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1章 無鹽女(七)

關燈
衛九娘是一個裹小腳的抱小姐,又常年體弱多病,連做拿起針線都會手抖。

她蒼白瘦弱,只有一雙天真多情的眼睛,是自由的。

這是一個註定是要一生在別人的懷抱裏、床榻上,無所事事消磨完一生的深閨女子。

這樣一個骨瘦伶仃,臉色蒼白的女孩子,就這樣地躺在榻上,在病中拿棋盤演練,用瘦削的手,移動著祖母叫人制作的簡陋的沙盤,學完了祖母的侍女口授的跟兵法有關的大部分知識。

她病弱的面容上一片慘白,卻只有一雙天真多情的眼睛,每次演練的時候,就黑得幾乎發亮。

那時也正在鬧倭寇,有將領在平叛。

老祖母的侍女李媽媽曾跟著老祖母的父親吳將軍打過仗。剛好現在這位將領,曾是吳將軍的部下。

九娘仔細地問了交戰雙方的人數、組成、來歷、打仗地點、環境,兵器、又預估了天氣等,說出來一句話:“必然輸。”

這次打仗的過程、結果,跟才八歲的九娘,預料得一模一樣。

這個裹著小腳的閨閣弱女,卻是個不世出的兵法奇才,名將種子。

那一天,老祖母摟著她豪淘大哭。

九娘聽見老祖母出了她的屋子後,哭著對李媽媽說:“如果是個男娃多好。定能繼承阿爹的遺志,重振我吳家軍,建功立業,驅逐倭寇,使百姓安居樂業。洗刷我爹的冤名,使忠勇牌坊重遍閩南。可惜……可惜!”

小丫鬟說,九娘大概還是聽見了。

但等祖母進屋來看她,她只是燦然一笑,伸出剛剛推演過沙盤的稚弱小手,摸摸祖母濕潤的眼角,說:“阿麼,不哭。”

後來九歲的時候,祖母去世了,她就搬回去跟母親住。

爹媽差遣女教養,教她女紅女誡,她也學得和兵法一樣認真。

慢慢地,她的爹媽也開始愛起她來。

雖然她們愛她的方式。就是叫她更淑女。

十二歲的時候,九娘跟著堂嬸去不遠山上一座廟裏還願。

那一天,雨下得狂。廟裏的芭蕉樹都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沒法子,只得寄宿山廟。

誰料廟宇附近,竟然鬧起倭寇。

九娘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倭寇”。

這些“倭寇”,卻全是穿著破爛的閩南衣衫。說的都是漢話。他們骨瘦如柴,其中很多人生著血吸蟲病,長著大肚子,手上拿著樹枝做武器,病得步履蹣跚。甚至比九娘還瘦。

丫鬟和堂嬸嚇傻了。

幸好有駐守的將領人聽說衛家有女眷被困在了這,趕忙地趕來剿滅倭寇。

她們躲在廟裏,看到外面,很快這些“倭寇”就被剿滅了。一個個被押送著離開。也有當場被打死的。

將領隔著門向她們告辭了。

堂嬸哆嗦著要帶九娘離開的時候,聽見九娘說:“嬸嬸,他們是漢人百姓。”

堂嬸滿肚子的憋火:“是倭寇。只是學了漢話!”

九娘說:“他們得的是江南閩南一帶百姓得的大肚子病,說的是流利的閩南各地的土話漢話,穿著閩南的衣衫,長的也是漢人模樣。卻是倭寇?”

堂嬸瞥她一眼:“是倭寇。”

九娘看堂嬸發了火,就絞著手指。不再說話。

後來九娘才聽說,那個將領是孫家人,他向上報告,說是剿滅了一股倭寇,奉上一串人頭,得已官升一級。

後來九娘又聽母親說,閩南今年鬧災,又鬧大肚子病,各地的收成不好。

而衛家裏人口眾多。為了維持家用不差下去,家裏決定再增收一成地租。

各大豪族、大鄉紳紛紛響應了這個決定。

就在這個決定做下去沒多久,“倭寇”之亂又開始了。

而且越演越烈。

上報給上皇的閩南鄉願書是這樣說的:適逢災荒,鄉族仁慈,減免稅負。奈何倭寇之亂,致使慈忍鄉族施粥濟民,亦無濟於事。

九娘卻隱隱明白了近年“倭寇”越來越多的緣故。

小少女幼稚的還只冒出個苗苗的理想,一下子就枯萎了。

她在老祖母牌前三叩首,不再拿起沙盤演練。

拿沙盤、拿吳將軍留下的兵法,演練剿滅這樣的“倭寇”,沒意思。

她默默湮滅了沙盤之後,沒幾天,傳來孫七郎的死訊。

孫七郎死了。孫家放出話來,希望九娘另擇佳婿。

孫七郎死後的第五天,衛家的族長、堂叔伯、宗親、族長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眾多人等,圍著九娘,圍成了一圈。

族長老態龍鐘,拄著拐杖,氣勢洶洶,哭聲震天動地:“可憐我衛家書香望族,百年貞烈,竟要毀在一個黃毛丫頭手上!”

堂叔祖捶胸頓足:“祖宗啊,我家從沒有二嫁的女兒,從沒有不貞的兒婦,從沒有浮浪的子弟。今天竟然破了例。我家那十九座貞潔牌坊,就要做了擺設了!”

……

九娘沒有吭氣。等他們都哭過一圈,才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場面一冷。

她的長輩們面面相覷。過了一會,族長咳嗽了一聲,遞給她一張紙,上面寫一首詩:“生時百年盟,死歸同寢眠。相思無單行,鴛鴦不獨活。”

九娘拿著詩,不明所以。

勉強認出上面寫得什麽,九娘訝異笑道:“阿公給我一首情詩幹嘛?”

族人們面面相覷。族長怒瞪了人群最後邊的,九娘的父親衛學士一眼。

堂叔看九娘一臉懵懂,苦著臉說:“九姑,你對孫七郎怎麽看?”

九娘想了一會,虛歲十二歲的小姑娘答道:“他是個好人。他的爹媽也是好人。”

大家都說不下去了。最後族裏人都灰溜溜地走了。

九娘看到跟著眾人一起離開的人裏,隱隱地,似乎還有一個眼熟的孫家人。

只留下原地的衛學士,看了女兒一眼,長嘆一聲。

九娘對這一切感到很迷惘。

她畢竟實際歲數只有十一歲,又從小長在深閨。雖然是個名將胚子,到底也只是一個孩子。

從那天以後,她的生活忽然一日日,好像掉到了冰窟裏。

她的丫頭、婆子,全都給撤走了。

她的衣服被換作了麻衣布裙。她的被褥換作了薄薄的一層。

她平時滋養身體的藥,都沒有送來了。

想要喝口水,只能自己去廚房燒。想要吃東西,除了一碗冷粥外,只能自己去翻找。

沒有人再叫她“九娘子”,也再沒有可以抱著她走路的仆婦。

她一雙小腳,根本走不了路,只能躺在塌上忍著腹中的饑渴。

她拖著小腳爬去找父母,手上爬破了皮,但是爹媽都不見她。

原先所有對著她的笑臉,一霎時都變了。

親戚族人不相見,仆從婢女冷眼對。

九娘想盡兵法裏的兵策,也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麽。

大約這樣過了五天。九娘昏昏沈沈躺在床上,肚裏雷鳴一樣地叫,身體輕得好像隨時要飄走。

她這樣的身體,根本禁不得這樣的待遇。

堂嬸來看她了。

堂嬸看到一向喜歡的侄女變成這個樣子,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九娘,你何苦如此倔強?我家養大女兒,就是要給家裏增光的。你非要跟家裏作對,偏要敗壞家門?”

倔強?九娘昏沈的腦袋裏,仍舊是一頭霧水。

堂嬸卻說:“大家都在等你。”然後就抽抽嗒嗒地走了。

大家是哪些人?

等她?等她幹什麽?

又過了一天,大概是等得不耐煩了。衛孔氏哭天抹地來了。

“媽!”九娘昏頭昏腦地瞧見衛孔氏,細細地叫了一聲。

衛孔氏就匆匆塞給女兒一截麻繩,一句話沒跟女兒說,又哭著又叫人扶了出去。

九娘剛喝了碗冷粥。腹中還是火燒火燎,頭腦還是暈裏暈氣。她費勁地想了想媽送麻繩過來的用途,比了比枕頭,就把麻繩塞到枕頭下殿起來。使自己躺得高,舒服了一點。

迷迷糊糊想:不管我做錯了什麽,至少媽還是念著我的。

又過了一天,她爹衛學士也叫人請了過來。他也一句話沒有,送了一壺酒。

只是九娘這時候已經半昏迷了。自然也沒有喝。不然一定會感慨:爹也到底還是念著我的。

九娘再次醒來的時候,感覺人已經好過多了。

似乎肚裏吃了肉粥,臉上擦著熱巾布。

她爹媽好端端坐在她跟前。難得的,對她齊齊笑了起來。衛學士和藹地說:“想不想去看看牌坊?”

九娘想問之前發生了什麽?卻沒有問。只是乖乖點個頭:“嗯。”

十九座牌坊,像一片石林。

九娘有生以來頭一次教父母圍著。

娘抱著她,爹跟她說著話。她靠在母親的懷裏,捋父親的長須,聞母親衣襟上的脂粉香,陽光暖融融地照下來。

沒有小妾,沒有仆婦,沒有丫鬟婆子。一家三人影成雙。

他們正親密地說著話,過了一會,忽然聽見不少族人歡聲笑語地也出來踏青。

看見九娘他們三個,也都過來打招呼了。

堂嬸笑瞇瞇地:“馬上就要過十二歲的生辰了呀?要不要嬸嬸做的熏花糖?”

堂伯朗聲笑:“小饞貓。”

堂叔父則是摸摸胡須,嘀嘀咕咕:“熏花糖,吃了薰掉牙。”

花香飄過牌坊。牌坊兩旁生了大朵杜鵑。還有不知名的藍色野花。

金色陽光灑落下來,一片笑臉融就暖融融的空氣。

這本是九娘最喜歡的一幕。

她就喜歡人人都開開心心的。不要悲傷,不要難過。

正在這一派和樂的時候,忽然聽見幾個人大驚小怪的聲音:“那不是衛九娘嗎?她怎麽還活著?”

另一個人說:“哈?怎麽,難道他家真像是孫家說的那樣,要給衛九娘重新訂親了?衛家這回也要出了二嫁的女兒了?”

那是幾個偶爾逛到衛家牌坊這邊,作閑人打扮的浪蕩子弟。

他們的竊竊私語,故意說的很大聲。使衛家人的臉一下子消失了笑容。

那種九娘最怕的又苦又冷的沈默,一下子恢覆了。

她聽見父親緩緩開口:“九娘,你知道衛家發家是因為什麽嗎?”

這是每個衛家人都知道的。

姓方書生在一篇傳記裏,記敘了一個被親戚所不齒的破落之家,因出了一位上吊殉夫的烈婦而聲名大噪的情景:“自貞女死,閩南皆悚動,薦紳士君子多為唏噓,裏巷感傷。好事者傳之圖,謳歌其事,喧騰兒童女婦間。於時閩南之人,鹹知東門衛氏雲”。

九娘默然許久,半天,才說:“爹媽,女兒早已心許孫七郎。生時百年盟,死歸同寢眠。相思無單行,鴛鴦不獨活。”

她終於知道,大家一直在等什麽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