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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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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懷山使輕功過了河,四下望了一圈,已經不見了花如意的身影。

他低頭看岸邊的足跡,岸邊的土地潮濕柔軟,泥土上有些輕淺的圓形印子,是她足尖點過的痕跡。徐懷山沿著蹤跡追了上去,往南邊走是一片樹林,離潼關越發近了,眼看就要到無量山的地界了。

她若是誤打誤撞地進去了,業力司的人布下天羅地網追蹤起來,饒是她輕功再高明,也難以逃出生天。

遠處的無量山繚繞在雲霧之中,敢唆使手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撒野,金刀門的人是越來越猖狂了。徐懷山走了片刻,覺得氣息有些阻滯,停下來深呼吸了片刻。

自從登上教主之位後,他便開始修習天罡無上真氣。起初進境神速,但近一年來他總覺得氣息不暢,似乎陷入了魔障。

天罡無上真氣極其強大,若是能練到第七重,天下無人能敵。但此心法亦正亦邪,若是練不好,便如同修行走入了邪道,眼前常會出現幻覺,有時是白骨觀,有時是群魔亂舞,而且總是突如其來,令人防不勝防。

徐懷山耳中一陣嗡嗡作響,那種噪音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找不到源頭,眼中看到的東西也微妙地扭曲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不妙,扶著一棵大樹坐了下來。

“又來了,偏偏在這時候……”

他盡量想讓自己靜下來,將真氣沈下去。就在此時,忽聽一陣風聲呼呼作響,幾枚飛鏢破空而來。

徐懷山就地打了個滾避開了,擡頭向上望去,只見花如意站在一棵梧桐樹的樹枝上,紅色的衣裙和飄帶從綠葉叢中垂下來,看著他的眼裏藏著殺意。

方才她上了岸便向南逃去,忽地發現再往前走就是無量山的地界了,只好又退了回來。徐懷山已經追過來了,她無處可去,便躲在一棵大樹上,屏住了呼吸,希望他不要發現自己。

她遠遠地見徐懷山朝這邊走過來,步伐有些踉蹌。片刻他扶著額頭停了下來,好像在暈眩。她有點詫異,心道:“怎麽回事,他身上有傷?”

徐懷山半閉著眼,坐在一棵大樹邊休息。花如意心中一動,意識到他的狀態確實很不好,若要偷襲,最好就趁現在。

若是能殺了他,可就立下一樁大功勞了,主人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反正他的氣息不穩,就算偷襲不成,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她的手心滲出了冷汗,抱著賭一把的心思,悄悄地摸出飛鏢,猛地朝他打過去。徐懷山聽見風聲躲了過去,擡頭發現了她。他的目光陰冷,花如意心中一驚,就像被毒蠍盯上的獵物,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她後悔自己沈不住氣,暴露了行蹤。她一躍跳上了另一棵大樹,像猿猴似的縱躍了幾回,紅色的身影在樹林間甚是顯眼。徐懷山提氣去追,耳中嗡嗡的噪音越發雜亂。花如意回頭望了一眼,越發覺得奇怪,他與平時的模樣十分不同,好像有些虛弱,又仿佛被什麽困擾著,意識已經不甚清醒了。

她不確定他到底是怎麽回事,決定試上一試。她一躍下了樹,手中的皮鞭一甩,朝徐懷山抽過去。徐懷山眼中的山林已經扭曲變形了,密密麻麻的樹枝像是一只只手,枯瘦而又僵硬,從四面八方伸過來要抓他。草叢裏到處埋伏著碧磷磷的毒蛇,吐著鮮紅的信子,伺機要咬他一口。

就在這時候,前方竄過來一條漆黑的毒蛇。徐懷山閃身躲避,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卻是花如意的鞭子抽到了他身上。徐懷山的衣襟被撕裂了,腰間掛著的串珠嘩啦一聲崩落下來。蜜色的琥珀珠子紛紛掉下來,劈裏啪啦地滾進草叢裏、落到低窪處。

徐懷山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滿眼都是珠子滾落的情形。一片黑暗當中,仿佛有無數珠子從天而降,落在地上又彈起來。腦海裏傳來轟鳴的雷聲,閃電撕破夜空,照亮了眼前的一切。蜜合色的珠子變成了血紅色,無休無止,滾得到處都是。

嗡——嗡嗡——嗡嗡——

耳中的噪音達到了頂峰,他的理智也在一瞬間被撕扯到了極限,啪地一聲斷了線。

他拔劍出鞘,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殺!只要殺光一切,這個世界就清凈了!

他慢慢擡起頭,雙眼變得通紅,渾身透出一股熾烈的殺氣。花如意沒想到他會忽然變得這麽瘋魔,往後退了一步,道:“你幹什麽,你別過來……”

徐懷山根本不理會她說什麽,持劍朝她掠了過去。

花如意大為駭然,轉身就跑,卻不及他的動作更快。一道銀色的劍光劃過,斬破了花如意的衣袖。她的手臂受了傷,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卻不敢停留,拼了命向遠處逃去。

徐懷山見了血,心中越發煩惡,跌跌撞撞地追了幾步,視線越發扭曲。

花如意不敢再捋虎須,早已逃之夭夭了。他的氣血翻騰,內息在經脈裏亂走亂撞,意識一時清醒,一時又十分混沌。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犯了,再這樣下去必然會出事,不是傷及無辜,就是可能被敵人趁這空子殺了自己。

他必須找個地方躲一會兒,熬過這一陣子再說。花如意雖然走了,難保不會再回來。他往南邊走去,只要進了無量山的地界就沒事了。

樹林漸漸稀疏了,前頭有個緩坡。過了這個山坡,往前再走十裏地,就是無量山了。

過了這裏他就安全了。可他的姐姐當年來到這裏之後,就再也沒能回去。

空氣越發潮濕,像極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大量的雨水落下來,把血跡沖下山坡。當時的泥沙地都被血染紅了,到處飄散著潮濕的血腥氣。

他看著那個山坡,眼前浮現起了當時的情形。他的身體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狠狠地戰栗起來。

他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卻是有人追上來了。徐懷山提著劍,下意識轉身指過去,喝道:“什麽人!”

他的神色猙獰,整個人透著一股強烈的殺氣、瘋癲氣,就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讓人不寒而栗。

來人嚇了一跳,連忙站住了腳,小聲道:“我來看看你,你沒事吧?”

來的不是敵人,卻是玉虛觀的那個小道姑。她停在一丈之外,擔憂地看著他。徐懷山的意識回來了一線,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很糟糕。他不想誤傷她,沈聲道:“我沒事,你趕快滾得遠遠的,別跟著我!”

他還劍歸鞘,往前走去。李清露見他步伐踉蹌,跟剛才在碼頭上簡直判若兩人,心中實在不放心。他是被正道人士忌憚的大魔頭,人人得而誅之,若是被人發現他這個樣子,恐怕要一擁而上殺了他。

這人的名聲雖然不怎麽好,畢竟救過自己兩次。李清露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不能看著他身陷險境不管。

她跟了上去,道:“你這樣不行,要是被人發現了就糟了。你哪裏不舒服,我這裏有藥……”

徐懷山耳朵裏嗡嗡直響,這小姑娘卻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喋喋不休地說著話,簡直是不知死活。他心煩意亂,想讓她閉嘴,頭卻疼得厲害。

恍惚間,好像有人拿著一根烙紅的針從天靈蓋紮進去,把他的腦子攪得翻江倒海。他疼的實在受不住,把頭往樹幹上撞去。眼前浮現起無數幻覺,姐姐躺在血泊中,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說:“殺了他……幫我殺了他!”

徐懷山啞聲道:“阿姐……都是我不好,我沒能殺了他,我對不起你……”

李清露嚇了一跳,沒想到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說發瘋就瘋起來了。他的頭好像疼得厲害,又好像看到了什麽東西,想要逃避又逃不開。他把頭用力往樹上撞,口中不住道:“阿姐,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來的再早一點,不,如果那天我攔住你,不讓你來……”

他說著瘋話,已經淚流滿面了,不但頭疼得厲害,精神也十分痛苦。李清露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徐懷山半閉著眼,啞聲道:“我一直在想辦法逼他出來,可他就是不肯露面……再給我點時間,阿姐……啊啊,我頭好疼……啊啊啊!”

他頭上撞破了皮,一線殷紅的血順著額頭淌了下來。再這樣下去,他恐怕要撞成個傻子。出家人慈悲為懷,總不能見死不救。李清露把心一橫,把他抱在了懷裏,說:“餵,你別撞樹了,要不然就撞我吧。”

她從小遵守清規戒律,一心向道。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在深山老林裏,像這樣緊緊地抱著一個瘋男人。

剛才他還強大的不可一世,此時卻變得這麽脆弱。徐懷山陷在痛苦當中難以自拔,不住掙紮。李清露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麽,輕輕地拍他的背,溫聲哄道:“別哭了,好了、好了,沒事了啊,沒事了……”

她雖然沒帶過孩子,卻見過師父哄撿來的棄嬰。孩子在繈褓裏哭的震天響,師父便這樣輕輕地把孩子抱起來,慢慢地搖晃,溫柔地哄道:“沒事了,好孩子,別怕,不哭了啊。”

徐懷山眼前昏天黑地的,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卻感覺到了她的體溫。他在她的懷抱裏生出了一點安心感,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就這麽失去了意識。

這樣一個八尺多的大男人折騰起來,李清露自然是按不住的。好在他先前那幾下撞樹撞得十分瓷實,大約是把自己撞暈了。她抱住他沒多久,他就昏過去了。

徐懷山額頭上的血淌下來,把李清露的衣袖染紅了。她替他覺得疼似的,嘶地倒抽了一口氣。這人也沒長了個鐵腦瓜,怎麽就想不開,非得拿頭去撞樹。她想反正衣裳都弄臟了,便用衣袖給他擦了擦血跡,又把他臉上沾著的塵土擦掉了。

這人瘋起來雖然嚇人,但睡著的樣子又十分沈靜。他的頭發散落下來,眉頭微微蹙著,帶著一點憂郁的感覺,睫毛密密地垂著,鼻梁高挺,輪廓也十分鮮明,還是挺好看的。

李清露低頭看著他,倒沒有十分害怕,反而有種平白撿了個好大兒的感覺。

這念頭一閃而逝,她隨即打了個寒戰。這可是江湖中人人聞之喪膽的大魔頭,若是讓他知道自己敢在心裏占他便宜,整個玉虛觀都要被他夷為平地。

她摸了一下他的脈搏,感覺內息亂的很,大約是練氣走岔了路。像這樣的大魔頭練的功夫都是旁門左道,雖然厲害,也冒著極大的風險,一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變得瘋瘋癲癲的。李清露想起了師父平時教導自己要踏踏實實地練功,不要想那些一蹴而就的事,如今見了他這模樣才知道師父說的不錯。

她從懷裏拿出一瓶治療內傷的合氣丹,往他嘴裏塞了兩顆,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她嘆了口氣,覺得這麽好看的人,卻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實在太可惜了。

天色陰沈沈的,頭頂上聚攏著一層烏雲,似乎要下雨,卻又一直沒下。

她待在樹林裏,也有些不安,萬一又仇家殺回來就糟糕了。她拍了拍他的臉,小聲道:“餵,你怎麽樣了?”

徐懷山沒有反應,李清露便伸出手去,掐了他的人中片刻。徐懷山的眉頭一皺,倒出了一口氣,終於醒過來了。

他睜眼看著頭頂,天空灰蒙蒙的,周圍到處都是大樹。李清露松了口氣,道:“你醒啦。”

他這回安靜多了,任李清露抱著自己,不但沒有不自在的感覺,反而覺得十分舒適。

李清露發現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眼神直勾勾的,覺得有點不對勁。她把他的頭推開一點,說:“你沒事了吧。”

他坐了起來,四下環顧了一圈,道:“這裏是……十裏坡?那小子怎麽上這裏來了?”

他好像跟從前沒什麽不同,但感覺上又哪裏都不一樣了。若是一定要說的話,大約就是氣質比原來端莊多了,他一只手放在膝上,擡起右手來把一縷散落的發絲別在了耳後。

這樣的動作若是別人做出來,未免顯得有點女氣。但他做出來,好像又沒有哪裏不對,仿佛他天生就是個端莊貌美的女子,本來就該如此。

李清露看著他,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他看著李清露,道:“你是誰?”

不光是神態,就連他說話的聲音都有了微妙的不同。李清露默默地尋思,他該不會是剛才把腦子撞壞了吧。可他撞的是頭,又不是別的地方,怎麽會變的女裏女氣的?

李清露眨了眨眼,心中雖然困惑,卻又不敢不答。

“我……我叫李清露,看你倒在這裏,我就把你救起來了。”

他點了點頭,又一撮頭發落了下來。他仿佛覺得這樣不修邊幅的有失身份,微微皺眉,又把頭發撩了上去。然而剛才他對著大樹把自己撞得亂七八糟的,發冠也搖搖欲墜,不是一下兩下就能收拾利索的。

李清露忍不住笑了,從懷裏掏出一把玳瑁的小梳子,道:“你別動,我來幫你吧。”

她取下了他頭上的發冠,用梳子細細地把他的頭發梳順了,重新束了起來。徐懷山一直老老實實的,十分配合。李清露給他戴上了發冠,用發簪別住了,他總算又恢覆了精神利索的模樣。

“好了。”李清露收起了梳子,站了起來。

他伸手摸了摸鬢發,好像很滿意,道:“手藝不錯,你是什麽門派的?”

他撞了頭之後,好像把之前的事都忘得一幹二凈了,什麽事都要重新問一遍。李清露道:“我在玉虛觀修行。”

他喔了一聲,道:“還是個小道姑,你會畫眉麽?”

李清露道:“我只會梳頭,師父不讓打扮,我沒畫過眉。”

她一張清水臉兒雖然素凈,卻又十分好看。一雙遠山眉生的十分秀氣,嘴唇不點而紅,天然去雕飾,比畫的還漂亮。

他沈吟了一下,道:“也無妨,不會可以慢慢學。你跟我走吧,本座必然不會虧待了你。”

李清露一怔,道:“去哪兒?”

他站了起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道:“本座缺個梳洗丫頭,以後你就跟著我,早晚為我梳洗打扮,伺候茶水,不必回去修那勞什子道了。”

李清露詫異地看著他,意識到他不是在戲耍自己,這人怕是真的瘋了。他這一覺醒來,不但性情大變,還要梳妝打扮,好像徹頭徹尾地變成了一個女人。

她往後退了一步,道:“你……你是誰?”

他歪了一下頭,仿佛覺得這小姑娘沒見識,連自己都不認得。他莞爾一笑,道:“我叫鐘玉絡,是無量山業力司的教主。你以後要服侍我,叫我主人就好了。”

李清露的腦子徹底混亂了,眼前的人分明是徐懷山,怎麽自稱是鐘玉絡。這名字一聽就是個女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想起了方才徐懷山發瘋的情形,記得他口中不住喊著阿姐,又說沒能為她報仇,對不起她。李清露的心念轉動的極快,後退了一步,道:“你是鐘玉絡,那徐懷山是你什麽人?”

他的神色淡然,道:“他是我的師弟,怎麽,那小子欺負你了?”

李清露一時間大為駭然,方才徐懷山口口聲聲說要為阿姐報仇,業力司如今的主人也是徐懷山。眼前的這個人,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怎麽會出現在徐懷山身上,難道是鬼上身麽?

李清露看著他,神色十分覆雜。青天白日的,就算真的有鬼,也不至於這樣橫行無忌。她以前聽師父說過,有些人的親人去世,因為太過悲痛無法接受事實,便分裂出了另外一個人格,認為以前的親人還活著,並且與那人共用一具身體。

這是癔癥的一種,十分難治。她的師父擅長醫理,卻也對這種病束手無策,說這是心病,藥石難及,除非解開心結,否則一輩子都好不了。

李清露看著他,眼神從恐懼漸漸變成了同情。本來以為他是鬼上身,仔細想想,原來是精神出了問題。難怪他一難受就拿頭撞樹,這人的問題的確是出在腦子裏。

頭一次在宜昌見到他時,李清露便覺得這人雖然外表英俊,武功也十分高強,但就是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他好像對什麽都不在乎,一直游離於塵世之外,陰沈沈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她本來以為是自己多心了,沒想到這人還真的有大病。

鐘玉絡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害怕。她溫聲道:“想好了麽,咱們走吧?”

李清露搖了搖頭,道:“不……我得回去,我師姐妹和周師叔還等著我呢。”

鐘玉絡像個溫柔的大姐姐似的,和氣地勸道:“跟著我有什麽不好的?本座給你發工錢,一個月五兩銀子。每年都準你回老家一趟,吃的穿的都讓你用最好的。不要聽外頭的人瞎說,我們業力司的人還是很講道理的。”

她伸手去拉李清露。她現在是鐘玉絡,覺得自己牽一個小姑娘的手沒什麽不妥。李清露卻直往後退,道:“我不。”

鐘玉絡沒把她這一點小抗拒放在眼裏,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道:“別犟了,跟我走吧。”

李清露的力氣沒她大,被拖的跌跌撞撞的,用力掙紮也甩不脫。她急道:“你放手……你帶我去哪兒啊!”

鐘玉絡悠然道:“本座餓了,跟我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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