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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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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上京。

這是游枝第一次經歷北方的冬天,意外地比南方更冰冷難熬。她當時並不知道北方有暖氣這個溫暖而神奇的東西,因為地下室條件差,沒有供暖。但還好一開始人多,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沖散了呵氣成冰的肅殺。

都是十七八的少年人,吃過一頓飯喝過幾杯酒就能熟絡起來。各個學校的藝考初試也沒有變態到發指,因此大家都還存活著,甚至還有玩心在考試結束回來的晚上,在地下室圍成一圈涮火鍋。

吃飽喝足後,大家三三兩兩地散在各個角落玩牌。游枝沒他們那麽放松,她的神經一直很緊繃,要為接下來的二試做準備。在他們玩牌的時候她就躲去樓道惡補電影史,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看見邱漓江也躲在樓道練吉他。

游枝微微遲疑,還是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席地坐下。

地下的樓道燈光昏暗,還得依靠聲控才亮。游枝便只能不停地跺腳或者咳嗽,卻又害怕打擾到另一頭的邱漓江,因此發出的動靜都很克制,以至於聲控開關根本捕捉不到訊號。游枝倍感無奈,認命地想著明天去買個手電筒邊在黑暗中費勁地睜大眼睛溫書。

走廊那邊的吉他聲頓了頓,游枝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觀察,猜想邱漓江是不是回去了,這樣她就能放心大膽地弄出聲響來照光了。

然而她卻聽到腳步聲沖自己的方向越來越近,沿路的燈一盞一盞亮起,邱漓江措手不及地拿著吉他移動到了她這一端,在她對面坐下。

他垂下眼瞼,輕撥琴弦,繼續剛才未完的曲子。游枝頭頂的燈瞬時亮起,並且久久沒有熄滅。

游枝察覺到他沒有想說話的意思,將盤旋在嘴邊的謝謝憋回了心裏,手足無措地像個小鴕鳥縮在了書中。她恨不得陷入方才的那片黑暗裏,免得暴露被他這種沈默妥帖的溫柔擊中而難以抑制的——心動。

之後的幾個夜晚,他們心照不宣地蝸居在樓道的這個角落備戰。有邱漓江吉它的加持,游枝再也沒考慮過買手電筒的事情。二十瓦的銀色燈光和寒夜裏的空氣一樣清冷,有飛蟲孜孜不倦地往燈源裏撞,游枝偷偷擡眼就能看見晃蕩的光影在邱漓江棱角分明的臉上切割,一搖一擺地勾人心癢癢。

這樣平靜而輕松的時間沒有持續多久,二試成績公布當天,很多人一所學校都沒有通過。此刻大家才意識到,藝考比高考還要殘酷。高考是千軍萬馬沖過獨木橋,它清醒地彰顯危機。但藝考是一座吊橋,給人一種似乎可以安全到達對岸的錯覺,但一踏上去就被從身後切斷了繩索,殺人於無形。

游枝雖然一直沒有放松警惕,但她報考的都是個頂個嚴苛的名校,所以她也沒有幸免,兩所的二試結果都落榜,只剩下唯一一所一息尚存,成為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在樓道她還試探地問了邱漓江結果,他稀松平常地點了點頭,終於讓游枝徹底地松下了口氣。

知道邱漓江也存活下來,比她自己通過還令她慶幸。

地下室的人一下子去了大批,臨別前夜大家還是組織了一頓散夥飯,去的是第一次去的那家橋洞下的鹵煮攤。相似的燈火,微溫的食物,更多的啤酒瓶,將氣氛烘托地有些傷感。有幾個女生纏住了邱漓江,游枝遠遠地坐在一邊,故作心不在焉地瞧上兩眼。

那個曾打趣著要和游枝拍情侶合照的男生,拎著酒瓶坐到了游枝身邊。

他說:“我要走啦。”

游枝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匱乏地拿起一瓶酒,和他輕輕相碰幹杯。

他哈哈一笑:“夠意思,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游枝被他的話嚇到,不想曲解話裏的意思可又覺得這話說得著實暧昧,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臉色撲棱棱透著尷尬的緋紅。

“放心吧,我不插手兩情相悅的感情。我知道你和邱漓江……”

游枝打斷他:“不要亂開玩笑了,我們什麽都沒有。”

男生意味深長地看著游枝,慢慢湊過來,低聲地在她耳邊說。

“那為什麽邱漓江有次半夜說夢話,會念了你的名字?”他聳肩,“我可是都聽到了。”

游枝心一顫,一瞬間的眩暈後她想到了最為合理的解釋:恨意和愛意,在夢裏面有什麽不同呢?這個人不知道他們中間的曲折,單純地以為青黃不接的少年夢裏喊著少女的名字不會有第二種解釋。

她無奈地笑了笑:“也許他……做的是個噩夢吧。”

游枝伸手拿過酒瓶,不帶猶豫一股腦灌下喉管,辣意摧枯拉朽地燒遍了身。

學校給游枝發來了最終面試的時間,中間有近一周的間隔。她怕忘記,趕緊在日歷上標註了大大的感嘆號。這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除了奶奶也不會有別人。奶奶照例還是老三套:吃了沒,睡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游枝高興地跟她報喜,說自己挺到了最終關。

“也別太拼了,明天記得買個蛋糕。”

“啊?蛋糕?”

“你這孩子,明天生日自己都忘了呀?你媽呢,把電話給她。真是不像話!”

“她出去上班了,生日記得記得。我會吃的。先掛了啊。”

多說多錯,游枝趕緊掛了電話。視線漫無邊際地掃著日歷,定格在23號。居然已經到了她的生日。

游枝又立刻意識到一件事情,如果奶奶真的打電話給她媽去提醒,那她撒的謊豈不就暴露了?

思及此,游枝立刻給游媽撥了個電話。嘟嘟聲沒來得及讓游枝緊張多久,就被接通了。

“餵?”

游枝一聽到這個聲音,五味雜陳的思緒浮上心頭,她強壓下去,鎮定道:“是我,游枝。”

“小枝?”游媽微微吃驚,“發生什麽事了嗎?”

“是這樣的,我來上京參加藝考,但跟奶奶說的是來你這兒住了。我怕她萬一給你打電話,你別說漏嘴。”

游媽更吃驚了:“你來上京了?怎麽不來我這兒住?”

游枝沒有回答,游媽繼續訕訕道:“至少咱們一起吃頓飯吧,好不好?媽媽也很多年沒見你了,真的很想你。”

游枝捏著手機的指節緊了緊。

有個聲音在心裏說:去吧,當面親口告訴她你劍走偏鋒還殺出了一條血路,讓她看看這些年沒有你的野孩子還是生長成令人刮目相看的模樣。

“……什麽時候?”

“明天吧,可以嗎?”

這個日子讓游枝又心底一咯噔,莫非……她記得明天是自己的生日?

堅硬的心竅猝不及防地又被挖開一小裂縫隙,軟得洪水過境。藏得這麽深的隱痛為什麽突然讓自己發不出脾氣,也無法說不。難道就是因為血緣嗎?這個流淌在血液裏貫穿了五臟六腑暴曬在陽光下也難以蒸發的東西。

游枝覺得好不公平。

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也許她執意要考來上京的原因,或許是潛意識裏覺得這裏有那個人在,在舉目無依的那麽多座城市裏,它是最接近故鄉的存在。

游枝最終還是答應了去見她,因此足足失眠了一整晚。

生日當天,她早早地去到了約定好的火鍋店,不住地在腦海裏想過了十幾年,再見會是什麽模樣。

記憶裏關於那個人的身影真的很模糊了,殘存的印象是倒扣在桌子上一家三口的相框:那個時候她還很年輕,抱著繈褓中的游枝,眉眼有著母性的溫柔。

而游枝也確實沒有想到,這種熟悉的母性溫柔隔了十幾年,居然還殘存著——

在她摸著顯懷的肚子慢悠悠走進火鍋店的時候。

彼時游枝已經等了距約定的時間過去兩個小時,服務員的眼刀都快把游枝紮爛了,才等到游媽媽的姍姍來遲。

“對不起小枝,臨時媽媽肚子有點不舒服,去了趟醫院。”

游枝木楞楞地把視線聚焦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幾個月了?”

游媽媽伸手比了個四,然後兩個人都沒話講了。火鍋店熱火朝天的氛圍和她們倆不在一個結界裏。

游媽媽掩飾地叫來服務員,叮囑鍋底一邊要清水,別放任何的調料,說到另一邊的時候卡殼了,尷尬地看向游枝。

“我記得你好像……不吃辣對不對?菌湯?”

“我吃的。”

游媽媽訕訕地對服務員道:“那另一邊要麻辣的吧。”

游枝低頭喝水,時不時看一眼窗外。游媽媽正想開口,手機鈴聲打斷了她醞釀的話。她看了一眼來電提示,有些忌憚地瞥了眼游枝,猶豫地接起,很小聲地說了些什麽。

游枝藏在桌底下的手指暗暗摳進手心。

鍋底很快上桌,騰騰的煙霧阻斷了彼此的視線,游枝專心地夾菜涮肉,沒有再主動開口說一句話。游媽媽不痛不癢地問她為什麽突然想考藝術,問案子解決了沒有,問奶奶的身體如何,游枝也是簡單地回答了幾句。

整頓飯吃得沈默而迅速,游枝放下碗筷拿起包站起了身,游媽媽有些愕然地擡頭看她:“怎麽就要走了?”

“要回去準備考試。”

“……等你考完了,我帶你去景點看看吧?還是你想去哪?”

“沒關系,孕婦就別亂走了。”

游枝走過她身邊的時候,腳步不由自主地一頓,背對著她很輕地說了一句。

“媽,再見了。”

因為游媽遲到了兩個小時,出來的時候地鐵已經停運了。她站在被鐵柵欄封起來的地鐵入口,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有多麽孤獨,仿佛世界上所有避風的入口都將她拒之門外,她只能兀自走進冷風裏,接近淩晨才到地下室。

她瑟瑟發抖地鉆進樓道,和還在樓道裏練習吉他的邱漓江撞個正著。

游枝一楞:“……這麽晚了還在練呢。”

邱漓江反問:“這麽晚了才回來?”

他盯著她的臉:“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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