以你要相信他。”

江無缺微微嘆出一口氣,我也想與他一同嘆氣,但我不敢。這話,聽在墻後之人的耳裏,怕是又不知該如何去想,殿主比誰都清楚自己是什麽人,掘地三尺也必要見到屍骨,又怎會那麽容易讓江小魚在他眼前詐死?

這話,更不過是我用來安慰江無缺的說辭,而江無缺,卻也轉向我,舒眉後道了聲:“謝謝……”

之後他有些遲疑,仍是輕叫:“盈餘……”

“嗯?”很久沒有聽他如此叫我的名字,擡頭看他,卻只敢看到他的鼻梁與下顎,不敢看他的眼,只因我忽然覺得心虛無比。

他道:“我不想騙你,心蘭,她一直覺得對我有所虧欠,她曾真心喜歡小魚兒,也怕我心有芥蒂,然而我此刻告訴你……她沒有虧欠我,一直都是我欠了她。”

我猛地心驚,忽然有種沖動,很想叫他住口,好像一切都已近了,我甚至能預感到他下句開口要說什麽,但是我不想聽,別人的秘密,江無缺的秘密,我從頭到尾、一點都不想知道!

“江無缺……”

他搖頭打斷我,笑了笑,很淡的一句話,道:“從沒有一刻,我忘記二師傅……娶心蘭,是因為決戰之後,我本就已萬念俱灰……”

……

當燕南天寶藏事畢,峨嵋後山斷崖,江小魚失足落崖,鐵心蘭對毫不心慈手軟的江無缺既恨且惱,江無缺一生從沒傷過一個女人,但那一刻,鐵心蘭涕淚橫流、聲嘶力竭,他當下,便軟下心來。

其後與鐵心蘭同行,兩人偶遇初出惡人谷的燕南天。那時燕南天誤認江無缺為江小魚,更是逼著江無缺與鐵心蘭成親。鐵心蘭一心想著小魚兒,只是她以為江無缺也喜歡她,怕傷了無缺公子的心,便是悖了初衷也應承下來,卻是江無缺,死、也不妥協。

為何所有人都以為他口不對心,所有人都說他是一個多麽高尚的人,明明愛鐵心蘭入骨入心,卻又不願對方有一絲一毫為難,寧願自己傷心,也要將那一片癡情愈埋愈深。惟有江無缺比誰都清楚,他哪裏是什麽好人,這世上並沒有人是真正完美無缺,他只是,需要放一種真實又美好的東西在身邊,以此來慰藉自己。

事實上,鐵心蘭之於江無缺確是特別的。她清新、自由,不願也不會藏匿自己的心意,那種勇敢甚至不顧一切,江無缺既羨慕又不敢直視。他對鐵心蘭格外好,一半是因為天生溫善,一半是因她身上有他沒有東西。鐵心蘭可以為救小魚兒毫不猶豫除掉衣衫,江無缺卻永遠做不到像她那般,為心中之人,不憚任何事情。

“或許,因為她與我們都不同……”江無缺苦笑,“有些人怕死,有些人卻是到死,都沒有勇氣說出心中所想……心蘭,看到她對小魚兒的用心,讓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更是覺得她難得……”

聽故事的人常說,鐵心蘭左搖右擺水性楊花,甚至連小魚兒都說:鐵心蘭看著無缺公子時,眼中的光全是亮的。只是在說這話之時,小魚兒是帶著酸意的。江無缺卻比誰都看得通透:鐵心蘭並不是太聰明,因此才格外忠於自己的心意。她不若小魚兒精靈,又怎麽會懂得小魚兒對她言語上的輕蔑與嘲弄,只因看不起她喜歡他。

越是喜歡自己的人,小魚兒就越是瞧不起、越是要去欺負,即便心中喜歡對方也喜歡得厲害。

所以女子是要哄的,世上再沒有第二個蘇櫻,能受得住小魚兒的惡言惡語、惡行惡相,因此就算沒有江無缺,鐵心蘭也未必會一直追著小魚兒跑。但鐵心蘭又確實是愛小魚兒的,無論自己受何種委屈,無論自己的好心被對方如何輕視,她始終義無反顧……正是這一點,令無缺公子視若珍寶,更將盡心竭力守護鐵姑娘視作自己的一種責任。

而江無缺,也只有真到了自己力不從心的時候,才會放棄這份責任。當身中白夫人的銷魂針、針入笑穴之時,他癲狂笑著央鐵心蘭去找小魚兒,那時他身不由己,並不是想見鐵心蘭失聲慟哭。但也正是那次死裏逃生,堅定了他心中再不能壓下的另一個念頭。

“決戰前,心蘭來求我不要殺掉小魚兒。那時我曾想:為何所有人都不希望小魚兒死,我便就該死麽,甚至連二師傅……也希望留下的那個人是他……但我已做好打算,戰敗後必要留一口氣,我要親口告訴憐星:我對她,已非師徒之情……如此想時,赴死,反倒成為此生最為期盼之事,因為不論她怎樣看我都好,我終是找到了機會,坦誠自己的心,卻沒有想到……”

江無缺頓住,這個沒想到,終究又逃不過一場求而不得、上天入地再難成就的遺憾。

“決戰之時……我盼小魚兒能使出五成手段,只要五成,我便就死了……但那時,我已不是有心讓他,人群中,大師傅親手冰封二師傅,我眼睜睜看著她們爭執,卻不能停下決鬥去阻止整件事發生……因那時,我終是明白到……”江無缺閉起眼,已經出口的話令他面無血色氣息紛亂,然而還未出口的,卻令他驟然心痛、捫胸痛咳起來。

“你知不知道……”他拉著我,仿佛他必定要在這一刻、將這句話說個完整,否則下一刻,將再沒有勇氣開口重覆:“……世上總會有一種人,手腳落殘卻毫無怨尤,終身受制依舊甘之如飴……二師傅在臨死時,她本有機會自救,我也有機會救她,但那般結果,從來都不是她樂見……有些事,收藏了太久,藏不住時,一個眼神便可將盡心掩蓋的所有秘密暴露……長夜明月,可知為何明月之旁總伴孤星?……死別一刻,我才終算看了個明白。”

江無缺握拳,像死人般的手,又細,又白,唯剩瘦骨支撐,當握拳時,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其實非分之想這種東西,並不需講求身份,也從沒有合情合理一說,將死之時,二師傅向大師傅看去最後一眼,那眼神我再熟悉不過,心蘭看小魚兒時是那般,我看著二師傅時,想必也是那般……

“從頭至尾,二十年覆仇之計便是死局,並不是姐妹二人同時傾心玉郎江楓,也不是假意獻計以保嬰孩性命……憐星想救的人,從來都是邀月,只是仇恨如火,最終誰也救不回誰而已……

“星月蒼穹……在二師傅眼中,大師傅是她頭頂的明月,因此她拼著一死,也不願見大師傅泥足深陷,覆仇成功又如何,她不過是想要她解脫……因此我沒有出手救人,逢敵之刻、生死大戰,我腦中所想的,卻是一些再平淡不過的小事,例如……原來我並不是我爹的影子,因為二師傅眼裏從來無我;例如,死是一種很好的方法,當癡心妄想永世不償,在所有人期盼中死去,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我沒料到,原來真相竟是那般,小魚兒死而覆生,所有人都來恭賀我與江小魚兄弟相認,所有人都在慶幸移花宮宮主陰謀破滅,但我又該如何,我本是準備一死了之的,因此前一刻並不傷感,但是下一刻,我卻連死的理由都沒有了,所有人都是那般高興,我便應當歡笑與他們同喜,可是我做不到,我在剛剛……死了師傅……”

江無缺垂下眼,輕諷的笑意早已變得模糊不堪。“所以,我不可輕易言死令身邊之人傷心,更不能負了心蘭,她為救小魚兒勸我手下留情,但我死,她也願為我抵命……只是令我想要生死追隨之人,不是她,對她的好,因為我需要有一個人,去對她好……”

輕輕舒出口氣,他仍是看著自己握拳的手,這麽多年,如此之久,只因他不想叫任何人失望,所以守了一個秘密將近十年,十年前他想死而不得,自那時起,他如何做到在人前歡顏,如何讓自己忘卻憐星、忘卻那個人最後看向邀月的一眼,如何騙過鐵心蘭,如何騙過聰明絕頂的小魚兒——心念俱灰之人,他又如何多活了這十年?

“對不起……”我伸出手,沒碰上他以前終是收回。

“對不起什麽?”他問。

“我不該追問你以前的事……”

“……”他搖頭,“一件事憋在心中如此之久,再不說出來,只怕……”

“江無缺,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很輕一聲門響,殿主覆面的臉,不早不晚,出現於囚室的鐵門後。

我與江無缺同時擡頭去看,但這一刻,我看的不是門外,而是江無缺的臉。

他該如何反應,若是知道我誘他說出這埋藏已久的秘密,他會如何想我,大概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也不會恨我,因他連邀月都不恨,正因為如此,他才令自己的人生變得無以覆加得可悲。

“江無缺,對不起……”我輕聲道。

他有些詫異,顯然覺得我第二聲道歉有些多餘,而他卻還未及開口講安慰我的話,殿主便已走到我身側,一把拽起我的手,將我提了起來。

與我對視一眼,殿主這一眼中的含義非常明顯:若我敢輕舉妄動、或是不聽安排,我家中的那四口人命便再難安好。

“你輸了。”悅耳的嗓音溫和遲緩,眼光並不看向江無缺,卻在看我。

“想知道的你已知道……”江無缺此時也是在看我,即便如此,說話的對象卻也不是我,“她本就是你的人,我從未指望她拿真心待我,此番你既如願令我吐露所有秘密,今後,便是將她殺了也好、放了也好,只求你千萬別將她再擺到我面前。”

我愕住,江無缺再一瞬的目光涼寒若冰,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看人,而他現在正看著我。

原來他早知道我騙他,卻為何願將秘密和盤托出?真的只是憋了太久才要說出來?我想不通,但我至少知道,他方才所言往事句句屬實,江無缺並不是江玉郎,絕不會拿這種事騙人。

“既然是最後一次,”殿主仍是看著我說話,語氣輕柔又蠱惑,“那就再看最後一次吧。”忽然靠近我,伸手一揚起便扣住我的後腦,再用力往下一壓,我不受控制,臉被硬生生地推到江無缺眼前。

江無缺閉眼。

“你若閉眼,我便立時捏碎她的天靈蓋。”

言畢,我同時感到頭上方五根手指傳來的壓迫。

江無缺睜了眼,近處與我對視,“對不起……”我道。

他靜靜看我,沒有殿主期待中的生不若死,也沒有遭人背叛的一點一滴痛不欲生,一切都很平靜,但我卻清楚得很,這一次,或許是我平生最後一次再看江無缺。

而他的眼中,已無生念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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