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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間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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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四這年,她被賣到了比張家村更接近山邊的岑家,成了岑家的婦人。

這家的日子,和張家並沒有什麽大的不一樣。家裏沒有婆婆,聽說原來有三個兒子,都夭折了,只留下她丈夫岑三狗一個。

岑家的家境比張家好,地不多,但是有肥氣,又大半是自家的,每年如果收成好,交完官家那花樣繁多的苛捐雜稅,竟還勉強可以糊口,能有一點錢剩著。這家裏柴火是可以燒的,牛是壯牛(這點令岑老漢很得意,誇耀過很多次),有磨盤,坑上的幹草時常是幹凈的。

鄉下人好面子,家裏只要稍微好一點的,就要把媳婦關在家裏,不教出去田裏幹活,以免口舌。又聽說岑家沒有婆婆,因此別人都多嘴多舌地說她竟然享福了。

所幸岑家村這裏還沒有普及小腳。有的村子裏,只要家境一好一點,就一定要媳婦纏腳。就是家境不好,也要先試著纏。而小腳女人,無論家境好不好,一般都是幹不了重活的。

那種小腳,張若華從前沒有見過,張家村沒有這個習慣。來了岑家村,岑家村本身也沒有纏腳的風俗傳入。但是她親眼見了幾個岑家村被賣來的外地媳婦,小腳象辣椒,不能下地,不能挑水。一步搖三搖,風吹就摔跤。

雖然別人都多嘴多舌地說她享福,但是家裏的事情沒有一樣輕了。岑家既然買了她,就不是讓她來幹坐著荒閑的。兩個老少男人,幾乎沒有一件事情不支使她,不打罵她。

自從買了她,岑家租的那頭驢也不用了,很是省了一筆錢。

至於原來那頭驢負責的磨盤,就歸她了———這一帶靠山的鄉下人家,都這這樣,能讓家裏勞動力幹得活,能讓女人幹的活,最好不要勞費昂貴的畜生。

家裏的磨盤,是一天到黃昏都不準停的。岑老漢如果一旦見了這個瘦小的年輕兒媳婦停下擦汗,就要罵罵咧咧,說她不用氣力,年輕不頂用。張若華對於這種話,是不敢頂嘴的,否則莊稼人有的是力氣,一腳常能踹得她疼上三天。

只是這個買來的媳婦還沒下岑家的崽,因此精明的岑老漢是能罵,就絕不多打的。

只是她的丈夫就沒有打得這麽分寸,畢竟他比他爹年輕。

她的丈夫今年大了她十幾歲,瘦長的身體,黑乎乎的驢臉,臉上常有一種陰沈的神色,走路的時候,腿腳似乎有點不足。就和所有的莊稼漢一樣,他不擅長說話,一旦受了什麽不順心的氣憋著回來,,就要打家裏的婆娘。

好也打,歹也打。這鄉下打媳婦是沒有理由的,就好象純粹是一種習慣,不打媳婦的簡直是個令人側目的怪胎。因此村裏有的女人練就了一身撒潑本事,看起來潑婦得厲害,叉腰就能滔滔不絕罵上幾個時辰。

但是即使是這種老道的“潑婦”,罵得固然痛快,但是回家也免不了挨打。

張若華坐在炕上幹草鋪,臉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哆嗦了一會,岑三狗喊她過來給他洗腳。

岑三狗在外面是木訥的,寡言的,就像背朝黃土的很多農民,從來低頭走路。水剛倒進去,嘩啦,他猛然踹了張若華一窩心腳:“燙俺!”

十五歲的瘦小媳婦白著臉,痛得直想喊,捂著胸口好一會,才忍住了,低聲問:“我不知道你覺得這個水溫燙……”

岑三狗揪起她的頭發,狠狠扯了幾下,險些沒扯掉她的頭皮:“賤婆娘,一天不幹活,就成嬌養的了?連水溫都不知道試?俺在外種田養你,你倒是貴起來了!”

雖然在家幹的活並不比男人少,但張若華沒有分辨,說了,也是沒有用的。

半晌,她到底年紀還小,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那…我也可同你一起下田。”

她可以學字比大戶家的少爺和老幺都快,那也能和男人一起幹地裏的活。

岑三狗一聽,唬了一跳,狐疑道:“你一個娘們,下田?別是今天去給我送午食的時候,和什麽無賴子眉眼上了?”

她想解釋,可惜又是一頓打,直說她送飯的時候對那些別的莊稼漢眉來眼去。

這次打得狠了一點,這天的磨盤,她是躺在炕上,動不了幾步。

因此岑老漢還不得不訓斥了兒子幾句,讓他以後打媳婦,得有分寸。

過了幾天,她總算好多了,從幹草鋪起來了。

做活的時候,她那雙大而圓,總是含情一樣的眼睛,直直盯著門外。

她心裏有一個成算,有了一個念頭。

她剛走到門口,岑老漢就過來盯著她:“哪去?”

“磨盤去。”

岑老漢今天在村口碰見一個人稱河姑的老女人,賣弄風騷的。老漢他看不上這徐娘,但是心情也不錯起來,竟然有滋有味地琢磨起十幾年前生娃生死了的自家婆娘。

看到雖然瘦小,但是眉眼清奇的兒媳婦,他的鼻翼動了動,鬼使神差,嘿嘿的走上前去,拉著兒媳的手,撚了撚:“爹看你累,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爹問問你一些家裏的雜事。”

說話的時候,她偷偷從岑老漢手裏抽出自己的手。岑老漢又握住。

她再抽出來,喊了一句:“三狗……”岑老漢回頭,她就匆匆地頭也不回地去磨盤那了。

岑家村本地女人很少,因為溺死女嬰的風俗比張家村還盛行。村裏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外面買來的童養媳,因為童養媳便宜。因此像張若華這樣有點年紀的年輕女人,都是稀罕的。

她每次去田裏送飯,都要很多人看,村裏的大戶人家,有時候也喜歡看她經過。背著糞框的兒童,就像尾巴,成群跟在她身後看熱鬧。

這樣的情況,令她根本沒有法子走到村口。夜裏因為有狼,更不敢出去。這年頭村子外通常就是荒野,有野獸很正常。靠山的地方,則狼出沒得更多。

因此直到張若華懷孕,都沒有能夠逃跑成功。

她知道自己懷了的那一天,不知怎地,岑三狗竟然喝得醉醺醺回來。沒過幾天,就有人上門要錢。原來他竟染上了賭,欠了債。

就在她懷孕著的這一月月,岑三狗酒也喝起來了,錢也賭起來了。

任憑岑老漢罵天罵地,岑三狗竟然鐵了心一樣,地裏都去得越來越少。

岑老漢只得自己獨自牽著牛去地裏,以防這頭寶貝牛被兒子賭上心頭,拉去賣掉。

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忽然門外,她聽到岑三狗罵她時中氣十足的聲音,竟然哭著哀求:“你發好心,給俺寬限寬限……”

門裏望出去,岑三狗扯著一個穿綢衣的胖男人的腳苦苦哀求。

岑老漢這一天,突然頓悟一樣,跑到村裏地主家門口破口大罵。自然被地主家遣著長工打了一頓。

這是地主騙人家地的時候慣有的手段。敗一個人,吃喝嫖賭,是最簡單不過的手段。看上了某些肥地,就假模假樣讓從來一輩子沒什麽享受的莊稼漢,拉到城裏嫖賭幾回。

等上了癮,賣天賣地賣田賣媳婦,基本沒有這個賭紅眼的人不做的事了。

果然,很快,岑三狗哆哆嗦嗦向老爹說出來了自己欠下的債的數目。要賣地。

岑老漢挨了打,又堵著一口氣,一氣之下,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時候,恨得直直瞪著張若華的肚子,連聲道:“孫子!孫子!生多多的孫子,砍了那老財棍的孫子!”

然後咽了氣。

村裏媳婦可以買一個,但是爹的瞪腿,是不得不隆重的。再窮都要有草席裹一裹,否則就是不像話。

埋了岑老漢,岑家越發窮了。地已經賣到僅剩一口氣了。這其間,張若華說不上一句話。

而岑三狗的酒、賭、窮,使他越發變做一個兇狠暴躁的人,身體也弱了,臉孔不再是從前的黑紅,而是黑裏透著難看的枯黃,連眼白也黃了。

他每每打罵張若華,詞都變作:“你個破我家風水的掃把星!”

只是因為看到她的肚子,他倒不打了。只是看門狗一樣看著她,罵罵咧咧,好像她生了兒子,他就能賭場翻本。

她這時候,通常都不作聲,心裏只暗暗地想:像村裏的幾個新婦一樣,生完孩子就死了,這樣頂好,她就不用受這活地獄了,真地府大概可愛一點。

隨即,她又忙忙推翻先前的念頭:不妥,不妥。她去了,把孩子生下來在孤苦伶仃在這個世間受罪嗎?還是娘兒倆同時去了快活。

因此她心裏常求老天慈憐,一屍兩命最好。

抱著這樣的念頭,她開始坦然後地等著分婠那一天,甚至又蹦又跳地試圖墮胎。只是不成功,才就此作罷。

她這時候還天真,因為從小聽了一耳朵的灌輸,信天意。覺得大約是天意不願她人為地流掉這孩子,因此見不成功,便傻等著分婠那天。

大約請原諒她的癡想,這或許也不算癡想。在鄉下,生子生沒了的女人才是大多數。何況她懷孩子的時候,在岑家吃住的又很糟糕,是個整張臉都發黃的孕婦。

這一天,天邊的紅日剛剛懸起來,風和醺的吹著,就和岑老漢去的那天一樣的清晨,她肚裏痛得厲害,哎喲著躺在幹草上。

她生下了一個女兒,渾身虛軟,像是被馬車碾過一遍。

那個剛落地的女嬰,在地上的幹草堆上細弱地跟幼貓似的哼哼,手腳縮在一起,皺巴巴的,臍帶還繞在身上,胎盤汙糟糟一團灘在地上。

可憐。她一見是女嬰,一見自己還健康活著,心裏想:啊呀!上天不慈憐!

她掙紮著要抱她藏起來。

如果是兒子,她也許就不管了,自己死去,任岑三狗養他。但是女兒,她一定要藏她起來,否則……

可是她的頭剛擡起來,手剛奮力擡起了伸向女嬰,身子卻僵住了。

因為她看見她的丈夫,這個兇惡的男子,怒目直直地闖進來。

一向面容風波不起的她,簡直用盡自己一生的失態,向他使勁氣力喊:“別碰她!”

但這個一見是女兒,就紅了眼的男子,沒有一刻商量的餘地,也不答一個字,就粗暴地提著剛出生的女兒出了房門。

等她下身還殘留著血,臍帶拖著,憑著意志虛弱地扶墻走到門外。就見她的女兒,已經被岑三狗按照岑家村溺殺女嬰的傳統,被拋入了屋後的糞坑。

因糞便的黏膩,孩子咕嚕冒泡,沒能沈下去。這個男人,又提起一桶沸水,澆了下去糞坑。

一時萬物俱寂,她的耳朵裏,只聽得到沸水燙開皮肉的滋滋聲。

女嬰一聲也不喊——就這樣骯臟地、痛苦地、來不及發出自己的冤曲,在糞池就告別了初生的人生。

十六歲這一年,她初生的女兒成了這個時代,無數被溺殺的女嬰中的一個。

她後來心裏總是想:兒啊,你那時為什麽不哭呢。你為什麽不喊吶!哪怕是死前哭一聲,抗議這個世界——娘也好記得你的聲音,死後去尋我無緣的女兒!

自然,她後來才想起來,那是因為她自己當時昏過去的緣故。她當時心裏什麽東西被活活剜出來一樣,一聲沒吭地癱在地上,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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