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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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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行宮位於帝京外二十裏處,此處有連綿成海的森林,層巒疊翠的青山,群嶺繚繞叢林縱深百裏,像一座巨大的無法跨越的天然屏障,將西山行宮環繞其中。正是寒冬臘月,行宮四處白雪皚皚,枯枝與落葉堆積四處,整個宮闕不見絲毫人煙,只在太子所住的院落外圍,守衛處裏冒著炊煙。

太子蕭璟年,勇毅侯蔣鷹,太子太傅之孫沈寧暉,便被囚禁在這不見人煙的院落裏。滴水結冰的天氣,一個著得不算旺的火盆,放在了床邊,兩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圍坐在被子裏,瑟瑟發抖,依然努力地相互取著暖。另一個差不多大的少年,正翻箱倒櫃地倒出所有的衣袍,都抱到了床上去,一件件地蓋在了被子上,三個人擠坐在了一起。

林奕遠進門便看到這番景象,他垂了垂眼眸,仿佛沒看到三個人的狼狽一般,將手中的兩塊紅薯,放在到了床邊,望向那兩個擠在一起的少年,輕聲道:“殿下、侯爺,受苦了。這幾日暴風肆虐,阻了來路,伺候的太監宮女,都在四處找吃的,恐不是有意怠慢了殿下和侯爺。這兩塊紅薯雖是不多,但錦衣衛也沒多少食物了……”

沈寧暉比蕭璟年和蔣鷹大上一歲,自然清楚現在的處境,也看得出林奕遠的為難之處。這紅薯只怕不是錦衣衛送來的,而是林奕遠偷偷藏起送過來的。寧暉見林奕遠實在是編不下去了,忙接話道:“這樣的天氣還有紅薯吃就不錯了,明日錦衣衛要進山打獵,到時候林三哥要是不麻煩的話帶上我,哪怕跟著撿一撿獵物,百戶大人也會多少分一些給我們的。”

林奕遠看向寧暉,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說出阻止的話來。過了許久,他才輕聲道:“到時你多穿一些……若是凍著了,落下病根便不好了。”

蕭璟年卻皺起了眉:“還是算了吧,餓上一頓兩頓沒有關系,你若凍病了,可怎麽好,西山連個大夫都沒有。”

蔣鷹也皺起了眉頭:“別去了。”

林奕遠見他們三人說起了話來,不便打擾,拱手道:“殿下,侯爺,我先退下了。寧暉明日若去,便辰時去校場找我。”

寧暉見林奕遠關門退了出去,這才拿起了兩塊紅薯,將大的一個直接遞給了蕭璟年,剩下的一個掰成了兩半,自己一半,蔣鷹一半。蕭璟年不肯吃獨食,將自己的那塊也掰開了。可蔣鷹雖皺眉嫌棄自己分到的食物少,卻也不肯要蕭璟年的,寧暉更是不要了。蕭璟年也不硬逼著兩個人,只將自己剩下的那一塊,放在了火盆邊上。

蔣鷹三兩下便將半快紅薯吃完了,寧暉見此,將自己才咬了兩口的紅薯遞到了蔣鷹嘴邊,蔣鷹想了想,舒展了眉頭,小小咬了一口寧暉的紅薯,心滿意足地撇開了臉,不肯再吃了。蕭璟年吃得很斯文,擡眸間看見寧暉餵食蔣鷹的一幕,他想笑一笑,打趣下兩個人,可許久許久都勾勒不出笑容來,反而逐漸紅了眼眶。

蔣鷹是長寧大長公主與安國公的獨子,因深得太後與皇上寵愛,在大長公主歿後,皇上親封他一品勇毅侯,授金印金冊,可謂正兒八經有了爵位的皇親國戚。大長公主與安國公成親三年,只得這麽一個嫡子。長寧大長公主產後血崩,雖是救了回來,但纏綿病榻一年有餘便去世了。

勇毅侯蔣鷹幼年失恃,但因大長公主乃先帝與太後唯一的嫡女,而更得寵愛與憐惜。他自幼大半的時間長在深宮,太後對他幾乎有求必應,便是安國公娶了新婦,生了嫡次子,也要看他的臉色度日。皇上禦駕親征後,他便被太後接到宮中同自己做伴。皇上與安國公、太子太傅沈維清被生擒後,太後與大臣們力主靜王為新帝,太後便將太子與勇毅侯、沈寧暉一起送來了西山行宮。

寧暉將有些燙的水杯遞給了蕭璟年:“殿下吃完喝點水,省得積食。”

蔣鷹輕哼:“吃這點,還積食?”

寧暉點了點蔣鷹額頭,撇嘴道:“你還敢哼哼,我的那塊紅豆糕怎麽不見了。”

蔣鷹左盼右顧就是不看寧暉,過了好一會兒,見寧暉還看著自己,蔣鷹再厚的臉皮也繃不住了:“本侯吃了,怎麽著。”

寧暉挑了挑眉,一副早知如此的樣子:“沈寧暉一介平民,敢怎麽著侯爺?只要侯爺少擺一些冷臉,小民把自己烤了送給侯爺吃也甘之如飴。”

蔣鷹面無表情:“油腔滑調。”

平日裏蔣鷹總是冷著臉,難得露出這般扭捏的樣子,讓寧暉忍不住想欺負,他伸手揉了揉蔣鷹的亂發:“哎呀呀,侯爺不要不好意思嘛,來來,給小民笑一個嘛。”

蔣鷹躲不開寧暉的手,有些生氣又有些無奈,求救般地撞了撞蕭璟年。蕭璟年驟然回神,見蔣鷹一副無路可走的窘迫樣,不禁收起了傷感,笑了起來:“寧暉,你不要總是欺負鷹弟不善言辭,小心他哪日在校場給你使絆子。”

寧暉比兩人大一歲,三個人兩個十二,一個十三,寧暉卻看起來比他們兩個高了大半頭,蔣鷹又生得膚若凝脂,唇若點朱,一雙彎彎的桃花眸,五官可謂精致至極。只因常年冷著臉,眉宇間有一股剛強之氣,這才有十分的美貌,卻並不顯得女氣。但若說校場上使絆子,寧暉是萬萬不信的。

寧暉不好說出貶低打擊的話來,唯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蔣鷹因騎射輸過一場,很不甘心,此時卻總覺得寧暉笑容帶著幾分瞧不起,再次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蕭璟年見兩人不再鬧了,輕聲道:“明日狩獵,你還是不要去了,總歸是不安全。如今我們三人在此,雖是食物不夠,總歸三個人都好好的。錦衣衛如今對本宮已是陽奉陰違,你若遇個萬一,他們也不會盡心,更何況山中情況覆雜,本宮真怕會有萬一,你還是不要去了。”

蕭璟年肌膚白皙,雙眉入鬢,一雙鳳眸宛若瀲灩著層層波光,薄唇猶如粉色的花瓣般,整個人都顯得無比地柔和,淡雅。此時的他緊蹙著眉頭,好看的唇抿成了一條線。

蕭璟年本就是俊美絕倫的少年,因眉宇間多了些擔憂,讓他看起來平添了幾分溫柔,仿佛整個人都散發著柔和的光一般,讓寧暉不敢直視。

“我也不光是為了去打獵,總還要打探一些消息,殿下放心好了,林奕遠不但是太後的侄孫,林家同我家更是世交,到時他定會照顧好我的。”

蕭璟年起身從自己的枕頭下拿出一柄外殼純金鑲嵌紅藍寶石的匕首,遞到了寧暉面前:“這個你拿去防身。”

寧暉知道這把匕首蕭璟年從不離身,雖是不會要,心裏也十分熨帖,忍不住笑了起來:“殿下不必擔心,明日去打獵又不是露營,這麽短的匕首真的用不到,還不如放在殿下處防身,我也好放心一些。”

蕭璟年皺眉想了想,還是將匕首塞到了寧暉的手裏:“用不到也拿著。”

寧暉笑得更是開心:“殿下如此大方,我便卻之不恭了。”

蕭璟年見寧暉收了,也跟著笑了起來:“別以為本宮送你了,明日回來是要還給本宮的。”

寧暉撅了撅嘴:“哼,殿下當真小氣。”

蕭璟年挑眉道:“自然小氣,這是進貢的匕首,天竺的東西,整個大梁朝不出三把,將來本宮娶太子妃用來下定的,你還要嗎?”

寧暉忙搖頭:“不敢不敢,小民現在都只覺得它燙手。”

蕭璟年故作嘆息道:“可惜你沈家子嗣稀少,沒有女兒,你若有個妹妹,這個給了你也成。”

寧暉臉色有些古怪,陪著傻笑兩聲。蔣鷹在此時朝寧暉手裏塞了一個油紙包,正好解了他的尷尬。寧暉慢慢拆開油紙包,正是方才說起的那塊紅豆糕。寧暉楞了片刻,望向蔣鷹:“侯爺不是吃了嗎?”

蔣鷹撇開臉不看寧暉:“沒來得及。”

蔣鷹比蕭璟年小半年,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也是最嬌生慣養的一個。蕭璟年在皇上禦駕親征之前才被立為太子,在此之前也不過是養在德妃名下的一個普通皇子,論起受寵程度和身份來,和蔣鷹相差甚遠。

蔣鷹同寧暉、蕭璟年在西山住了四個月之久,卻從來不曾有過半分抱怨和驕縱。這些時日,食物緊缺,因蕭璟年的身份的緣故,寧暉每次分食物都會給蕭璟年最多的一份,蔣鷹卻從無意見,不管蕭璟年怎麽推讓,他也不會吃蕭璟年的那份,恐怕這是餓急了,才四處找東西吃,找到了寧暉存放的一塊紅豆糕。

因只有一塊,寧暉從林奕遠那裏得了後,不知該怎麽分,便先放了起來,本打算等到蔣鷹不在的時候給蕭璟年吃,沒成想卻丟了。寧暉心裏也沒有多在意,這個院落只有三個人,不是蕭璟年便是蔣鷹,只要不用寧暉分配,不管是誰吃了,都沒什麽。

寧暉輕輕捏住紅豆糕,心裏說不出地難受。蔣鷹從不曾因為自己的區別對待起過半分不忿,他甚至從來不吃蕭璟年多出的東西,卻每次多多少少要占自己一些便宜,想來心裏也是不喜自己的偏心吧。

寧暉擡手摸了摸蔣鷹的頭,許久許久,才壓抑住眼中的淚意:“小民謝侯爺賞賜。”

蔣鷹撇開頭,有些不耐地說道:“天黑了,生火睡覺。”

外面已沒有了亮光,四周的門窗因寒冷關得很嚴實。寧暉點了點頭,下床將火炭燒得很旺,放在了床邊,片刻,屋內便暖融融的一片。

寧暉開了一絲窗戶,望向宮外灰蒙蒙的雪山,查看了四處,用一個桌子抵住了房門,這才爬上了床。蕭璟年正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望著燒得很旺的炭火。蔣鷹將枕頭卷好,正卷出兩個人的位置,朝寧暉招了招手。

蕭璟年回過神來,溫柔一笑:“鷹兒,今天不挨著表哥睡了嗎?”

蔣鷹滿臉嫌棄:“你身上冷硬,不舒服。”

蕭璟年挑眉道:“莫不是寧暉身上又軟又暖不成?”

蔣鷹十分正經地點點頭:“那是。”

寧暉尷尬地站在原地,上床不是,不上也不是。滴水結冰的天氣,院落裏已沒有多餘的被子,現在三個人只將當初的三床秋被疊在一起,才能保暖。若想另外睡,除非是想半夜凍死了。

蕭璟年見寧暉垂頭站在床邊,奇怪道:“怎麽還不上來?一會兒炭火滅了,冷得睡不著了,快上來吧。”

蔣鷹見寧暉莫名地臉紅,很是嚴肅地問道:“生病了?”

寧暉一時也忘了窘迫,手忙腳亂地上了床,挨著蔣鷹躺在了最外面的地方:“沒有,快睡吧。不然一會兒火滅了,你又朝我這邊擠。”

蔣鷹雖不願承認寧暉所說,可每晨起床,自己半個身子都在寧暉懷中,這倒是不好否認,但勇毅侯歷來是個有自尊的人,他總覺得不能占一個小民的便宜:“等出去,還你幾個美婢。”

寧暉想反駁,可見蔣鷹已閉上了眼,一時間哭笑不得。蕭璟年輕輕地笑了聲,他越過蔣鷹,安撫地拍了拍寧暉,輕聲道:“勇毅侯的那些美婢都是太後精挑細選出來的,便是宮內我們兄弟幾個的大宮女也比不上,這次你可算是占大便宜了。”

寧暉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京城的少年相互之間送些歌姬和丫鬟,都算雅事。若是拒絕了,不知蔣鷹會不會覺得自己在打他的臉。

寧暉幹笑了兩聲:“祖父治家嚴謹,沈家男兒十八歲之前,院內只有小廝……侯爺的美意,寧暉心領了。”

蔣鷹輕哼了一聲,不願再說這事,冰冷的手腳心安理得地纏住了寧暉,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蕭璟年見寧暉楞在原地,嘴角的笑意更大了,溫聲道:“別瞎想了,他願意,太後也不一定願意養了十幾年的人,白白送給你。”

寧暉長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

蕭璟年望著寧暉無憂的笑臉,眉宇間溢出一抹擔憂:“那些人一個個地都不見了蹤影,已是怠慢至此,只怕外面已傳來不好的消息。萬崇年也有幾日不曾過來請安了,自古以來,錦上添花常見,雪中送炭少有。要不,你明日別去了,這幾日本宮眼皮跳個不停,總怕你有事……”

寧暉輕聲安撫道:“太子殿下不必憂慮萬百戶的態度,錦衣衛裏各個都是勳爵貴胄,哪個不是嬌養長大的權貴嫡子,此時環境太過惡劣,少吃少穿的,他們這才顧不上殿下和侯爺。” 蕭璟年不置可否,只是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的擔憂越發地重了:“封山半個月了,不知積雪何時才能清幹凈,不然他們若是沒吃得,不知會如何……”

“殿下不要胡思亂想,不說咱們現在被囚禁在此,還要對他們依靠一二,便是將來殿下親政,錦衣衛的人也會是殿下最大的助力,哪一個混得稍微有些名堂的錦衣衛身後沒大族的支撐,殿下對錦衣衛還是要以拉攏為主。”寧暉內心深處,雖也不是很樂觀,卻沒有蕭璟年那麽擔憂,他反而希望大雪封山多些時日才好。道路不通必然攔住了送給的隊伍,可也攔住了京城的消息,讓眾人不敢特別怠慢蕭璟年與蔣鷹。

自皇上五月被北戎擒拿,六月太後與大臣們擁立靜親王為新帝,寧暉恍惚便想到了今日的境況,也只有太子殿下還天真地以為原本皇上,現在的上皇還朝後,一切會歸於正途……

油燈和炭火都慢慢熄了,蕭璟年望著漆黑的幔帳:“太後既不想本宮繼位,當初為何要在父皇出征前,逼迫他立太子?若本宮不是太子,也不必被皇叔流放於此了,更不會將你們連累至此……”

寧暉在黑暗中擡了擡眼,柔聲道:“當初太後和大臣們只是怕有萬一,才讓皇上立下太子,實然他們也並未想到真會有萬一,這才讓殿下受了這些委屈。”

蕭璟年低低地笑出了聲,片刻後,輕聲道:“你不必如此費心地安慰本宮,一切只等父皇回來便好了。皇叔能怠慢我,總不敢怠慢父皇吧?何況還有安國公和你祖父跟著父皇,皇叔想來還不能一手遮天。”

寧暉小聲道:“朝內的事,不是我們能插手的……現在我只想讓殿下和侯爺過得好一些,殿下只管放心好了,只要我在一日,便會護著你一日,絕不會讓你多受委屈。”

行宮內已有半月消息不通,蕭璟年只是個十二歲的少年,他性格溫敦,又十分雍容大度,從不計較瑣事。可這些時日,他還是從這些人的態度感覺到一絲極為不好的預感。太子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此時的他卻只能依靠身邊的人生存。

黑暗中,蕭璟年只覺得一股淚意上湧,他摸索著寧暉的手,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本宮不用你保護,只要你和鷹兒都好好的。”

蕭璟年只覺得孤立無援,又不知該把希望寄托在哪裏,大臣們在父皇出事後擁立了皇叔為帝,想來父皇回來只怕也有一場硬仗要打。若不是大臣與太後一起逼迫父皇立下太子才能出征,自己也會同那些兄弟們一樣,還留在宮中,蔣鷹與寧暉自不用跟來受苦。

若父皇敗北,靜皇叔的長子比自己還要大上三歲,這太子之尊如今是多麽尷尬的存在。自己為太子要軟禁行宮,這本是無可厚非,可沈寧暉乃太傅唯一的嫡孫,只因太傅與父皇一起被俘,皇叔卻是連他都不肯放過。蔣鷹是長寧大長公主和安國公唯一的嫡子,禦封的勇毅侯,卻還要陪自己幽禁在此。

太後便是不心疼這個沒有血緣的孫子,為何不心疼自己的親外孫,看這樣子竟是要棄之不顧了,蕭璟年每每想起便內疚得不行,可每每孤單寂寞時,又覺得無比慶幸,最少父皇臨走時帶走了安國公與太傅,給自己留下寧暉與蔣鷹,不然這半年都不知道該怎麽熬下去了。

寧暉反手握住蕭璟年發抖的手,安撫道:“殿下不必自責內疚,不管出於什麽緣故,如今我們三個是一榮俱榮,並沒有誰連累誰一說。若讓靜皇叔坐穩皇位,便是沒有殿下和侯爺,我這前朝重臣的孫子,孤身一人在京城也會舉步維艱的。”

蕭璟年閉著眼,緊緊地抿著唇,努力壓抑著,才讓沒有讓自己落下淚來,他的手緊緊攥住寧暉的手,無聲地大口呼吸著,想減輕心中的壓抑。寧暉雖什麽也看不見,不知為何,卻能清楚地感覺到蕭璟年情緒的波動,仿佛整個屋子都有種壓抑的絕望在蔓延著。

不知過了多久,蕭璟年從喉間短促地嗚咽了半聲,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肯再發出半分聲響,眼淚順著眼角一滴滴地,無聲地滑落,卻咬緊牙關。

——幸好,幸好還有你們……

天蒙蒙亮,外面隱隱傳來嘈雜的聲音。沈寧暉驟然睜開了雙眼,朝外望了一眼,輕手輕腳地將蔣鷹從身上拽了下來,迅速穿好衣袍,洗漱了一番。

蕭璟年被這細微的動靜吵醒了,他坐起來披上外套,下床走到了已冰涼的火盆邊,拿起昨晚留下的半塊紅薯:“吃了再去。”

“殿下快上床去,我給你們點了炭火,這便吃。”寧暉忙接過冰涼的紅薯,放在桌上,拿起幹草點著了,放到了火盆裏。

蕭璟年從床上拽下了件黑色狐裘披風,仔細披到寧暉身上:“多穿點,總是好的。”

寧暉笑著安撫蕭璟年:“殿下放心就是了,不會有人難為我的,等我晚上回來,給你們烤肉吃。”

蕭璟年再次拿起了那半塊紅薯:“吃完再去,不著急。”

蔣鷹也從床上坐了起來,不緊不慢地穿著棉袍:“一起去。”

寧暉咬著半個紅薯道:“侯爺好好待在家裏,狐裘就一件,我穿走了,棉袍是不禦寒的,況且估計林三哥也有事交代我,你去了反而會引起萬百戶的註意。”

蔣鷹穿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冷著臉將昨夜寧暉掖在自己枕頭下的油紙包塞到他的手裏:“吃了。”

寧暉沒吭聲,她吃完紅薯,將那塊紅豆糕放在了懷中:“餓了再吃,這麽冷的天氣,我點著了炭火,你們便多睡一會兒,我下午就回來了,不用擔心。”

蕭璟年再次回到了床上,裹進了被子裏:“你去吧,這裏再安全不過了,你無須擔心我們。”

寧暉笑著點了點頭,將門開了一條縫隙,快速地鉆了出去。一路小跑到了行宮外圍的校場裏,喘著粗氣在人群中搜尋著,林奕遠回眸間,正遇上了沈寧暉的目光,粲然一笑。寧暉這才放下心來,快步走了過去。

林奕遠比三人大了幾歲,才過了束發之年,又是嬌養長大的貴公子,此時身著黑色紅紋飛魚服,腰掛繡春刀,遠遠看去,端是玉樹臨風,君子如玉。他今年才得了錦衣衛的差事,年紀稚嫩,並沒有當官許久的油滑,那雙清如碧泉的眸子,將本只有幾分清秀的樣貌,襯出了幾分俊逸來。

林奕遠見寧暉裹得圓滾滾的,笑彎了眼眸:“怎麽這個時辰才來?”

寧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有些散亂的發髻:“睡過頭了。”

林奕遠將幾塊面餅塞給了寧暉:“快吃吧,馬上就要出發了。”

寧暉也不客氣,拿起一塊便狼吞虎咽地咬了幾口,剩下幾張卻揣在了懷中,一路朝內宮跑去。林奕遠自是知道寧暉要去幹嗎,便繼續收拾馬匹,將黑色的面紗罩在了眼睛上。

寧暉跑了回來,匆匆忙忙地進了門,將自己咬下的那些撕掉後,剩下的所有食物都放在了屋內的桌子上,氣喘籲籲地說道:“林三哥讓我給殿下和侯爺送回來的,你們一會兒起來放在炭火上烤熱了再吃。”

寧暉不等二人說話,便急匆匆地朝外走,關好了門。蕭璟年拿著書卷坐在床上,只覺得心裏堵得難受,唯有再次垂下了眼眸。

蔣鷹躺在原處:“後悔了嗎?”

蕭璟年望向蔣鷹,有些莫名其妙:“後悔什麽?被立為太子嗎?”

蔣鷹舒展了胳膊:“沒有早點認識沈寧暉。”

蕭璟年啞然失笑:“平日裏太傅將這唯一的孫子藏得嚴實著呢。莫說本宮長在深宮中不曾見過,便是你天天朝宮外跑,可曾見過?”

蔣鷹搖頭,一本正經道:“我正在後悔。”

大雪封山了數日,山間地上俱是白茫茫的一片,十幾個人的隊伍,輕裝簡行,出了行宮。林奕遠給寧暉眼上蒙好黑紗,兩人上了同一匹馬,一路無言,直至眾人都進了林中深處尋找獵物後,林奕遠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寧暉拿著弓箭朝遠處比畫:“世兄,平日裏我騎術也不錯,你不用如此照顧我。”

林奕遠抿唇笑了笑:“你到底是女孩子,我怎能讓你獨自騎馬,何況今日我還有事同你說。雖說我同你這般親近,對你將來不是很好,但待到此件事了,不會讓人知道。”

寧暉回眸看了眼越說越小聲的林奕遠,“撲哧”笑了出來:“我在漠北時,常常與人成群結隊一起騎馬出游,也沒人說什麽。世兄還是莫要想得太長遠了,祖父說我若做好此事,便讓我回漠北去,伺候外祖父和外祖母終老。”

林奕遠側目看向遠方,漫不經心道:“你在漠北定好人家了嗎?”

寧暉調皮地眨了眨眼:“自然沒有,我今年才十四,哪有那麽著急。漠北雖有早婚令,但因邊塞城鎮都不大,外祖父倒是不好強制執行這些。大家都是十七八歲才談婚論嫁,也沒有京城這般含蓄的禮節,若是喜歡誰也不需遮掩。”

林奕遠笑了起來:“怪不得我祖父要說漠北之人難以教化了,當年你爹爹可是京中出了名的翩翩世公子,多少人家都惦記著。我祖父和你祖父都說好了,待你爹回京述職,便讓我二姑姑嫁到你家去。不曾想他卻先斬後奏,在漠北娶了你娘為妻……我祖父說,你祖父氣瘋了,只等著你爹回來狠揍他一頓,等了一年等到了你娘為沈家生下了雙胞胎。這時你祖父早已不生你父親的氣了,一心想把他調回京城來好抱孫子,誰能想到還沒等到調遣令,他們便戰死沙場……”

林奕遠見寧暉再次側目,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長嘆一聲,“好好的,我怎麽說起這些了。”

寧暉沈默了許久,輕輕一笑:“世兄不必如此,我覺得對爹娘來說,他們能生死與共,想來也是極幸福的。何況爹和娘還留下了寧玨和我,將來寧玨照顧祖父,我照顧外公祖母,這樣我們一大家人都不會孤單了。我在漠北時經常去看爹和娘,家裏有什麽事都會同他們說一說。”

林奕遠怔了片刻,揉了揉寧暉的頭發:“這次真是難為你了,好在你和寧玨年紀尚小,模樣相仿,還能瞞些時日……只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早點結束才是。”

寧暉歪了歪頭,躲避著林奕遠作怪的手,笑道:“我一點都不為難,殿下和侯爺都是極好相處的人,沒有什麽架子,對我也很好。”

林奕遠嗤笑一聲:“太子殿下還好,你不知那勇毅侯自小不言不語的,卻是刁鉆狠辣的性子,也只有在太後面前有所收斂。你是運氣好,先是入了宮,後又是他們落了難。若是平日裏,你便是得罪了太子,也不能得罪勇毅侯。這京城的人誰不知那勇毅侯就是個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若犯在了他手裏,不死也要脫層皮。”

寧暉皺了皺眉頭:“哪有你說的那麽可怕,我看小侯爺挺好的,話雖不多,對人也算真心……倒是太子的思慮一日重過一日,想來他也覺得情況有些不好了吧。”

林奕遠不經意地打量了周圍,見白茫茫的一片,不見人影,這才小聲答道:“百戶大人說,運糧的隊伍這些時日都不一定能來,京城所有的消息都斷了。雖不知前景如何,可你也該防備一下了,最少要儲存一些食物和生活的東西,怕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寧暉掀開了眼上的黑紗,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我在漠北這些年,也常常同人出行打獵,今日也不能空著手回去。”

林奕遠卻搖了搖頭,輕聲道:“錦衣衛指揮使趙深,因瀆職罪被押入詔獄。新指揮使杜定國乃王皇後四弟的岳父,乃新皇心腹,只怕西山路通後便會加派人手來此,但具體事宜還不曾下來。我現在說的以後,是長久的以後。”

寧暉聞言一驚,輕聲道:“我祖父他們已經回來了?”

林奕遠輕點了點頭:“皇上將順英帝奉為上皇,移駕京城北面的泰和園靜養,太子太傅與安國公均在此列。這些事,我是昨夜才收到的消息,這會兒萬崇年還不知京裏的情況。你要做些什麽,還是盡早準備好,否則再遲一些,不一定能支使動人了。”

寧暉怔了怔:“世兄,你覺得上皇移駕泰和園,是權宜之計,還是窮途末路?太子殿下還要被困在行宮多久,上皇與安國公被困,倒也情有可原,可我祖父一無兵權,二無實權,皇上為何還要軟禁他?”

林奕遠將黑紗好好地蒙在了寧暉的眼前,輕聲安慰道:“自太上皇登基,沈大人主持了四屆科舉,可謂桃李滿天下,這滿朝的文臣幾乎都出自沈太傅座下……妹妹不用想那麽多,沈太傅能將你與寧玨托付我家,我祖父和爹娘自然不會撒手不管。外面的事咱們左右不了,只要我還在此當值一日,便不會讓你和兩位殿下挨餓。”

寧暉抿了抿唇,蹙眉道:“世兄已經覺得上皇暫時沒有希望翻身了,是嗎?……祖父曾讓我不管如何,都要力保太子殿下安全。那若是新皇廢太子該當如何呢?那時,祖父與林祖父力主立大皇子為太子,若真是已窮途末路,那麽太子今後該怎麽辦?你們是要撒手不管他了嗎?”

林奕遠笑了笑:“現在說窮途末路為時尚早,上皇安然無恙,皇上又怎會對太子動手?要廢太子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此時你只要將太子殿下與侯爺照顧好便可,別的不用你來想,更不用你冒險。”

寧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當初我答應祖父來伴駕時,祖父雖沒同我說過會有今日,可總歸是自幼習武強身的我,若真換成了自小體弱多病的寧玨,不知會變成如何光景。想來一時半會兒祖父也顧不上寧玨了,還望世兄能多照顧照顧他。”

林奕遠摸了摸寧暉的後腦勺:“小小年紀,操心那麽多。寧玨現在在我家,是最安全不過了。你且放心好了,我祖父和爹娘會將寧玨照顧好的,只是我們卻有些顧不上你,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寧暉心中雖還有疑惑,但見林奕遠不願多說,便也不問了:“世兄放心好了,我既是答應了祖父,一定會盡全力照顧好太子殿下,可不可以請您和林大人、林祖父照顧下我祖父。他年紀大了,若真是被圈禁在泰和園的話,不知要受多少苦。當年我年歲尚小,祖父派人接我回京,外祖父與外祖母只有我娘一個女兒,我不願外祖父他們孤單,一直不肯回京。這些年來,我一直不在祖父身邊,如今他卻又出了這樣的事……”

林奕遠聞言,側目對上了寧暉滿是祈盼的眸子,胸口鈍疼。眼前的少女不過舞勺年華,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不但經歷了父母早逝骨肉分離的不幸,還要承受著自己年紀不該承受的東西。沈家乃權貴之家,三代為官,眼前的少女本該像京城所有的貴女一樣,在花園中撲蝶繡花,不想卻要卷入這些男人的征戰。

林奕遠憐惜地拂過寧暉的長發:“放心好了,林家與沈家一榮俱榮,我祖父定會保你祖父無恙的,你只需照顧好自己便是。”

寧暉想了想又道:“世兄,太後最是心疼侯爺,可自從我們被送來行宮,也不見太後命人將侯爺接回去,如今上皇都回來了,侯爺為何還要被困西山?侯爺又不是太子,便是放在此處,對新皇也不見得有好處。”

林奕遠深吸了一口氣,笑道:“王皇後性格強勢,太後如今在宮中也不好過,否則當初也不會將你三人都送來西山。安國公如今又同上皇一起被軟禁在了泰和園,只怕有心無力照顧侯爺,太後又不好此時得罪皇上,想來只有委屈侯爺一時了。”

寧暉笑著點了點頭,可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放松,反而更凝重了。寧暉的外祖父寧常齡擔任漠北錦城一地的太守十四年之久。寧暉自小在外祖身邊長大,算是家中唯一的傳人。二老有意好好教導她,平日裏不管公事還是私事,總會拿出來同寧暉有商有量。

寧暉在三月被接入京城,入宮做了太子伴讀,五月中旬皇上禦駕親征,六月被生擒,眾臣和太後便立了新帝。八月末,太子與勇毅侯還有自己才被送來西山。在這期間,寧暉耳目渲染間對朝中的事也有略微的了解。此時,雖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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