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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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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華殿開闊安靜, 殿裏垂著重重的白色輕紗帷幔,布置得十分素凈。這裏是教主修行的所在,四下有打坐的蒲團和竹席, 西邊也有床榻, 東邊放著幾排書架, 上頭擺滿了古籍。大殿北邊有個半圓形的露臺,露臺上鋪著軟墊,一圈輕紗從上面垂下來,在風中不住飄蕩。

露臺周圍有個淺淺的水池子,庭院裏生著幾棵四季桂。風一吹, 金色的花朵便星星點點地落下來,帶來一陣清香。

孫孤詣晚年吃多了鉛汞丹藥,身體容易燥熱,夜裏難以入睡。他常在這露臺上躺著, 聽一會兒風聲、水聲,便漸漸地睡著了。

徐懷山獨自在蓮華殿中, 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寬松衣袍, 雙目微垂, 正在行氣。清風把他的碎發吹得輕輕擺動, 他恍然未覺, 臉上籠罩著一層青氣。

自從回來之後, 他的頭就一直隱隱作痛, 也時常耳鳴。這種情況以前也存在,但隔一段時間才會發作一次。最近卻每天都會發作,讓他實在受不了了。

去年他將先天無上罡氣練到了第七重, 當時他很高興, 覺得從此之後天下就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了。可隨著時間推移, 他卻發現自己的狀態一日不如一日,時常在練完功之後便渾身不適。

徐懷山覺得是自己練功出了岔子,想借著這幾個月在山中休息,修覆理解的謬誤之處。他讓其他人都不準接近蓮華殿,要潛心攻破這個難關,只讓李清露每天早上過來送一次飯。

眾人不敢打擾教主練功,都安安靜靜的。如此過了半個月,徐懷山非但沒有任何進境,看到幻覺的次數反而變多了。他有時會看到堆積如山的白骨,有時候會聽見鬼哭的聲音,也分不清楚是他練功生出的魔障,還是山中枉死的冤魂真的來找他了。

嘩——嘩嘩——嘩——

一片黑暗之中,他赤足走在一條淺淺的河流中。他感覺雙腿冰涼,有許多水草繞著他的腳飄蕩。他什麽也看不見,只能一直向前走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渡過這條河。

水越走越淺,好像走到了河灘上。他的腳踩到了什麽東西,哢嚓一聲斷成了兩截。月亮升起來了,白色的光芒灑下來,照亮了他剛剛渡過的那條河。河水裏飄浮著一叢叢黑色的長發,卻是他剛才碰到的水草。

徐懷山心中一顫,卻見自己的身上也纏滿了絲絲縷縷的長發。而在他的腳邊,是一條灰白的脛骨,方才被他一腳踩斷了。草叢裏有個骷髏頭,黑色的眼窩靜默地對著他,裏頭嘶地吐出一條紅信子。徐懷山嚇了一跳,卻見一條草蛇從頭骨裏游了出來。他感到了一陣寒意,覺得就算是地獄也不過這般情形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四歲的年紀,剛從活死人坑裏放出來時那麽大。白骨上星星點點的磷火飛了起來,聚在一起,像螢火蟲一樣在空中飛舞,時前時後地跟著他。

徐懷山心中慌的厲害,大步向前跑去。一個聲音咯咯嬌笑道:“別跑啊,玄哥哥,你不認得我了麽?”

徐懷山聽那聲音耳熟,忍不住回頭看它,道:“你是誰?”

碧綠的螢火漂浮在空中,柔聲道:“我是小翠啊。”

“小翠……”

徐懷山的神情恍惚,好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是了……當初上千個孩子被投入活死人坑裏,你爭我鬥地長大,人都換了好幾批,最後剩下他們五個人活了下來——蛛紅、蜈青、蟾白、蠍玄,還有一個叫蛇翠。

這些代號都是孫孤詣起的,在他的眼裏,這些孩子便如蠱蟲一般,是他精心煉制的蠱人。他自詡是天下第一狠人,一般人沒有資格繼承他的衣缽。能從活死人坑中活下來的,便是體格、心智、運氣兼備之人,更重要的是有一顆六親不認的黑心,能與孫孤詣一脈相承。業力司既然是邪派,就得讓這麽狠的人來傳承,才能在江湖中立足。

這些孩子一無所有,活下來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法子。蛛紅擅偽飾,常用笑臉迎人,卻總在暗中捅刀子,善惡觀念也最薄弱。蜈青雖然沈默寡言,下手卻極狠。他為了殺一個人,撿了塊石頭磨了三天,趁夜把那人捅了二十多下。眾人都十分怕他,因此很少與他發生沖突。蟾白的年齡大,武功好,又有向心力,大家都願意聽她的,自然也沒人敢跟她動手。蠍玄善於隱藏、蟄伏,不出手則已,出手必然要取人性命。加上他和蟾白形影不離,別人也難以對他下手。蛇翠生的漂亮,性情嬌柔,是苗疆出身,善於用毒。她常趁著放風的時候在後山找些毒草、毒蟲之類的東西藏在身上,誰敢惹她,她便把對方整的鼻青臉腫。

後來出了活死人坑,孫孤詣將他們幾個收為弟子,親自傳授他們武功。蛇翠的年紀最小,性格活潑愛玩,總來找徐懷山說話。他在練武場上紮馬步,小翠就圍著他打轉,道:“玄哥哥,昨天我捉了一只小蠍子,你要不要看看?”

徐懷山的鼻尖上都是汗珠,卻站的紋絲不動,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小翠從毒囊裏掏出一只烏黑油亮的蠍子,托在手裏給他看,道:“你看,像不像你?”

徐懷山依舊不理會她,小翠習慣了他這麽冷淡的樣子,道:“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玄子,你說好不好聽?”

她說著伸手去逗那只蠍子,惹得它翹起尾巴來,想要蜇人。徐懷山卻一眼也不看,她有點不高興了,道:“玄哥哥,你老這麽用功不累嗎,跟我玩會兒好不好?”

徐懷山從前受夠了罪,只想練一身好本事,道:“你去找蛛紅玩。”

小翠道:“她要練功,沒空理我。”

徐懷山道:“那你怎麽不練功,師父罰你怎麽辦?”

小翠有點驕傲,道:“師父喜歡我,他讓我學好用毒就行了,別的事不用管。”

孫孤詣一向陰沈狠毒,恨不能讓弟子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用來練功,卻不知道怎麽會這麽驕縱一個小丫頭。徐懷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也說不出什麽來,自己又沒她這麽討人喜歡,還是得老實努力才行。

後來徐懷山被派往天覆堂待了一段時間,替孫孤詣盯著趙鷹揚。徐懷山本來是當眼線去的,最後卻跟趙鷹揚處成了朋友。過了有小半年的時間,回來時便沒再見蛇翠。其他人也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存在過似的,對她絕口不提了。

徐懷山私底下問鐘玉絡,小翠去哪兒了。鐘玉絡的臉色慘白,低聲道:“死了。”

徐懷山吃了一驚,道:“怎麽回事,她不是很會用毒的嗎?”

鐘玉絡低聲道:“師父要讓她侍寢,她不答應,悄悄在衣袖裏藏了五步蛇,差點咬死師父。師父一怒之下,讓人把她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徐懷山感到一陣不寒而栗,想起她活潑伶俐的模樣,心中十分難受。他以為只要脫離了活死人坑,就有好日子過了,卻沒想到自己這些人的性命仍然賤如草芥,稍不留神,就會被上位者碾得粉碎。

他回到了住處,想起從前小翠來找自己玩時,遺落下一枚銀鈴。那枚鈴鐺是掛在她腳鐲上的,他收著本來想還給她的,後來卻忘了。

他在抽屜裏到處翻找,終於在角落裏找到了那枚銀鈴。鈴鐺放得太久,花紋裏生出了黑色的銹。他把鈴鐺放在手心裏,撥弄了一下,鈴鐺發出了細碎的聲響。

叮鈴鈴,叮鈴鈴。

從前她不管走到哪裏,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輕盈而又俏皮。可惜這樣一朵小花,就因為開的太漂亮,被人活生生地扯下來撕碎了。

鈴鐺圓滾滾的,落在地上,滾進了櫥子下面。

徐懷山伸手去夠,卻怎麽也夠不著。一個嬌柔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玄哥哥,你是找這個麽?”

徐懷山猛地回過頭,圓圓的鈴鐺化作無數紅色的珠子,從房梁上、窗戶裏,床底下湧了出來,鋪天蓋地,極其駭人。

一團碧綠的磷火飄浮在半空中,驟然裂開一道縫,仿佛對他露出了一個陰沈的笑容。

“在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的秘密是什麽?”

大量紅色的珠子落在地上,又彈起來,要鉆入他的耳孔、嘴巴、鼻子,讓他無法呼吸,難以發出聲來。徐懷山不住掙紮,可周圍的紅珠子越來越多,已經把他淹沒了。

天色陰沈,露臺上的風漸漸大了起來,白色的輕紗帷幔在風中狂舞。徐懷山盤膝坐在露臺上,緊閉著雙眼,被魘在幻覺中難以擺脫。他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渾身的氣血逆行,猛地吐出了一口鮮血,身子向後倒了過去。

李清露提著食盒從外頭進來,見徐懷山躺在露臺上。她放下食盒過去道:“風這麽大,別在這兒睡。”

他撥開帷幔,卻見徐懷山嘴角沾著一抹血,臉色灰敗,竟是昏過去了。

李清露嚇了一跳,連忙把他抱了起來,道:“懷山,醒醒,你怎麽了?”

徐懷山的手動了一下,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喚,卻又睜不開眼。李清露一摸他的脈搏,感覺他的內息十分混亂,好幾股氣息在體內亂竄。她心慌起來,放聲道:“來人,教主病了,快叫鄭神醫來——”

徐懷山躺在蓮華殿的床上,臉上毫無血色,閉著眼尚在沈睡。鄭雨寒給他把完了脈,神色有些凝重。朱劍屏和李清露、莊寧、段星海都在旁邊守著,十分擔心。

朱劍屏道:“他怎麽樣了?”

鄭雨寒沈吟了片刻,道:“教主體內的氣息大亂,濁氣上擾,似乎是練功走火入魔了。他體內還有另外一個人格,平時就給他造成了很大的負擔,現在更是雪上加霜……想要治好,很不容易。”

李清露道:“那怎麽辦,您想一想辦法啊。”

鄭雨寒憂慮道:“光救醒了也是治標不治本,得從根源上解決,不能再拖了。”

他解開了徐懷山的衣裳,在穴位上紮了銀針。過了片刻,徐懷山倒出了一口氣,短暫地睜開了眼,喃喃道:“水。”

李清露握著他的手,莊寧去一旁端了水過來。徐懷山低頭喝了一口,也只是潤了潤嘴唇。

段星海被擠在後頭,插不上手,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道:“師父,你醒了。”

徐懷山有些恍惚,看著床前的人,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幻境。耳邊依稀傳來嗡嗡的蜂鳴聲,周圍的一切一瞬間扭曲起來,布滿了雜亂無章的雜音和色塊,隨即又恢覆了正常。時時刻刻都會出現的幻覺已經把他折磨的要崩潰了,他的嘴唇動了一下。李清露道:“你有話要說?”

徐懷山囁嚅道:“那邊的抽屜裏,有一枚銀色的鈴鐺,給我拿過來。”

段星海聽見了,連忙去書架下面的抽屜裏翻找,片刻在一塊藍色的碎花布裏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鈴鐺,上頭還穿著一根紅線。他快步拿了回來,道:“師父,是這個麽?”

徐懷山把鈴鐺撥弄了一下,裏頭的銀珠子早就不知道去哪兒了,只剩了個空殼。

他記得這枚鈴鐺早就不能發出聲音了,而夢中的鈴鐺一直在叮鈴鈴作響。他如釋重負,終於回到了真實的世界裏。他伸出了手,段星海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鈴鐺綁在了他的手上。

徐懷山十分疲憊,想睡一會兒,又怕再做噩夢。李清露在他床邊坐著,攥著他的手道:“你睡吧,若是做噩夢了,我就叫醒你。”

徐懷山閉上了眼,片刻睡著了。鄭雨寒和其他人走出了大殿,在屋檐下低聲說話。朱劍屏道:“要怎麽治,鄭神醫想好了麽?”

鄭雨寒有些為難,道:“我給他調理的時間也不短了,教主的身體好一陣壞一陣的,光用藥石恐怕解決不了問題。最好請能通陰陽的人來看一看,有沒有什麽法子解決。”

他的神色認真,似乎真的打算問蔔鬼神了。段星海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您是醫生,說這個合適麽?”

“有什麽不合適的,”鄭雨寒一本正經道,“‘凡醫藥針灸所不及者,以祝由佐治。’讓人來看一眼,多個法子也是好的。”

朱劍屏沈吟著,覺得不管鬼神之說是真是假,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說不定徐懷山自己知道該怎麽辦,只不過不願意去面對。他從小受過太多傷害,回憶從前對他來說是件痛苦的事。他甚至刻意遺忘了一些東西,直接詢問他的兩個人格,都不會得到答案,只有進到潛意識裏才有辦法得到真相。

朱劍屏道:“那就試一試。我師兄擅長這些,讓他來看看吧。”

眾人想起了申平安,心中頓時一喜。若是找外人來,還有些不放心,但申平安是能信得過的人。莊寧一直沒說話,此時開口道:“那我去請他吧。”

朱劍屏點了點頭,道:“好,那就有勞你了。”

次日一早,莊寧騎馬去了長安。申平安聽說徐懷山病倒了,收拾了東西就往回走,天沒黑就到了。

徐懷山還躺在蓮華殿裏,中午醒過來吃了點東西,便又昏睡過去了。

申平安快步從外頭進來,見徐懷山躺在床上,一臉憔悴的模樣。申平安伸手探了他的脈搏,感覺氣息簡直就像一團亂麻。再靜觀其氣,仿佛有一團黑霧聚集在印堂上,狀態著實糟糕。

其他人站在一旁,道:“申堂主,你有法子麽?”

申平安早年跟一位游方道人學了不少道法,不但善於推演數術,還有與鬼神溝通之能。但大家一直不信這些,他便也很少提及。

他回頭看其他幾人,道:“吃藥了嗎?”

鄭雨寒道:“吃了這麽久的藥,也沒有太大起色,你有沒有什麽法子?”

朱劍屏道:“是不是有什麽不幹凈的東西纏著他,你能看得到麽?”

申平安沈吟了片刻,道:“氣場不太幹凈,不過業力司本來就是聚陰之地,有些不好的東西也不意外。這些年孫孤詣殺了多少人,又埋了多少人?他們死的冤枉,找不到孫孤詣算賬,便把氣撒在了咱們教主的身上。”

李清露覺得這樣有點太不講道理了,孫孤詣殺人如麻,徐懷山跟他又不一樣,憑什麽替他背債。

申平安道:“當然我就是這麽推測,也可能有別的緣故。具體怎麽樣……要不然下陰問一問吧。”

他此言一出,眾人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李清露是修道之人,知道下陰是與過世之人直接對話的方式。這法子會大量消耗人的陽氣和福報,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用。但徐懷山被幻覺困擾了這麽久了,若是不查一查其中的緣故,怕是也要被活活耗死。

鄭雨寒道:“教主現在身體虛弱,怕是受不住這麽大的損耗。”

申平安道:“熬一碗參湯過來,給他吊住氣。再找幾個人在殿外護法,不會有事的。”

段星海道:“問鐘教主麽?”

申平安道:“嗯,他們姐弟情深,她應該也想幫他的。”

眾人覺得可行,便開始安排。當天是癸酉日,陰氣正盛,適合做法。申平安換上了一身紫色的天師法袍,衣袖上帶著北鬥七星的紋樣,頭戴蓮花冠,難得一派正經的模樣。

他在蓮華殿中設下了香案,擺上了貢品。又在香案前擺上了一張輕紗屏風,擋在上首鎏金寶座前面。李清露熬了一碗參湯,給徐懷山服下了,說要請鐘玉絡出來,問她些事情。徐懷山病的昏昏沈沈的,但是對李清露十分信任,便沒有拒絕。

申平安取出了一截犀牛角置於香爐中。他從桌案上拿起一疊黃符插在長劍上,口中念誦咒語,引動靈力。黃紙上騰地一聲著起了火焰,眾人十分驚訝,沒想到他的道術竟如此厲害。

申平安以劍挑著黃紙,用火焰點燃了香爐中的犀角。黃紙化為了灰燼,申平安蓋上了香爐蓋,一道青煙透過纏枝蓮的鏤空爐蓋升了起來。

申平安擱下了長劍,口中喃喃念誦道:“月中珠母見,煙際楓人出。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上至碧落天,下至三途川。能與鬼神通,水落石出現。”

申平安拿起桌上銅鈴,輕輕晃了一下,道:“召請鐘教主。”

叮鈴鈴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中,周圍靜靜的,沒什麽反應。申平安再一次搖鈴,清脆的鈴聲響過,他又道:“召請鐘教主。”

李清露忽然感覺身後一涼,仿佛有一陣陰風掠過。大殿兩側的燭火都熄滅了,只有門口的兩盞燈籠亮著,發出幽幽的紅光,照出了屏風後的人影。

徐懷山坐在上首的寶座上,微微垂著頭,陷入了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

申平安再一次搖鈴,道:“召請鐘教主——”

屏風後的人擡起了頭,清晰道:“本座在,爾等有何事找我?”

那聲音比徐懷山本人的聲音更高一些,透著一股威嚴的氣勢,與他平時以鐘玉絡的身份出現時的情形都不太一樣。而是與眾人記憶中鐘教主的形象完全重合了的氣場,帶著一股驕傲、強悍、毋庸置疑的態度,就像一個女皇,讓人不覺間就要無條件地服從於她。

朱劍屏一瞬間有些失神,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眼圈紅了起來。

他實在是太想她了,隔著一層紗屏風,影影幢幢地看著她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段星海悄悄地拉了他一下,示意師叔別過去。朱劍屏回過神來,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沒再往前走,靜靜地凝望著她。

蓮華殿中光芒幽微,透著一股森然的氣氛。下陰十分消耗人的精神和體力,提問必須盡量簡單直接。申平安道:“敢問鐘教主為何總是出現在徐教主的身體裏?”

鐘玉絡道:“他需要我。有些事他一個人扛不住,需要有人替他分擔。”

申平安道:“您總是跟他共用一具身體,他承受不了,一直頭疼。”

鐘玉絡道:“他頭疼不是這個緣故。”

申平安道:“那是什麽緣故?”

鐘玉絡沒有回答,卻一手扶著額頭,仿佛頭劇烈地疼了起來。她啞聲道:“對不起……事情變成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如果當初不是我愛上了白子凡,也不會有這麽多麻煩。”

她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責裏,道:“我也不想喜歡上一個這樣的男人,他自私、卑鄙、貪生怕死,可只有他跟那個人完全不一樣,能讓我擺脫恐懼。白子凡從來不會強迫我,他對我很溫柔,什麽都聽我的。”

眾人感到了一絲不對勁,互相看了一眼。鐘玉絡生前從來沒說過這些,他們似乎找到了問題的關鍵。申平安道:“你在怕誰,誰強迫你?”

鐘玉絡道:“孫孤詣。”

其他人的呼吸都沈了下去,不敢做聲,大殿裏的空氣像結冰一樣冷了下去。

孫孤詣是這些人共同的陰影。他的名字就像是某種禁忌,就算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大家一提起他,還是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鐘玉絡道:“當初孫孤詣把天罡無上真氣傳給我,就是讓我當他的爐鼎,還說以後會把衣缽傳給我。我不答應,他就拿懷山的性命來威脅我。”

天罡無上真氣十分強大,又有敵我皆傷的能力,天下無人敢與其爭鋒。但此功的最頂層十分精微神妙,修習時一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沒有天賦的人,可能一輩子也練不成。孫孤詣便是因為雜念太多,練了一輩子,也只停在了第六重。

孫孤詣一直都沒放棄把天罡無上真氣練成的想法,從活死人坑中把鐘玉絡放出來之後,他便把天罡無上真氣傳給了她,想要以她為爐鼎,助自己把神功練成。然而鐘玉絡卻生出了異心,她不願意把辛辛苦苦練的內功傳給他。她想過帶著徐懷山偷偷逃走,但江湖中到處都是業力司的眼線,她們就算逃得出無量山,也逃不出孫孤詣的手掌心。

鐘玉絡道:“我真的很害怕,也覺得很惡心。他叫我去,還讓懷山在外頭守門,就是要羞辱我們姐弟二人。”

朱劍屏的拳頭攥了起來,指節捏得發白,氣得臉色鐵青。

鐘玉絡道:“他吸走了我的內功,還讓我侍寢,我知道當初小翠就是這麽死的。我不願意,也不敢不答應。他看我實在害怕,就讓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孫孤詣雖然給了她考慮的時間,但她其實沒有拒絕的餘地。大家沒想到一向好強的鐘玉絡也有這樣的過往,她在人前如此風光強大,背地裏卻是滿目瘡痍。

她的聲音啞了,難以忍受那種屈辱。她道:“我回去之後,覺得這樣的日子生不如死。可是一想到在活死人坑裏那麽多年的罪都受過來了,我怎麽能輕易死,要死也得是他死。”

她道:“我在發簪裏藏了毒針,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如果他敢強迫我,我就殺了他。”

她說著,想起了當時的情形,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不久之後,孫孤詣再一次召她去侍寢。鐘玉絡積威之下根本不敢反抗,雖然在頭發裏藏了毒針,卻不敢真的動手。鐘玉絡告饒道:“師父,求你了,別這樣!”

孫孤詣卻沒停下施虐,一手去抓枕邊的小瓷瓶。鐘玉絡奮力掙紮,打翻了瓶子,紅色的藥丸撒了一地。

徐懷山挎著刀,在門外都聽的一清二楚,眼圈氣得通紅。孫孤詣在傷害他的親人,他卻只能在門外守著。哭聲越來越慘,他實在忍無可忍,推開門沖了進去,道:“放開她!”

孫孤詣被壞了好事,十分憤怒,吼道:“滾出去!”

徐懷山死也不能走,他跪在地上道:“師父,放了她吧,我們當牛做馬孝敬您老人家!”

這少年長大了,日漸變得強壯英俊,充滿了生命力,越發對比的自己蒼老不堪。孫孤詣早就看他礙眼了,擡手就要打碎他的天靈蓋。鐘玉絡情急之下撲過去拉住了孫孤詣,道:“師父,別動手!”

孫孤詣一把甩開了她,非要殺了這小子不可。鐘玉絡情急之下,把毒針從發簪裏拔出來,刺進了孫孤詣的後腦勺。

孫孤詣的身體猛地一震,捂著後腦轉過頭來,驚愕地看著她,道:“你敢……殺我……”

鐘玉絡後退了一步,啞聲道:“不是,我……”

孫孤詣伸直了雙手要來掐她的脖子,那毒藥發作的極快。刺進去沒多久,他的喉嚨便水腫的無法呼吸,仰倒在地,就這麽斷了氣。

徐懷山恐懼的無以覆加,直勾勾地盯著孫孤詣的屍體,還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麽。他們受這個惡魔折磨太久了,如今殺了他,自己還有活路麽?

鐘玉絡踉蹌了一步,腿一軟也坐倒在地。她膝行幾步,過去把紮在孫孤詣腦袋裏的毒針拔了出來,插回發簪裏。徐懷山顫聲道:“姐……他死了,是咱們殺的……”

鐘玉絡也十分害怕,卻知道自己不能崩潰,必須得想辦法保護自己和弟弟。她攥著徐懷山的肩膀,逼他看著自己,道:“他不是咱們殺的,他是練功走火入魔自己死的,你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要是被人知道的話,他們都要受十八地獄之刑。這些年來他們見過太多人慘死了,上刀山、下油鍋、抱銅柱……

徐懷山當時只有十六歲,受到的沖擊太大,整個人都恍惚了。鐘玉絡打了他一耳光,道:“你冷靜下來,沒時間了!你聽我的,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

徐懷山沒了主意,都聽他姐安排,兩人一起把孫孤詣的屍體搬上床。方才紅色的藥丸撒了一地,要是被人發現了,早晚會懷疑到他們身上來。兩人彎腰拾著地上的紅丸,就聽外頭有腳步聲走了過來。

兩人當時都十分慌張,生怕被人撞見,便從窗戶裏跳出去躲起來了。

他們在大殿外等了許久,沒再聽見什麽動靜。兩人想或許是自己太緊張了,有一點風吹草動便以為是有人來了,於是又悄然潛了回去,想把現場收拾幹凈。

大殿中安安靜靜的,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孫孤詣躺在床上,雙手直勾勾地伸向上方,仿佛要掐斷誰的脖子。

徐懷山不敢多看他,往周圍掃視了一圈,卻發現散落在地上的紅丸不見了。他頭上滲出了冷汗,明明剛才還在的,這會兒卻像蒸發了一樣,一顆也沒剩下。

“藥丸呢?”

徐懷山回頭看鐘玉絡,她也十分詫異。徐懷山彎腰往床底下望去,卻見幹幹凈凈的,什麽也沒有。方才孤詣在床頭放著個黑漆的螺鈿匣子,說是要送給她的寶貝。鐘玉絡想應該不會是什麽好東西,若是在他死的現場發現跟自己有關的東西就糟糕了。

她扯開帷幔,想把那個黑匣子拿走,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姐弟二人十分困惑,難不成真的有鬼,這麽多東西,怎麽就憑空消失了呢?

外頭傳來了梟鳥的鳴叫聲,咕咕咕咕咕,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徐懷山道:“姐,你回去吧。今晚他是私下叫你來的,除了咱們兩個沒人知道。到天明的時候會有別人發現的,咱們就當今晚沒來過。”

鐘玉絡道:“好,這件事跟咱們無關。從現在開始,你就要打心底裏認定了,孫孤詣是自己走火入魔死的,咱們什麽也不知道,明白了麽?”

徐懷山喃喃道:“他是走火入魔,自己死的,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徐懷山的臉色也如月色一般青慘。他心中懷著這樣一個秘密,沈默著回了營房。快天明時,有巡夜的兄弟過來喊他,說孫教主去世了。徐懷山作為風息營的營主,立刻帶人去了現場。

孫孤詣的身體已經僵硬了,兩條手臂直挺挺地向天伸著,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仿佛要把人活吃了一般。一名侍衛十分害怕,小聲道:“他這是不是死不瞑目?”

另一人十分恨他,低聲道:“就他還死不瞑目,這老頭兒害死了多少人,他自己數的過來麽?”

又有一人道:“這樣怎麽換衣裳,多嚇人啊。”

這老頭兒活著讓人害怕,死了也這麽瘆人。徐懷山試圖把他的手臂掰回去,掰了半天也掰不動。孫孤詣死了兩三個時辰,身子都僵硬了。徐懷山想了想道:“打盆熱水來。”

侍衛端了熱水進來,徐懷山用毛巾把孫孤詣的胳膊捂熱了,用力搓了搓,讓肌肉稍微軟化了一點。徐懷山把他的胳膊按了回去,擺成了一個比較安詳的姿勢。

天大亮的時候,教中眾人得了消息,都趕過來了。一群人圍著他的遺體看了片刻,卻沒有幾個落淚的,大約是心中都覺得這惡魔死的好。

天罡無上真氣本來就難練,他走火入魔而死,大家也不十分意外。

沒有人懷疑他們姐弟二人,唯有一個屠烈平日裏對孫孤詣還算忠心,卻也無暇替他掉幾滴眼淚,反而在葬禮上就迫不及待地跟鐘玉絡大打出手,要爭奪教主一職。

雖然別人不知道,但對於徐懷山來說,殺了師父,是一個沈重的枷鎖。在那之後,他時常想起那一地消失的紅丸,卻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眾人聽了這些話,心中都有些悚然,沒想到徐懷山心裏居然藏著這麽多秘密。李清露記得他從前做噩夢醒來,還曾經拿著燈去照床底,原來是在尋找那些不翼而飛的紅丸。

那些東西若是落在別人手上,便是能要他命的證據,他自然一直對此耿耿於懷。

申平安道:“那他頭疼是這個緣故麽?”

鐘玉絡道:“應該是吧,雖然他已經當上教主了,但那些紅丸和黑匣子就這麽消失了,對他來說始終是塊心病。他一天不知道那些東西的去向,就一日不得安寧。”

香爐中的生犀將要燒盡了,申平安道:“多謝鐘教主,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鐘玉絡道:“孫孤詣留下的功法有問題,讓懷山別再練了。”

申平安有些詫異,道:“什麽問題?”

鐘玉絡也不太確定,但她練到第七重的時候,感覺內容前後矛盾,倒行逆施。當初白子凡花言巧語,哄得鐘玉絡把天罡無上真氣傳給了他。不出意外的話,白子凡練到此時,應該也要出問題了。

她道:“那功法不對,孫孤詣應該是藏私了。讓懷山別練了……別練了……”

她說著,聲音漸漸低下去,頭也垂了下來。犀角燒完了,一縷青煙飄散出來,消失在了大殿中。良久徐懷山倒出了一口氣,啞聲道:“她走了麽?”

李清露快步走了過去,道:“鐘姐姐走了,你沒事吧?”

徐懷山搖了搖頭,其他人也聚了過來。朱劍屏看著他,想從他身上找到一點鐘玉絡的影子,卻是徒勞。申平安道:“方才鐘教主說過的話,你能聽見嗎?”

徐懷山還有些虛弱,道:“我記得一些……我知道我為什麽會頭疼了,我和我姐一起殺了孫孤詣,我怕他來找我索命,又怕其他人發現這個秘密,才會這麽痛苦。”

朱劍屏安慰道:“你不用這麽自苦。孫孤詣本來就是個惡魔,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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