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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人間路之娼門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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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天晚上,脂粉院裏來了一夥推推嚷嚷的豪客,手裏撒錢跟撒沙子一樣。姐兒姑娘們為了爭搶這夥客,爭的烏眼雞一樣。而這夥豪客,喝了幾壺酒之後,也面紅耳赤起來。

在這一片亂哄哄中,也不知道誰先動得手,只見一個豪客忽然倒了下去,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王李氏和另一個領家來勸架,也挨了一拳,隨後,一個夥計認出這批豪客就是不遠處那家總是和脂粉院對著幹的大院子裏豢養的打手,眼紅脂粉院姑娘美貌、生意紅火已經很久,怕是今晚是刻意來鬧事的。其中有個機靈的夥計連忙一溜小跑去請黑六,不多時,黑六就領著手下一群地痞乞兒氣勢洶洶的撲來了。

這種風流行當裏,常有地頭蛇看顧。因此也往往是地痞流氓、賭徒、妓子雲集。一向是江湖血拼的頻發地。

眼見事態進一步升級,不少別的客人都悄悄溜走了。而姑娘們也都在羽生翠華的帶領下從屋內撤離出來。脂粉院的主人一看大事不妙。也忙去請外援。

在這一片混亂裏,這群姑娘反倒無人理會了。孤零零一群人,站在院子裏,搓著手,穿著單薄地看著堂裏燈火通明的一片喊打喊殺聲。

就在這當口,羽生給崔眉使了一個眼色,又拉了拉翠華,示意她過來。自從翠華流過胎以後,羽生與翠華的關系已經和緩友好許多,大概是因為年齡差不多,是同批時候混事的,又是同一個領家的緣故,有時候常會私下說幾句話。翠華雖然跋扈,但是重情重義,在一片姐妹裏都很有些威望。和她關系緩和以後,羽生也慢慢與眾人關系好了起來。連帶崔眉都受人照顧。

翠華正要開口詢問,就聽見羽生清淡的聲音帶了一絲興奮,說:“今晚是個好機會。”

翠華一驚,看了看有些註意她們這邊的眾姐妹,拉過羽生,壓低聲音說:“你瘋啦?”

羽生說:“我沒瘋。我們該飛啦。翠華,你看黑六和領家、院主這些人,都帶著狗腿子們血拼去了。大概要拼上大半晚。東門那邊人員又雜亂稀少。這不是我們飛走的好時機嗎?”

翠華吃驚地看著羽生:“今晚的事......是你挑唆的?不,或者說,你早就知道他們今晚要來尋事?”

羽生笑了笑,像一只鶴那樣偏偏頭:“你不要想的那麽多。我只是給了看門的人一筆錢。”她輕輕轉了一圈,青紗白裙像舒展開的羽毛:“你快去告訴姐妹們,要走的趕緊回屋去收拾東西。錯過了這一次,只怕就沒有機會啦。”

翠華道:“可是我們這些人,這樣的腳,又都是簽下了賣身契的。就算解脫出來,又能往哪去?我們出去了,拖著這樣的臟身子,就是尚有親人在,恐怕親人也不樂意見到我們。何況人總要尋一個活計,我們又能幹什麽?姐妹們多少人連帕子都不會洗。”她搖著頭:“你走吧。”她看了一眼羽生身後的崔眉:“你們都走吧。羽生,我知道你一向主意大。你說要走,就一定是想好了。”

她背轉過身:“我不是你們。我從小被賣,在領家身邊過活,脂粉院裏長大,就算出去也沒有活頭。”

羽生纖長雪白的手搭住她的肩膀:“外面不好活,這裏也不見得就能多活幾天。想想攬月。”

翠華搖了搖頭:“我不走。死在這裏至少還能有相熟的姊妹收屍。你不要勸了。我去轉告眾姊妹,看看有沒有人願意跟你走的。”

翠華過去說了幾句,眾姊妹聽了,都紛紛騷動起來。最後還是只有二、三個人走出來,說是要走。翠華看了看,都是新入院裏沒多久的。

羽生叫她們趕緊回去收拾包袱。

這時候人群裏忽然喊了起來,揪住了幾個人。羽生拉著崔眉過去一看,是翠華和幾個修好的姊妹,正揪住綠萼和一個喚作紅玉的新來小姑娘。翠華雙眉倒豎,怒喝道:“你們這些叛徒,想去找領家告狀?”

紅玉年紀小,大概同崔眉差不多。她囁嚅道:“姊姊,外面很亂的,很多拐子和強盜,很多人餓死。而我們在這接客,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衣食不愁,媽還派人保護我們,我們卻偷偷把錢攢下來不給媽媽,還商量著要跑,這實在不大好。”

老鴇子們日常就是這一套歪理,鎮日對姊妹們耳提面命:外面世道不好,女人沒活頭,強盜拐子遍地,多少人想賣身還找不著地方呢。我們這給你們吃、給你們喝,給你們提供安全賣身的地方,可是你們的大恩人!

很多姊妹都是苦出身,不識字,也沒讀過書,總覺得自己落入這境地是命導致的。而且很多出身農家的姊妹見識過對農民猛於虎的苛政,豐年都能餓死人。故而她們中不少人對這老鴇子一套是深信不疑的。只是有時候看別的姊妹下場實在淒涼,才會動搖想跑。

因此當紅玉說了這一番話出來,不少人都不自覺點了點頭。那幾個站出來的姊妹,也猶疑起來。翠華看她們的反應,沖紅玉呸了一聲:“我不管你什麽說辭,出賣姊妹就是不行!”說著,翠華轉向綠萼:“綠萼,你可是老姊妹了。你見識過我掉胎,也見識過攬月的死。你還信這一套?”

綠萼坦然道:“我當然不信這一套。只是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我這裏的日子過慣了,出去過那些三從四德的清苦日子,我受不了。”她竟反過來勸羽生她們:“我不是要出賣姊妹。我這是為了你們好。羽生,你們出去了,哪裏有活路啊?人人都要拿白眼覷你們,你們還要苦苦的謀生路。”

翠華其實覺得綠萼說的有一些道理。但是她還是揮手打斷了綠萼:“不管怎麽樣,你不能去。”她推了推羽生:“姊妹們幫你們打掩護,你們趕緊走!”

羽生拉過崔眉,叫上幾個說要走的姊妹:“好,我們走。”那二、三個姊妹卻面面相覷,推了一個矮個子姑娘出來:“我、我們還是不走了。”羽生定眼看她們許久:“真的不走了?”

“不走。”

“那麽,保重。”羽生嘆息道。

然後她們就眼睜睜看著羽生拉著崔眉,不顧小腳的傷痛,搖搖地跑起來,翻飛的衣裙像翻飛的羽翼,慢慢消失在了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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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不像桐裏。皖南有很多河道。脂粉院也就在河道邊。往來常常有很多船夫。

夜色裏,羽生挽起裙子,提著包袱,拉著崔眉上了一條靜靜停靠在河道邊的小船。船裏亮著一盞微弱的燈籠。撐船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船夫,說的也是皖南話。

在這裏住了三年,十四歲的崔眉,也能聽懂皖南話了。她聽到老船夫吆喝了一聲:“起嘍——”,解開了系繩,一撐船槳,小船蕩開了。

崔眉出生北地,幾乎沒有坐過船。這下子就覺得有些暈頭暈腦。羽生就拉著崔眉站到船頭吹吹河面的風,醒醒腦。

羽生站在船頭,提著燈籠。燈籠被迎面的風吹得閃閃爍爍,搖搖晃晃,在夜色裏發出一團好像隨時可能熄滅的光。照著被緩緩撥開的水流。

風吹開她們的衣裙,耳邊是潺潺的流水聲,兩岸楊柳的氣味,河底水草的香氣,夾雜著水氣撲面而來。羽生的面龐在微弱的燈光裏,白得不像話,也清麗得不像話。她的青紗裙隨風舞動飛起來,就像一只立在船頭,展翅欲飛的鶴。

崔眉傻看了一會,忽然問羽生:“我們真的能飛走嗎?我們真的是對的嗎?”

羽生笑了起來。崔眉從來沒有見過她露出這樣天真柔美,純然快樂的笑容。她笑著說:“也許她們是對的。但是再壞,還能怎麽壞呢?”她把燈籠遞給崔眉,自己張開雙臂,迎著風,說:“也許這老船夫是壞的,要搶我們?也許不久我們就又遇到拐子?也許...也許有人劫色,並搶劫後還要要殺死我們?”

很多年後,崔眉想起來,知道這個晚上,羽生謀劃數年,應該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但那時候,崔眉還小。她真的被說的害怕起來:“那......那我們回去?”她小心地問:“羽生姊,你的癔癥又犯了嗎?”她害怕羽生今晚帶她出來,只是癔癥犯了,臨時起意。

羽生還沒有回答,在夜色中,在激水聲中,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哼,你們這些奶娃娃。我渡人幾十年,載過多少大客,稀罕你們這點身家。也不去打聽打聽,我老頭子,什麽時候幹過不信義的事!”老船夫聽了一耳朵,氣哼哼的反駁。

羽生大笑起來,安撫老人說:“是、是、是。我請您的時候,就知道您是這一帶最信義的老渡頭。”

崔眉臉上一陣紅,除了被人聽到背後說壞話的尷尬外,又忽然莫名其妙的難過起來,想:她們是這樣的孱弱,想要活命,竟只能靠別人的“信義”。而信義這東西,似乎不怎麽可靠。

羽生好像看得出她難過的內涵,不笑了,伸手摸摸崔眉的頭,低聲說:“四娘,你很聰明。世上總有很多人不讓你飛。很多很多。有時候大概這些不讓你飛的人,就好像是無所不在。為了能飛得起來,人生在世,難免有時候要靠一下不靠譜的東西。”

說完一翻話,這個像鶴的女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好像想起來什麽,又開始出神。一整個晚上,都再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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