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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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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多日,殿主外出,黑衣人則無視仇皇殿的層層守衛,於我周遭頻繁現身。

對於他口中所謂的交易,即使初始便被我一口回絕,他卻仍留出時間給我考慮,他說他即將遠行趕赴昆侖,最快,也要在一季之後返還。

於是我利用這段時間,開始思索自己的身份。

一開始,我明明只是仇皇殿招攬來醫治囚犯的大夫。

但我不甘寂寞,結果心軟之下幫了江無缺去接近仇皇殿少主,成了囚犯一方的收風人,單單只是這一條,已經足夠殿主讓我死十回的了。

後來我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把江無缺救出仇皇殿,最後不僅成為鬧劇一場,還在傀儡師手裏落下把柄,最終才不得不受之威脅、給殿主配置什麽提升功力的特效藥、甚至是□□。

到這裏,情勢已經夠覆雜了,然而現在又跑出一個黑衣人,用《扁鵲神針》做餌,要我冒九死一生之險去探聽殿主身份,引禍上身。

如此想下來,其實於哪一方陣營,我都是不討好的。

當初幫江無缺時,我要瞞著殿主。

後來刻意接近解星恨,知道真相卻又不說破,來日他勢必要怨我。

然而我本著一視同仁之心,硬生生治好殿主練明玉功的傷,這對江氏父子又是極不公平的,至少我抹殺了他們本存一線希望的生機。

再然後陪著傀儡師欺上瞞下,誰也想不出我會在暗地裏做那麽多事,甚至謀害殿主。

所以連傀儡師也想不到,我終究還是騙了他,那藥那毒,根本就不在他的掌握之內。

如今再加上一個不知善類匪類的黑衣人,這件事又不能被任何人知曉,況且他聰明,我與他見面還要防著他向我套消息,若是他知道江無缺八年前失蹤一事,我又是萬萬不能吐露那個人此刻被關在仇皇殿中的。

所以一番合計下來,我只得出一個局面詭譎的結論,唯有見機行事,見步行步。

但是話說回來,我還真的有心,想看一看殿主面具下、那張從未在人前顯露過的臉。

至於殿主的身份,我想黑衣人必是費了一番心機,查不出頭緒,一來是因為殿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二來,仇皇殿上下皆知殿主叫仇讎,卻不知其他,而仇讎一名單聽便知是假的,唯一顯露的,是其專為報仇而攪亂江湖的決心。至於其他,例如殿主為何要成立仇皇殿,未有仇皇殿以前又是何人,做過何事,是否為江湖名宿,這一點別說是我,想必就連左右護法也不甚清楚。

而我又一路都在回避,其實我並不太想知道殿主以前做過什麽,否則問一個人,一早便會得到答案。

那個人就是江無缺。

如果江無缺代表白,那麽殿主就是黑,他們是同輩人,並且有仇有怨,看江無缺行事如何磊落、為人如何清白,就等於在同一時刻揭露,殿主做過多少壞事、到頭來不僅執迷不悟,反而怨恨別人、加倍報覆。

我現在想,是不是到了該將一切弄清楚的時候,否則以眼下越來越混亂的情況來看,不只是我自己保不住自己,更有可能會牽扯到無辜的人,例如我總是在不假思索的時候去偏心惡人,便會在不知不覺間害了好人。

例如江無缺。

……

半月後,仇皇殿上下張燈結彩,慶賀殿主回歸。

這一次,他以更勝以往的雷霆之鈞,帶領手下門人鏟除正道偽善之士,一劍殺了名門大戶淮南柳家一百三十餘口老小。

我忽然想起傀儡師說過的話,更想起一句很庸俗卻始終成無法反駁的古語: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如果我不曾令殿主功力大增,或是我幹脆找個機會對他見死不救、甚至用毒害死他,那麽我從未見過、卻在這個世上活得好好的一家百多口人,便不會喪命在那人沒有一絲憐憫可言的劍刃之下。

慶功宴當晚,三更,我被傀儡師從床上拉起,只說事急,連外衣都顧不得讓我去穿,便被拖了向外走。

仇皇殿密室。

令我深深忌憚的一殿之主,他此刻一言不發,動也不動地坐在用於練功打坐的石臺邊沿。

“怎麽回事?”我低聲問傀儡師。

“突然看不到了。”

“什麽?!”

傀儡師冷冷一哼:“自封的正派人士,最喜歡就是在這種見不得光的地方鉆營,什麽蓋世奇俠孤蒼雁,我看最多也只有這種暗箭傷人的本事——”

“我沒問你前因後果!”厲聲打斷傀儡師,每每遇到有人受傷,我的脾氣就會格外暴躁,這時嘆出一口氣,我現在可一點都不想得罪這位將人命視若無物的濟州妖師。“那個……我是問,殿主的眼是如何傷的?”

傀儡師並沒因我先前的語氣動怒,只是忽然伸手將我扯向一邊,才壓下聲音對我道:“你一定要治好他,否則……他會死得無比淒慘。”

我猛地張大眼,“他中毒了?”

“沒有。”傀儡師搖頭,向靜坐一旁的殿主去看,“……目不能視的仇皇殿主,充其量,也只是一件無用的廢物。”

我看他一字一句說得毋庸置疑,心頓時猛跳,同時也恍惚地明白到一件事:或許殿主並不是那麽無所顧忌、地位崇高的一殿之主,他的背後應該另有人在操縱遙控,或者傀儡師就是那個更為隱秘之人派來監視殿主的眼線,若是殿主出了差錯,處置起來將會毫不留情。

也就是說,若殿主變成無用的棄子,性命隨時不保。

傀儡師在暗示我,一切就看我的醫術了。

我吸氣定下心神,才問:“他的眼睛究竟是因何而傷?”

“應是被人偷襲之時撞傷了頭……回來時還是好的,突然便看不見了。”

我側眼,也向坐在石臺邊的殿主去看,從始至終,他真的未曾動過。

“你放心在此處為他治傷,江無缺我不會去動他,治好之前,你也不要想離開這裏。”

傀儡師交待完之後離去,我怔神很久,才反應過來,自己竟又如此這般輕易地陷入危機。

……

轉身繞著屋子打量一番,這間密室建在地下,平時應該不常用,氣息中有種潮濕發黴的味道,又被驅蟲的薰香遮住了一半氣味,通風尚佳,身處其中並沒有特別窒悶的感覺。

按說仇皇殿裏的密室沒有十幾、也有二十,選這一間不常用的,應是打算連最為親近的下屬,也一並瞞過。

或許連胡夫人都不知道殿主已經失明,我想,給江無缺用了一次假死藥,便讓傀儡師以為我真的無所不能,萬一我治不了殿主的眼,我自己的性命又當如何。

密室不大,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不出十步。最裏端殿主所坐的石臺,足以並排躺下三人,另外還有一張桌子和四張圓凳,放在屋子正中。再有,就是石臺墻後附屬的兩個小間,一間有水缸、浴桶、竈臺、柴火,另一間,不知從何處引來不間斷的清水,供方便之用。

“殿主,”我走到他身邊,“可不可以……”

“沒有什麽不可以。”像石雕一般的人,此時忽然開口說話,“你要做什麽便做,不用問我。”

我也就不再廢話什麽,開始專心致志為他診脈。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密室裏寂靜無聲。

終於我松開他的手,問:“你還在吃六合返精散?”

他張著一雙毫無神采的眼睛,像沒聽見一般,自然也就什麽都不會回答。

“你應當知道那藥傷身,偶爾吃一粒可以,但你不能當飯吃!”我湊至他眼前,他什麽也看不到,便也不會知道我語氣中強自壓下的不悅,並非源自其他,而是因為我是真的關心。

曾經為他搭配藥毒比例而不眠不休,也並非一定要顧慮他生死,我只是不甘,不甘心自己曾認真救治過的人,就這樣一點點在自傷與心力透支間死去。

“若想眼睛快點好,”我以嘲諷的口吻對他道,“那便多說話吧,說話有助氣血暢行,能讓你腦中的瘀血盡早散去。”

他仍不吭聲。

“不說話也行,就站起來走走,走上幾千步,說不定不用治自己就好了。”

“你在戲耍於我麽?”沈默之人終於有了反應,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怒氣,卻並沒有立時發作。

“我哪敢戲耍殿主?但若病人不配合,大夫再有能耐也是白費!”

“哼……”他冷哼,本來搭在石臺邊的手忽然一揚,我未及回神之時,蹲坐在地的姿勢,便被他提小雞一般、抓著衣領提到了他面前。

“我警告你,”他聲調毫無起伏地低低威脅,“就算我瞎了眼成了廢物,一樣可以用一只手結果你性命,若不怕,你便試試。”

我由他拎著,慢慢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三晃,呆滯。

便無力地將手收回,“我怎麽會不怕,別說殿主你瞎眼,就算跛了腳斷了手,也一樣可以像碾只螞蟻一般碾死我。但你別忘了,我是關心你,若是不在意你死活的人,誰去管你吃了多少藥、吃的什麽藥?多管閑事也有限度,我不想為一個毫不領情的人送掉性命,若你如此恨別人多事,我今後必然會安分守己,只求你給我一條活路。”

他提著我,無神的眼睛與我對視,本來就一切都藏在面具後,如今連這唯一能看得出心思的眼,也只是迷蒙灰淡的空洞。閉嘴時,唇角便會習慣了一般地微微下撇,令我有種沖動,想沖上前揪著他的兩腮,讓他把嘴角好好地揚起來。

“你我做一個約定吧。”我盯著他的嘴唇吶吶道,“若我治不好你的眼,你便殺了我;若治好了,你便讓我看你的臉。”

他本身已經看不出神情,這時也不知是發呆還是其他,聽完我的話,也沒有即刻喊打喊殺,反倒放開了我。“你想要我取下面具,”他道,“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我現在便拿下來讓你看個清楚——”

“不要!”我抓住他的手,手好冰,令我一驚放開。“不用現在看,治好之後再看也不遲。”

我自然明白面具不是為了擋我,但此刻他絲毫不在意我是否看到他的臉,這種不在意,無來由地令我心裏一陣不舒服。

“我一定會治好你!”我賭咒一般立誓。

他卻回應:“不必言之鑿鑿。”

……

接下來兩日,殿主與往常一般,並不多話,也不會過於刻薄。

但我知道他其實也會不安,任誰,習慣了借助眼睛感知身邊的一切,現在看不見,整個世界的黑暗會令人陷入恐慌,更別提被整日關在一間小屋子裏,這種變相的軟禁,實在不適合與高高在上的一殿之主扯在一起。

我則每日三次為殿主行針,用藥或是日常的物品,則由傀儡師親自送到門內,順便觀察殿主眼傷的進展,之後才離去。

說起來,雖然我在為殿主治病,但他身上的傷,不僅不少,反而頻頻疊加。

第一日沐浴,滾開的水,全部打翻在他的右腿上,皮肉腫了一片。而他卻不讓我為他上藥,那種男女有別的反應,令我哭笑不得。

第二日他走路絆到了凳子,往前摔時嘴巴又嗑到了桌角,嘴唇內出血,下唇像塗了顏料一般青紫了一大塊。

這第三日,我從早忙到晚,把桌子推到了墻根,把凳子幹脆疊到了桌子上,又把各處突出尖利的物品裹上了棉布,如此一番下來,殿主竟然又抱著一堆簇新的衣物要去沐浴。

“等一下!”我抓住他,“這次我幫你,不然眼睛還沒治好,說不定就會在浴桶中喪生。”

“不會。”他推開我。

“誰說是真的喪生?!”我抓住他不放,“難道我的笑話如此不好笑,竟被當成真話在聽?”

他怔了怔,卻還是推掉我的手,道:“我只是眼睛看不見,還不至於什麽都做不成。”

“太不聽話了……”我搖頭,想到囚室中的江無缺,真不知比他要聽話幾百倍,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強,難道飯沒吃一口、卻將一大碗粥倒翻在新換的衣上是好事?他為什麽就不能依靠我一下,我餵他又不會趁機對他下毒!

這時墻那側響起打翻東西,繼而劈哩乓啷一時間不絕於耳的聲響,我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去,看到穿著中衣跌倒在浴桶邊、正撐著地準備爬起來的殿主。

他的四周,柴火鍋具,一片狼藉。

發呆的間隙,殿主慢慢揚起頭,聲音低沈地沖我叫道:“看夠了吧,滾出去!”

我卻沒有聽他的話,只是站在原地不動。

此刻他的面具已經拿下,雖然很想遵守約定,但我還是在這時、終於看到了殿主從未示於人前的一張臉。

那是一張、一點血色都沒有的臉,像常年不見陽光,他甚至比囚室中的江無缺更白,沒有一分血色,但並不是那種躺在臥榻之上病入膏肓的模樣,只是一種很蒼白很無力的感覺。

同樣有一雙長而上挑的眼睛,眉與眼的距離很近,鼻子中正挺立,上唇薄,下唇其實也薄,這時還有大灘的瘀血在唇心正中,看起來相當誘人。

殿主的相貌,沒見過江無缺的人,或許會誇他俊俏,見過江無缺的人,大概只會覺得他中上。只是人不應該只看相貌,就像江無缺身上有一種誰也學不走的淡漠澄靜,殿主的四周,讓人覺得死寂,更讓人覺得揪心。

與我想的一樣,他的眉心蹙起,便已成為一種年深日久的習慣,再不會有放開的時刻,就像他下撇的唇角。

他揚起下巴,看向半空,幾乎無色的雙瞳全無焦距,水霧的蒸汽從他臉邊飄過,將那一雙眼睛環繞得很不真實,迷茫,陷入黑暗的恐慌。

我幾步走上前,他大力打開我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滾出去!”依然重覆剛才的話,頭發被打濕一半,半敞的中衣,露出他此次外出、一同榮歸的劍傷。

“你若想沐浴,便讓我扶你坐進浴桶,否則的話,便不要洗!”我同樣不退讓,反正他身上有傷,本就不應沾水,偏偏他又有潔癖,一日不洗都不行。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他擡起手在四周摸索,似乎想抓住我再一把將我扔出去。

我後退一步。

“滾!”他放棄摸索,“我不是那麽無用!不用你來幫我!”

“你還說!吃飯不讓我餵,結果還不是灑一身?”

“你說什麽?”他轉過頭,眼神迷茫,不知該看向何處。

“還是讓我來幫你吧……”我伸出手,他卻像被附身一般,突然變得暴躁起來。雙手在身前亂抓亂舞,最先碰到的浴桶,被他用力一翻,註滿的熱水全部流出來,我倒退三步,鞋子仍被浸濕。

而他站在水跡中間,再沒有什麽手可以碰到的東西讓他打翻,他踢開腳邊的木柴與雜物,劈哩啪啦又是一陣亂響,匯集的水在他踩踏之下四射飛起,轉眼間雞飛狗跳。

沈默著發洩完,他卻還可以平靜地道:“你走,我不需要任何人幫我。”

相當冷靜沈著的語氣,但壓抑的味道太重,連不甚聰明的我都知道他在極力忍耐。全身濕淋淋,瘦弱蒼白,哪有一點點平日殿主的氣勢?

我走不開,腳根本就動不了。

不是沒見過江無缺的狂躁發洩,但殿主的一點點舉動,便足以令我掛心,想要探究。

大概是我不出聲站在原地太久沒動,可能連氣息都已經微弱到辨不清楚,殿主以為我走了,失力地坐到地上。

他是慢慢坐下的,雖然無力,卻彎身曲腿,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而不會讓人覺得他倉皇。

他將手支在腿上,掌心覆住失明的眼睛,便不再動了。

時間走過,他維持著不變的坐姿,其實又比江無缺好得了多少,人無助時的樣子落在我眼裏,不論是好人還是壞人,竟然全都是一樣的。

“你說……”他忽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在這裏。

“你說實話,”他問,“這雙眼睛是不是治不好了?”

我張口,才發現喉嚨已經澀得發緊,還沒發出像樣的聲音,竟又把自己嚇了一跳。

“治不好也沒關系……”他放下手,慢慢擡起頭,“治好了又能怎樣……”

“不對!”我大聲反駁,“是你怕自己希望太大會失望,所以沒有信心。可是你要相信我,江無缺被你卸成八塊我都能治好,我的醫術沒有你想的那麽差!”

沈默,沈默了良久之後,他卻只有些沙啞地問我:“……你這又是在說笑話嗎?”

我幹笑一聲,聽起來卻更像嗚咽。

走上前去扶他,他支著我的手,嘴上仍說:“我可以自己走。”

狠狠瞪他一眼,令我覺得自己在欺負他目不能視。

最終,為殿主沐浴如此粗重的工作,還是落到了我身上。

當撩起水花,手指尖不經意滑過他的肩膀,我閉起眼來阻止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

夜裏入睡,他一如既往打坐入定,將鋪了幾層厚厚棉被的石臺讓給我睡。本來我是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邊睡的,但他第一日入夜摸索著為我披衣,撞翻了燭臺,燙傷了自己的手。

後來見他根本不睡,整夜都是坐著,我便討便宜一般睡到了石臺上。

我身邊的這個殿主,究竟是如何的一個人,以前我真的從來不想過問別人的事,尤其是這個人的事,但現在,我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地傾斜。

閉起眼,聽黑暗中另一個人輕淺的呼吸,出乎意料地覺得特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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