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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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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還沒亮, 徐懷山便醒了。李清露聽著床那邊窸窸窣窣的,她便起了身。外頭已經有人端了溫水等著了。李清露把盆捧進來,服侍他洗漱了, 又幫他穿上了外衣。

徐懷山坐在鏡臺前, 李清露拿著梳子把他的頭發梳開。他的頭發黑且密實, 攥在手裏柔軟而又光滑。

徐懷山透過鏡子看著她,神色安靜,這樣被她服侍讓他感覺很安心。

她的手指柔軟白皙,從他頭皮上劃過去的時候,帶著一點溫柔的感覺。小時候母親給自己梳頭, 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徐懷山想要捕捉那種感覺,卻又不知道跟母親相比有什麽不同。因為他自從有記憶起就是個孤兒。

他在街上流浪到八歲,被人帶到了業力司,扔進了活死人坑。十六歲之前, 都沒有人溫柔地對待過他。唯一保護他的人就是鐘玉絡,可後來連她也離開自己了。

想到這些, 徐懷山的神色黯淡下來。李清露把他的頭發束起來, 戴上了發冠, 輕聲道:“好了。”

他原本以為把這個丫頭帶來陪著自己, 他就不會孤獨了, 可如今她在自己身邊了, 他發現自己仍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感。

天色還不亮, 他站了起來,淡淡道:“你收拾一下屋子吧。”

他拿起了架子上擱著的劍,邁步走了出去。李清露想他應該是去練功了, 自己終於能一個人待一會兒了, 悄悄地松了口氣。

她打開了窗戶, 清風透了進來。李清露打掃了地上的灰塵,又拿起雞毛撣子,開始撣架子上的灰。他的寢殿十分豪華,只是透著一股冷清的感覺。

李清露走到一面墻跟前,看著卷軸上的宮裝麗人,見旁邊寫著恭賀鐘教主二十歲壽辰,落款是朱劍屏敬上。她心道:“這就是他姐姐?”

畫上的女子容貌美麗,眉眼含笑,手裏拿著一朵牡丹花,是個明艷的美人。

書架上放著七弦琴,上頭積著一層灰,很久都沒彈了。李清露隨手撥了一下,琴的聲音十分醇厚,可惜遇到的主人不是個風雅之人。徐懷山不愛琴棋書畫,也不好文墨,不知道有什麽愛好。

李清露打掃著房間,尋思這人也太無趣了,一天到晚只是練功打坐,難道一點愛好也沒有麽?

她撣完了灰,打開櫥子,幫他整理裏面的東西。她收拾了片刻,打開一個低矮的櫃門,見裏頭放著個竹籃子。籃子上面蓋著一塊布,她揭下來一看,裏頭裝滿了大小不一的木頭圓球,都是紫檀木的。旁邊又有個籃子裏裝著刨子、鋸子、小刀和一些紫檀的木塊。

李清露歪了歪頭,心想:“原來他喜歡做木工,也不是一點愛好都沒有嘛。”

她拿起一個【木球】,見上頭刻著一個圓圈,中間又有個凹陷,整體打磨得十分光滑。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她把籃子放了回去,把整個屋子打掃了一遍。收拾完了,又給花草澆了水。有侍女從外頭摘了新鮮的荷花回來,插在一個青瓷的大花瓶裏,擺在桌上。

李清露也沒事做,便在屋裏休息了片刻。約莫辰時,雲姝帶人送飯過來了。她見屋裏打掃的一塵不染,床也鋪得整整齊齊,讚賞地點了點頭。

盤盞裏的粥飯冒著熱氣,徐懷山還沒回來。雲姝道:“教主應該在練武場,你去叫他吧。”

之前的幾天,雲姝帶著她在山上轉了一圈,把各個地方都看了一遍。李清露記得練武場在最西頭的山峰上。她出門穿過吊橋,走了一陣子,便到了西峰。

徐懷山坐在山崖邊上,屈起一條腿蹬著一塊大石頭,胳膊搭在膝蓋上。風把他的頭發吹得不住舞動,他的神色淡漠,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麽。

李清露把腳步放得重了一些,道:“教主,該吃飯了。”

徐懷山沒回答她,整個人莫名透著一股孤獨感。山風這麽大,他也不怕被吹下去。李清露往後退了一步,徐懷山卻道:“陪我待一會兒。”

李清露只好站著不動了。演武場上鋪著方青石磚,地上有些劍痕,也有刀斧砍過、重物砸過的痕跡,還有些黑色的汙跡,斑斑駁駁地滲進石頭的縫裏,跟青苔生在了一起。

周圍擺著兵器架,上頭放著刀槍劍戟,還有些流星錘之類的異型兵器。徐懷山道:“小時候我和我姐經常在這邊練功。”

李清露嗯了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徐懷山與其說是跟她交談,倒不如說是想找個傾訴的對象。他自嘲地說:“其實也不算是練功,就是挨打罷了。大孩子打小孩子,根本不講什麽招式,騎在身上就是一頓拳頭。剛來的頭兩年,我也沒學到什麽東西,唯獨練了一身挨打的本事。”

他道:“挨揍的時候,要把胳膊舉起來護住頭,渾身的肌肉繃起來,蜷著身子護住內臟。萬一被弄傷了眼睛、打出了內傷,就成了沒用的廢物,縱使不被人打死,半夜裏也要被拖去餵狗的。”

他說:“剛來的時候,我年紀最小,好幾次差點被人打死。後來我姐看我可憐,便護著我,沒有她我早就死了……我那時候很感激她,說等以後長大了一定好好保護她。可後來我長得比她高了,力氣也大了,卻沒能護得了她。”

李清露有點傷感,這兩個人從小相依為命,難怪他跟她姐的感情這麽深。徐懷山回頭看著她,道:“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在意你麽?”

李清露道:“為什麽?”

徐懷山道:“因為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她來。”

李清露想起了他寢殿裏掛著的那幅畫,下意識搖了搖頭。他姐是鵝蛋臉,生著一雙鳳眼,有種陽光般的灼熱感。而自己是瓜子臉,眼尾下垂,氣質偏清凈。她其實跟鐘玉絡一點都不像,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想說,跟她在一起,會讓他想起至親的人,有一種信賴的感覺。

雖然被人信任是件好事情,但李清露只想過平靜的生活,並不想當他的精神寄托。

徐懷山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我需要你陪著我。她走了,我一個人不習慣。”

李清露道:“你就不問問我願不願意?”

徐懷山冷笑了一聲,道:“我管你願不願意呢。”

李清露無話可說,片刻嘆了口氣,他這乖戾的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換成別人有他這般經歷,恐怕會變得比他還要糟糕。她道:“你師父呢?”

徐懷山漠然道:“我師父是孫孤詣,他很嚴厲,我很少跟他說話。他活著的時候一直瞧不上我,他喜歡我姐那樣的。”

能把那麽多孩子扔在活死人坑裏的人,肯定不是什麽善類。他對於他師父沒有什麽好的記憶,一提起孫孤詣就十分冷淡。

李清露道:“你師父是怎麽過世的?”

嗡——

眼前的情形驟然扭曲了一下,周圍的一切生出了重影,雜亂的噪音充斥著他的耳膜,讓他難以思考。

嗡——嗡嗡——

李清露覺得他的情形有些怪,小聲說:“你……沒事吧?”

徐懷山一瞬間仿佛被她問懵了,想了一會兒,陷入了一種茫然無措的狀態,又有些恍惚。

他說:“師父好像是……年紀大了,自然死了。”

李清露覺得有點奇怪,他師父武功高強,晚年又在修長生,不至於這麽早就衰老吧。徐懷山想了想,又說:“不對,好像是被火燒死的……還是被水淹死的?”

他的狀態有點不對勁,又陷入混亂之中了。李清露跟他相處了這段時間,對他也有所了解,意識到有兩件事不能提,一是關於他姐的事不能提,二是關於他師父的事不能提。一旦提起來,他的腦子就開始犯糊塗。

周圍好像有許多雜亂的聲音在幹擾他的思考。徐懷山十分困擾,伸手捶了捶頭,良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李清露看著他,生出了一點同情。她輕聲道:“飯要涼了,咱們回去吧?”

徐懷山的眼瞳黯然無光,過了好一陣子,仿佛才明白了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這個樣子,跟平時欺負她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李清露有點難過,挺好的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麽要承受這樣的折磨。

徐懷山的頭隱隱作痛,沈默著站起來,徑自走在前頭。李清露連忙快步跟上去,和他一起走了。

早上用完了飯,徐懷山的頭一直在疼,雲姝讓人把鄭神醫請了過來。鄭雨寒給他診了脈,沈下臉道:“教主,早說了讓你這段時間好生休息,你偏要帶人出去打架。之前給你用的藥都白吃了。”

徐懷山敷衍地嗯了一聲,半閉著眼,仿佛覺得自己的頭已經夠疼的了,想讓鄭雨寒少說兩句。

鄭雨寒也知道他難受,沒再責怪他。他打開藥箱,從裏頭取出了一包銀針,讓他把衣裳脫了。

李清露連他洗澡都見過了,此時也不覺得有什麽,只是見他渾身上下紮的像個刺猬似的,有些可憐。紮針自然是疼的,但比起頭疼來說,又不算什麽了。鄭雨寒下針又快又穩,紮完要留一段時間針。李清露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

鄭雨寒看了她一眼,見這小姑娘長得十分漂亮,又透著一股溫柔輕靈的氣質,是個難得的美人。難怪教主會為了給她出頭,帶人出去折騰這麽一趟。

李清露清楚自己在別人眼裏大約跟妲己褒姒差不多,有點不自在。雖然他一直什麽都沒說,但從他身邊人的態度就能看出來,徐懷山為了幫她確實費了不少力氣。她不但連累他的不少兄弟受了傷,也耽誤了他養病。

李清露知道自己欠他的,心裏有點愧疚。她暗自想,若是以後他不欺負自己,她就好好地照顧他,陪著他把病治好,也算自己報答他的恩情了。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鄭雨寒把針拔了下來。他開了藥,讓人熬了送過來,囑咐道:“立秋之前,教主都別再出去了,就在山裏好生養病。”

徐懷山答應了,他針灸之後十分疲倦,倒頭就睡。李清露也沒什麽事做,便在碧紗櫥後頭拿了個繡箍,做點針線活打發時間。

過了中午,天上聚起了一大片烏雲,風漸漸大了起來。空氣裏充滿了潮濕的氣息,要下雨了。

李清露放下繡箍,去關上了窗戶。外頭天陰著,屋裏也暗沈沈的。徐懷山在睡夢裏感到一陣涼意,雨腥氣撲面而來。遠處傳來一聲雷鳴,他想醒過來,卻又睜不開眼。

他昏昏沈沈的,也不知道身在何處。忽然間一道閃電照亮了天空,把烏雲撕裂了一道口子。大雨劈裏啪啦地傾瀉下來,落在他身上把衣裳染得通紅。

他伸出手,紅色的雨穿過他的指縫淌了下去——不是水,是血!

濃重的血腥氣包圍著他。徐懷山的頭上滲出了冷汗,下意識向後退去,可鋪天蓋地到處都是血雨,他能逃到哪裏去?

血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淹沒了他的膝蓋。徐懷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覺得自己要淹死在這片血海裏了。他拼命向前奔跑,血水翻湧著,在身後追逐著他。

徐懷山慌不擇路,跑進了一間屋子裏,猛地關上了門,把洶湧的血水擋在了外面。

他拴上了門,血水從門縫裏一點點地滲透進來,滴答、滴答、滴答——

紅色的水滴淌下來,落到地上沒有積成水窪,卻變成了一顆顆紅色的珠子,彈起來,又落下,滴溜溜的滾得滿地都是。

他心裏一陣慌亂,連忙彎腰去撿,心想:“少了一顆就糟了!一顆也不能被人發現,都得撿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陷入了這種執著,卻只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漏掉一顆。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他撿了九十九顆珠子,最後一顆被他指尖一碰,滴溜溜地滾進了床底下。

徐懷山想要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心中焦急不安。他把手伸進去摸,身子忽然一僵。他的胳膊被什麽東西抓住了,那股力量極大,將他狠狠地往床底下拖去!

徐懷山被恐懼懾住了,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身體已然被拽的趴在了地上。閃電驟然間照亮了屋子,也映出了床底下的情形。

孫孤詣就躺在床下,直勾勾地看著他,枯枝似的手緊緊地攥著他的胳膊。老頭兒的臉上帶著獰笑,皺紋都聚在了一起,陰森森地道:“還有一顆……在我這兒呢!”

徐懷山嚇壞了,拼命掙脫了他的鉗制,向後退去。他像一條魚一樣彈了一下,猛地醒了過來,大口地喘著氣。外頭電閃雷鳴的,難怪他會夢見下雨的情形。

李清露被他驚醒了,點起了一盞燈,起身過來看他,道:“怎麽了?”

徐懷山喃喃道:“【紅珠子】……還沒撿幹凈。”

“啊?”李清露茫然地看著他,“什麽紅珠子?”

徐懷山意識到自己是做了一場噩夢,勉強定住了心神,啞聲道:“什麽時辰了?”

李清露道:“亥時了。”

徐懷山沒想到自己睡了這麽久,他回想夢裏的情形,一切都真實的讓人恐懼。紅色的珠子劈裏啪啦地滾落了一地,他總也撿不完。

李清露見他頭上都是冷汗,掏出手絹遞給他。徐懷山接過去,手還在微微發抖。他的眼神發直,渾身僵硬,好像還沈浸在剛才的夢裏。

他終於想起來了,師父是練功走火入魔死的,還是自己去給他收的屍。當時孫孤詣的身體都僵硬了,兩只枯枝般的手向上伸著,仿佛還要拖幾個人下去給他陪葬。

這人活著的時候讓人害怕,死了也格外駭人。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那雙手掰下去,直到現在想起當時的情形,仍然忍不住寒毛直豎。

他滿腦子都是孫孤詣惡狠狠的模樣,總覺得他就藏在床下面,實在不能安心。他起身端起了燈,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生怕看到什麽不幹凈的東西。

他猶豫了片刻,彎下腰照亮了床底。下面幹幹凈凈的,什麽也沒有。徐懷山松了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放下燈,喝了一杯水,臉色依然很難看。李清露有點擔心他,道:“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徐懷山沒回答她,只是道:“睡覺吧。”

他不想說,李清露也沒再多問。她要把燈熄了,徐懷山卻道:“這盞燈留著。”

外面風急雨驟,這一點燈光雖然不算太亮,卻也能驅散一點心中的恐懼感。

他在這個位置上,見過太多跟死亡有關的事,包括他一路走過來,也不免要造殺孽。李清露幫他給上了被子,想了想道:“如果真的害怕的話,你可以念一念佛的。”

徐懷山沈默著沒說話,輕輕地閉上了眼。李清露回到了碧紗櫥後面,看著那一點朦朧的燈火,覺得自己可能說錯了話。

他是業力司的教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為所欲為。讓這樣一個魔頭去祈求神佛的庇佑,說不定他會覺得自己是在諷刺他。

次日一早,徐懷山吃了飯,起身道:“有事麽?”

李清露搖了搖頭,他便道:“跟我出去走一走吧。”

雨下了大半宿,此時地上還有些積水。院子裏的竹葉尖彈了一下,一滴雨水濺在了徐懷山的臉上。他驀然間想起了昨天夜裏的情形,鋪天蓋地的血雨落下來,要將他淹沒。

李清露說的不錯,若是總做噩夢,還是找些托庇為好。就算神佛未必聽得見,起碼能給自己的內心一點安慰。

他走到了半山腰,前頭的小竹林中露出一座院落,白墻上有個月洞門,上頭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門匾,寫著慈航渡三個大字。

他邁步走了進去,李清露擡頭向前望去,見正面是一個緊閉的大殿。徐懷山擡手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座高大的神像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大殿裏結著厚厚的蜘蛛網,到處都積著灰塵,已經很久沒人來過這裏了。李清露實在想不到,這種魔頭聚集的地方,居然還會有佛堂。

徐懷山把蜘蛛網撕下來,瞥見了她驚訝的表情,道:“你覺得無量山上不該有佛堂?”

李清露道:“我確實沒想到,你們還會信這些?”

“這佛堂從建教起就有了,”徐懷山淡淡道,“此處名為業力司,祖師爺自然是相信因果的。”

李清露忽然意識到無量山、業力司,這幾個名字本身就帶著佛性,蕓蕓眾生輪回於六道之中,富貴貧賤、壽命修短,都由業力決定。起這個名字,頗有發下願心,要消解世間業力,度化眾生至無餘涅槃的意思。可見他們的祖師爺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她道:“你們的祖師是什麽人?”

徐懷山道:“祖師爺叫無相禪師,是一位從西域來傳播佛法的高僧。他晚年在無量山建立了業力司,本來的宗旨是要度化眾生的,可惜後人陷在魔障之中,互相殘殺,把這裏變成了活地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業力司現在這個樣子……莫說度化別人了,連自己都度化不了。”

面前的神像有將近兩丈高,本應該莊嚴肅穆的佛堂中,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神像的頭上蒙著一塊巨大的黑布,一條金色的手臂向前伸出,手掌本應該向上立起,施以無畏的手勢。此時卻從手腕處齊齊斷裂,少了一只左手。

李清露看到這情形的一瞬間就被震懾住了。比荒蕪的佛堂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那連神佛的雙眼都敢遮擋的行為,透著一股無法無天的惡意。

李清露道:“這是尊佛還是菩薩?”

徐懷山使輕功一躍而起,落到了神像的肩膀上,一把將它頭上的黑布揭了下來。

呼啦一聲,灰塵漫天飛揚。徐懷山一躍而下,把黑布扔在一旁。祂的面龐露了出來,是一尊觀世音菩薩的立像。菩薩頭戴花冠,身披瓔珞,法衣飄逸寬大,腳下踏著蓮花寶座,一派慈和之相。

莊嚴的菩薩處在破敗的佛堂之中,又斷了一只手,透著一股詭異的氣氛,讓人很不舒服。

地上扔著幾個蒲團。桌案上橫七豎八的倒著些幹枯的長明燈,花瓶裏有幾根枯枝,一碰就變得粉碎,已經看不出當初供奉的是什麽了。李清露道:“這裏怎麽一個人也沒有?”

徐懷山隨手把東西扶起來,一邊道:“這地方已經荒廢了六七年了。我師父討厭這裏,不準任何人過來。若不是你說起拜佛,我都要忘了還有這個地方了。”

李清露的心思微微一動,道:“他為什麽不準人來?”

“可能是心虛吧。”徐懷山淡漠道,“孫孤詣年輕的時候心狠手辣,造了不少殺孽。後來他想求長生,除了學道家養丹之外,也會拜佛。他六十歲生辰那天過來上香,剛跪下去,菩薩的左手就掉下來了,差點砸著他。那只手有半個人大,是白檀木雕成的,被砸中了必然活不成。不過孫孤詣的反應極快,就地打了個滾躲開了。當時我就在門外守衛,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

李清露十分驚訝,良久小聲道:“是不是……他殺人太多,菩薩看不過去,顯靈了?”

徐懷山神色淡淡的,道:“大家都是這麽想的,但沒人敢說。孫孤詣也被嚇壞了,回去之後病了好幾天,以後再也沒來過這裏,又讓人用黑布把菩薩的頭遮住,斷掉的手也沒再修覆。”

他說的這些舊事太過震撼,李清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一想到那時的情形就寒毛直豎。

桌案上還有沒用過的線香,徐懷山點著了,拿在手裏。

他撩衣跪在蒲團上,對著面前的神像道:“弟子雖然造過殺孽,但都是不得已而為之,殺的多是大奸大惡之輩。如今冤孽纏身,夜裏常做噩夢,還求菩薩寬恕……”

李清露站在一旁,見他坦然禱祝,完全沒有孫孤詣那般畏首畏尾。他雖然性情乖僻,做的事都對得起良心,在神佛面前也不必害怕。

陽光照下來,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金光。徐懷山求完了自己的事,又道:“求菩薩保佑我姐鐘玉絡少受些苦,早日往生。弟子願為菩薩重塑金身,修繕佛堂,重新供奉香火。”

菩薩的雙目低垂,神態慈悲,仿佛在靜靜聆聽他的願望。

他禱祝完了,起身把香插在香爐裏。他回頭看著李清露,道:“你有什麽要求的麽?”

李清露搖了搖頭,她一向淡泊知足,沒什麽想要的。徐懷山看了周圍一眼,到處都積著灰,得多叫幾個人才能把這裏打掃幹凈。

他吩咐道:“你回去找雲姝,讓她安排幾個人來把這裏打掃幹凈。再找幾個工匠,把菩薩的手修好,重塑一遍金身。”

李清露答應了,看他暫時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便自己出了門。

徐懷山站在佛堂中,擡頭看著藻井。藍色的穹窿上繪著金色的重瓣蓮花,青色的忍冬紋枝枝叉叉地爬上來,到處蔓延。飛天盤繞在周圍,飄帶在風中飄蕩,有的反彈琵琶,有的拋撒花瓣。轟然一聲,仿佛有梵音唱響,到處一片空明。

他盯著看了許久,眼中的圖案漸漸旋轉起來,時快時慢,讓他頭暈目眩。

李清露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他。徐懷山孤零零地站在佛堂中,他的側臉瘦削而又英俊,神情卻有些迷離。

他輕聲道:“姐,你別擔心我……我過的很好。”

他說罷,靜了片刻,仿佛在傾聽什麽人說話。

片刻他回答似的道:“那些紅珠子不是我收的。我剛出去沒多久,再回來的時候就不見了,去哪兒了呢……姐你知道麽?”

李清露覺得瘆得慌,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這人的癔癥說犯就犯,毫無征兆。這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又開始自言自語,跟幻覺對起話來了。

作者有話說:

【木球】

衣櫃裏藏著滿滿一籃子木球。每個有李子大小,正中有個圓形的凹槽,凹槽裏有個小圓點。不知道是幹什麽用的,徐懷山喜歡做木工麽?

——《玲瓏英雄譜.風物篇.卷三》

【紅珠子】

徐懷山噩夢中出現的東西,醒來便一直尋找。不知道究竟代表了什麽,但總覺得透著一股陰森的氣息。

——《玲瓏英雄譜.風物篇.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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