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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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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明二人在樹海邊緣等了近一個時辰,非嫣連個影子都沒有。眼看暮色漸濃,半邊天空都成了暗沈的幽藍,新月當頭。王老漢終於忍不住說道:“你那小媳婦……解個手要那麽久麽?”

鎮明心裏也是暗暗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她做事一向慢,加上連日奔波飲食上面也不定,或許鬧了肚子也未必。”

王老漢嘆道:“不對,有些古怪!莫不是在林子裏碰到了什麽野獸妖魔?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病在身……我們還是去找找吧!”說著又皺著眉頭,頗不讚同地瞪了一眼鎮明,嘀咕了兩句,大意是自己的媳婦居然一點都不關心,辜負她一片真心之類的。

鎮明只有苦笑,站起身子隨他在林子裏胡亂走著,剛走得幾步,忽聽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他也不回頭,笑道:“怎麽去了那麽久?找到沒有?”

王老漢急忙轉身,就見非嫣俏生生地站在後面,臉上依然是招牌的甜蜜笑容。她轉轉眼珠子,眸中飛快流過一道奇異的光芒,飛快奔過來握住鎮明的手,柔聲道:“抱歉,許是最近飲食不當,鬧起了肚子,讓你們久等了實在不好意思。”

王老漢眉開眼笑,連聲安慰。鎮明剛想悄聲問她情況,卻覺她手指滑膩,在自己的掌心慢慢寫下幾個字。鎮明一震,皺眉望過去,她只是笑,嘴角卻勾得有些勉強。

“反正天色也晚了,不如先在這裏休息一個晚上,明早再尋路如何?”

鎮明解下披風鋪在地上,示意王老漢先睡會。忽地左手一反,袖口迅速噴出一道煙霧,那霧迅速化了開去,無形無味。王老漢連聲都沒哼一下,立即昏睡了過去,被鎮明一把扶起。

“你……確定那不是幻象?”

鎮明問得小心,她寫的那幾個字實在出乎他的意料,用大吃一驚來形容也不為過。

非嫣點了點頭,雙腳一點,速度竟是比上回還快了數倍,剎那間就竄了十幾丈上去。鎮明把王老漢背在背上,跟在後面,兩人身輕如燕,眼看著就消失在半山腰。

半山腰突出一塊巨大的巖石,仿佛一個平臺,兩人停在那裏,再擡頭望時,只覺石頭山高不可仰視,筆直地直觸天際,頂端消失在茫茫夜空中,根本望不到盡頭。而且越到山頂山體越細,而且巖石漸漸光滑細膩,猶如鬼斧神工一般。且最細的部分大約只有三人合抱大小。

鎮明吸了一口氣,驚道:“這……莫非是?”

非嫣嘆道:“與我想的一樣,這樣的規模,這樣的鬼斧神工,恐怕天下也找不出其他的地方了。這裏大概就是神界文獻裏經常提起我們卻一直無緣得見的‘天之柱’了。”

天之柱,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位置,但它向來是作為隔絕人界與神界的標志而存在,凡界的人想光明正大的進入神界,唯有跨越天之柱方可到達。他們實在沒有想到,在這南荒樹海的深處居然能親眼見到天之柱的風采。

“你方才說見到了一位故人,果真是在這裏?”

鎮明四處打量了半天,只有濃染夜色的巖石環繞在周圍,平臺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除此之外連只螞蟻都沒有。

非嫣也有些迷糊,咬著下唇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我上來的時候被那些光滑巖石反射的陽光刺傷了眼,當時就覺得古怪。這裏的景致實在太驚人,所以我逗留了一會,四處看看有什麽下山的捷徑或者結界入口之類的。結果……我就看到了她。”

鎮明奇道:“你確定是她?在什麽地方?你可有找過?”

非嫣白他一眼,“你別急呀!我當然確定是她!她……她做過那麽多事情,我怎麽可能認錯人?她就站在我們現在站的地方,擡頭一見我,她轉個身就消失了,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入口,所以才回來讓你找啊!這種事情當然要鎮明大法師上場了,我小小狐貍精哪裏懂這麽多?”

這一番話明褒暗貶,酸溜溜地,讓他哭笑不得,把王老漢用披風裹起來小心放去一旁讓非嫣照顧,鎮明伸手去摸那些嶙峋的巖石,觸手粗糙冰涼,完全沒有任何斧鑿刀刻的痕跡。他這樣小心摸索了一圈,一點破綻都無,不由有些氣餒。

“當真古怪了,世上居然還有我看不透的結界……只是天之柱裏如何另有空間?真令人費解。”

鎮明沈吟良久,眼睛忽然一亮,拍掌急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非嫣見他如此確定,不由笑道:“你琢磨出來什麽了?說給我聽聽啊!”

鎮明沈聲道:“只怕是你看到了她,她卻沒看見你。你上來的時候正好夕陽西斜,這裏地勢甚高,雲霧也多,恐怕是出現了蜃樓的幻覺!”

非嫣見識不少,立即反應過來,“你是說海市蜃樓?倘若真如你所說,那我們豈不是白走了這麽多路?聖地也不在這裏,天之柱甚是難翻……鎮明,我好累。”

她趁機撒嬌,整個人靠過去,恨不得讓他背著抱著。鎮明嘆了一聲,破天荒沒有笑她,雙手一緊,將她抱在懷裏。

“你失了九千年妖力,重傷也未完全痊愈,隨我奔波了這些日子,自然是要累的。非嫣,我不該讓你跟著我受罪,但我也不想離開你。你別擔心,我們還有很長時間,一百年找不到,我還可以給你續一百年。我們不會分開的……”

非嫣原本只是想玩耍一番,但見他觸景生情,吐露真言,不由心下情動,把臉貼上去,所有的調皮搗蛋化做一腔柔水,緊緊抱住他,良久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旁邊傳來一聲細微的抽息聲。那聲音如此輕,但鎮明非嫣耳力何等好,兩人立即分開,非嫣動作如飛,眨眼就竄了上去,從一塊巖石後面用力拉出一個布衣女子!

“啊!”

“是你!”

三人同時驚呼出聲!月光朦朧,非嫣抓在手裏的女子長發宛然,面容秀美,卻是清瓷!卻見她漲紅了臉,用力掙紮著,卻怎麽都掙不開非嫣的鉗制,急得眼中淚水瑩然,分外楚楚可憐。

非嫣一見是她,本能地松開手,後退了一步,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見她轉身想跑,不由又追了上去,極輕松地就制住了她。這個情況讓她愕然地瞪圓了眼睛,搞不清是怎麽回事。

“放開我……”

清瓷的聲音聽起來無比柔弱,還在哽咽。

非嫣疑惑極了,輕道:“清瓷……你怎麽……?”她不知道該怎麽問,這種類似柔弱無助的神色,她做夢都想不到會出現在這個女子的臉上。印象中,清瓷是傲然的,不羈的,冷漠的,絕不是這種小家碧玉的模樣。

“居然是你……”鎮明喃喃地說著,“你是……那個叫做……絲竹的女官吧?”

非嫣嚇了一跳,回頭急道:“難道我剛才見到的人不是清瓷而是她?!她是誰?怎麽……怎麽一模一樣……”

鎮明端詳她良久,才輕道:“原來是你……你是清瓷的姐姐吧,你們倆,是雙生子?當日在斷念崖我沒有仔細看過,今日一看,果然與她如出一轍!你怎麽會在這裏?”最關鍵的是,她怎麽上來的?剛才躲在哪裏?

絲竹咬緊牙關一個字都沒說,面上雖然露出恐懼的神色,卻隱然有一種固執,怕得要死也不妥協。

非嫣聽說她不是清瓷,又是清瓷的雙生姐姐,不由低頭仔細打量她,見她驚惶的模樣,便笑道:“你怕什麽?我們會吃人麽?唉,從來沒見過清瓷露出這種表情,今天果然賺了……你怎麽在這裏的呢?”這裏莫非真的是聖地?

絲竹頓了半晌,才低聲道:“你們……你們怎麽會來這裏?若是找清瓷,她不在這裏!你們……你們發發慈悲,饒了她吧!何苦逼人太甚?”

非嫣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失笑,“難道你以為我們是來找清瓷的?她的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神界也發生了許多變故……總之,我們不是為了她,只是四處閑逛無意來到這裏。如果方便的話,能否告訴我你是怎麽出來的?我們在尋找一個叫做聖地的地方,那對我很重要,你若知道,請你告訴我們。”

說到這裏,忍不住回頭白了鎮明一眼,什麽海市蜃樓?還說得煞有其事,害她失落!不懂還要裝懂的鎮明,真可惡!

絲竹聽她說得誠懇,再見鎮明這尊神臉上無甚惡意,便有些相信,她動動胳膊,輕道:“您……先放開我,胳膊很痛。”

非嫣急忙松手,給她一個甜美的微笑。絲竹沈吟良久,才道:“這裏的確是聖地……但您若不告訴我進去的理由,就請恕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帶你們進去。進聖地的人,都要有理由的。因為這裏是……諸神管轄不到的領域。”

非嫣聳聳肩膀,“好啊,我說。聽說聖地有靈泉可以治百病活死人,我受了重傷,所以需要泉水來治命。就這樣。”

絲竹眼中露出懷疑的神色,這個滿身嫣紅的女子怎麽看都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活潑的很,有說有笑的。

非嫣見她不信,卻也不惱,大方地摞起袖子伸過去,“你可以搭脈,現在我能活著能走路,都靠鎮明用千年的功力替我續命,百年之後若不繼續續命,我就要死。”

絲竹緩緩替她搭脈,只覺她脈搏紊亂脆弱,顯然是內臟嚴重受損的征兆,她能說能笑能跑能跳簡直就是個奇跡!絲竹立即收起懷疑的神色,垂頭說道:“我明白了,但我想告訴你們,我在聖地那麽久,並沒有聽過什麽靈泉的傳說……我可以帶你們進去,但你們還是需要尋找。聖地……比我們想象得大很多。”

非嫣笑道:“這有什麽難的?我還有一百年的時間誒!總可以找到的,你就放心吧。來,帶我們進去!”

絲竹深深看了兩人一眼,什麽也沒說,轉身在前面帶路。鎮明把睡得正香的王老漢背起來,與非嫣並肩跟在後面。

就見她徑自走去一塊巖石前,隨手一按,只聽一陣轟隆巨響,那塊巖石居然從正中分了開來,露出後面一條漆黑狹長的小道,似乎是通向山腳,望不見盡頭。非嫣鎮明兩人相顧駭然,誰想到天之柱裏居然別有洞天?但絲竹說聖地比想象得要大是什麽意思?

山道裏味道並不好聞,潮濕陰森,泛著青苔和陳年積水的怪味。三人走了許久,只覺小路歪七扭八,也不知繞了多少圈,似是時而向上時而向下,古怪之極。

鎮明見絲竹沈默著不說話,面上神色卻與印象中的無助淒苦大異,不由溫言道:“你那日孤身離開麝香山,一路走來聖地,想必吃了許多苦楚吧?”

絲竹淡然道:“我受的苦楚與清瓷如何能比?肉體上痛一些不算什麽。”

鎮明失笑,“你如何找到聖地的?神界的近況……你完全不知麽?”

絲竹頓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胡亂行路而已,那日本想就這樣自我了斷,但想到清瓷未必就此去了,才咬牙撐下來。能來這裏也是機緣巧合,我身上沒什麽錢物,買不了吃的,就餓暈在樹海裏,被聖地的人救了起來帶進去。至於神界……那已經與我無幹了,清瓷墜崖那日,絲竹就已經死了,神,我從此不信。”

非嫣沈不住氣,聽她說得淒涼,不由接口,“可是清瓷沒死啊!你別傷心了,她活得好好的,身邊還有玄武跟著,自在得很哪!”

絲竹身體一震,良久才道:“這……我已經知道了……別忘了,我與她是雙生子,清瓷出什麽事情,我比誰都了解。”

鎮明忽然想起另一個人,那人是他最遺憾的,每次想起來都覺傷感。他嘆了一聲,“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註)。自那人去了之後,世事全非。太白太白,倘若你還在,麝香山如何會落到如今?”

這個名字讓絲竹渾身發抖,幾乎要癱軟下去。非嫣急忙扶住她,只覺她手心冰涼,瑟瑟發抖,顯然心中激動之極。

同時,小路也到了盡頭,前面是一面如同鏡子一樣的半透明物體,擋住了去路。絲竹走過去用手指輕輕一觸,就見它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了漣漪,崇光泛彩,四人臉上都倒映出五彩波紋。

“這是……?”

鎮明第一次見這種奇特的結界,看得目不轉睛。

“聖地的入口,這個結界是最古老的結界之一,若沒有一定的信物,根本無法進去。”說著,絲竹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青銅的薄片,上面綠銹斑斑,顯然年代久遠。

非嫣咦了一聲,急忙從袖子裏把自己的青銅薄片取出,“我也有。”

絲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顯然不能明白為什麽聖地外的人會擁有這東西,她卻沒說話,只示意非嫣把青銅片嵌入對面墻壁的一個凹槽裏,青銅片一歸位,結界立即震蕩起來,仿佛水面的漣漪漸漸擴散,五彩的光芒也稀薄開來,變做透明的。

一直到那塊鏡子似的結界變做完全的透明,絲竹才輕道:“好了,請隨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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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有洞天。

鎮明只有這樣的感覺,當他穿過結界,清冷的月色灑在肩頭的時候,他眼見到的場景仿佛夢境。

眼前是零落分布的小茅屋,錯落有致地點綴在草地上,每一間茅屋周圍都有一圈籬笆,屋前種些果樹花草。屋內有點點燈光,氣氛是如此寧靜安詳,甚至令他忘記之前的戰亂血腥。倘若能在這裏度日,實在是件美事。

絲竹邊走邊道:“今天已經晚了,大家都歇息了。你們先去我的住處委屈一晚,明早我去找村長。”

“村長?”

鎮明敏感地抓住了一個字眼。

絲竹點頭,“這裏叫做康樂村,只是聖地的一個小村罷了。你們要找的靈泉應該不在村裏,所以我要去問一下村長,他應該知道。”

非嫣點了點頭,還是忍不住四處看了一遍,這裏絕對不是天之柱裏面,如此開闊,甚至能看清遠方起伏的山嵐。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全身都因為這裏的悠閑安寧而放松了下來。她拉住鎮明的胳膊,笑道:“好舒服的地方,麝香山竟然被比下去了。”

鎮明輕道:“景致或許不如麝香山的華麗,但安靜樸素,這裏才是理想的神界吧……”

絲竹聽他這話,不由微微勾起了嘴角,一掃一直以來的陰郁沈默,柔聲道:“鎮明大人不須如此謙虛,麝香山畢竟不是凡界可比。這裏只不過聚集了些閑人懶人,不想過問世事,沒有爭奪之心方能如此清凈。”

鎮明頗為唏噓感嘆。言語間,四人已來到一連三間的小茅屋旁。絲竹推開籬笆門,見正中那間大些的茅屋裏亮著燈火,眼神立即柔和下來,面上泛出愛憐,可惜,情動,溫柔種種色彩,極是覆雜,看呆了非嫣。

“這裏就是我的陋室,雖然簡陋,卻也幹凈,勉強可以住得。請進。”

她走過去要推門,誰想門突然從裏面飛快打開。一個小小的身影竄出來,一把抱住絲竹的腿,軟軟地喚道:“娘,你終於回來了。”

鎮明忽地如遭雷亟,怔怔地看著那不過兩三歲的稚子,他正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他們,目光既熟悉又陌生還有些疑惑,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也曾這樣對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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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此詩引自樂府詩集《日出入》。全文如下:

日 出 入 安 窮 ? 時 世 不 與 人 同 。 故 春 非 我 春 , 夏 非 我 夏 ,秋 非 我 秋 , 冬 非 我 冬 。 泊 如 四 海 之 池 , 遍 觀 是 邪 謂 何 ?吾 知 所 樂 , 獨 樂 六 龍 , 六 龍 之 調 , 使 我 心 若 。 訾 黃 其 何不 徠 下 !

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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