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空靈而又淒涼的箜篌樂，君珥想著自己在回憶中看到的那個青澀少年，想著即使是殘忍的蝕龍臉上也偶爾出現的落寞，想著他與她的一生糾葛，想著他最後的結局，君珥不禁失落起來，命運實在太愛捉弄人，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命運將她當成了玩偶，她該怎麽辦。

蝕龍死後只化作塵土隨風飄散，君珥本想在這裏給他立個墳，哪怕衣冠冢也行，因為他說過，這裏有他最輝煌的時刻，但卻被阿眸阻止了。

“小姐，雖說他是個可憐人，但畢竟也犯了許多不可彌補的錯，不如無碑無墳，當作從未出現過這個人。”

君珥沈思片刻，輕嘆道：“也罷。”

可芯幾乎奏了一夜的箜篌，記得在密室裏蝕龍要求可芯為他彈一曲，可芯的樂聲於蝕龍來說是特別的，想必她是為了彌補遺憾吧。

天微微亮，君珥他們陪可芯回去處理青燈教事務，接著便趕往留夏苑，可芯擔心成王會因蝕龍之過對整個青燈教處以懲戒，因此想向成王求個情，而在途中，不戒則一個人不告而別。

可芯一人對成王講述經過和她的訴求，君珥與君眸只是站一旁，有些人，生了間隙，有些情，便回不去了。

“孤王明白可芯姑娘之意，”成王溫和的聲音傳來，“雖然青燈教與妖魔勾結禍害蒼生，但一切災難皆是蝕龍之過，孤王不會為難教民，而可芯姑娘身為教主，一心賑濟百姓，此時更是為平息水難要遠赴雷澤，孤王心中，唯有欽佩之情。”

成王對可芯稍稍彎腰以表所說的欽佩之情，可芯有些慌張地向後小退了一步，作了一個大揖，表示不敢受成王如此之禮，君珥似乎看到他皺起了眉頭，臉上無奈多了幾分。

“……多謝成王不計前嫌，此後青燈教主更替任免，皆由王朝決定，可芯與青燈教，再無幹系。”

“嗯，對了，聽說可芯姑娘有預言之術，可否為孤王一算？”

聞言君珥略顯驚訝，沒想到他居然會提此要求，他為什麽想知道自己的未來呢？就算知道了，不還是得照樣這樣走下去嗎，況且……像他這樣胸懷大志的人，應該只把握當下，不會在乎未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才對……

“既然成王相求，可芯姑且一算，只是可芯法力卑微，許多人的命數，很難看清楚。”

說罷可芯拿出法杖施法，片刻後對成王說道，“成王之心我知，成王之命我亦窺到軌跡。對可芯而言，華夏王朝之主是誰毫無意義，可芯只盼若有一日成王得了這天下，能讓百姓過的平靜幸福些，這世間的苦痛已經太多太深了……”

果然啊……君珥望了望那個負手而立的人，將來，他還有可能坐上另一個比現在更高的位子，那時候，他們便要離得更遠了……而君眸，此時則在心裏默默感嘆可芯的善良，無時無刻都不忘了這天下百姓。

“還有……”

可芯拖長語調，莫名往君珥那看了一眼，君珥投去詢問的眼光，她卻只是淡然一笑，隨即又轉向成王，並且湊近他用君珥他們聽不到的聲音大小說話，使得君珥一頭霧水，難道可芯與成王竟還有悄悄話？

“對於成王心中的那份情愫我也不小心窺到因緣……可芯只想對成王說一句，倘若你將霸業看得太重，緣分那端就過輕——會滑落的。”

君珥站在一旁只看到可芯的嘴巴一直在動，很好奇她在說什麽，卻又不能湊過去聽，而她身後的君眸卻不知何時眉頭深鎖——她聽力極好。可芯說完向後退一步，與成王保持原來的距離，而他則看向君珥，君珥註意到他的註視後楞了一下——這目光太過覆雜，包含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緒。於是她楞楞地也看向他，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君眸的眉越皺越緊，周圍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

“抱歉，我還要趕往雷澤，我需與晚空等其他朋友話別，請恕可芯先行告退。”

這時成王才收回方才那極其覆雜的目光，“可芯姑娘，一路珍重。”

“小珥，我們便約在小瀛洲再見，阿眸，和我一起先去吧。”

“我？我要陪著小姐。”

可芯先後看了成王和君珥一眼，走到阿眸面前拉起她的手往外走，阿眸又不好強硬掙脫生怕傷了可芯，只好回頭狠狠瞪了成王一眼，與可芯一同離開了留夏苑，於是，只剩下成王與君珥，兩個人僵硬地站著看著彼此，他走近她，她垂下頭。

“你……也要去雷澤？”他的聲音有些生硬。

“嗯，我想終結這場災難，所以我必須與可芯一起去雷澤找那個重要的人。”

接著是一段無言的沈默。

“小珥，孤王……”他突然停頓了一下，君珥奇怪的擡起頭，卻發現他此刻是扭過頭去的，似乎不敢面對她一樣，“孤王過段時日即將與夏伯長女錦月成婚，封其為王妃……”

雖是奇怪他為什麽突然對自己說這個，但君珥聽到這句話後心裏的某處忽然抽痛了一下，明明沒有被刀劃傷那樣痛，卻為何似比千刀萬剮還讓人難以承受呢……君珥心中泛起苦澀，想到那個錦月，那時在靈隱寺毫無遮攔地坦言自己看中清時，還想清時帶她私奔，結果呢，還是順從了夏伯安排的政治聯姻……

想到這，君珥忽然恭敬地對成王行禮，說道：“草民恭喜殿下，錦月小姐出身高貴，蕙質蘭心，當是殿下之佳偶。”

雪，不知何時飄了起來，這年的第一場雪，來的似乎有些遲了。

稀稀落落的雪花飄然紛飛，仲康筆直地站在君珥面前，沈吟不語，兩個人安靜地註視著彼此，仿佛回到了他還叫殷華的那段時光，那時候他扮成一個酸腐書生，抱著她的大腿苦苦哀求，摟著美女大口喝酒，他們一起逃難，一起聽曲看舞，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幾朵純白的雪花溫柔地落在他身上，稱出他些許蒼白的肌膚，雪中的他仿佛褪去了威嚴，現在想來，也許那些小任性小莽撞才是仲康的本性，但從他披上了成王的尊貴衣袍的那一刻起，那些最簡單的天真和愛戀，便只能如這漫天的飄雪，輕柔的停在青石板上，墜落在小河溪流裏，覆蓋著蒼茫大地，最後，漸漸融化。

“小珥，此去雷澤，路途遙遠，你定要保護好自己……”

“謝成王掛念，草民定努力平定水患，還大荒一片清明，草民告退。”

“多加保重。”

飛雪漸漸模糊了她逃離般的身影，一聲悵然嘆息隨之消逝在這紛飛之際，他一人獨立，仿佛聽見，寒風泣血。

“遙想初見……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且說可芯與阿眸先行回到了小瀛洲，晚空正等在一坐小亭中。

“可芯，恭喜你終於自由。雖是歷經艱辛，終是可踏上前路，尋你預言中的靈曦。無論命運有多少曲折，你始終相信希望，可芯你終是獲得了命運之神的眷顧，這也算善有善報吧。”

“其實……逸文也是悲劇一場……不管怎麽說，要謝謝你這些年來對我的照顧。”

“可芯不必如此，你善良美好，如暖玉溫潤動人，若我不是修道之人，一生潛心問道，只怕也會對你動心。更何況，我這條命是你救下，能助你一二，算是投桃報李。”

“晚空，我將蝕龍下的毒的解藥給你，但濁氣無法完全解開，這也是我的遺憾……命運讓我們匆匆相遇又匆匆離別，時光流逝這麽快，我們的遺憾這麽多……所以我們要不停努力，不讓今後留下更多的遺憾。”

這時，幾片雪花悄然飄進小亭中，吻上了可芯的臉頰，她轉身看向亭外，仰頭遙望不染痕跡的天空，伸出手去，感受著冬日的溫度，不冷，反而暖暖的。

忽而可芯眼神裏綻放出耀人的光彩，對晚空說道，“晚空，我們約定好嗎，雖然從此要分離，雖然也許今後都不會再見面，但無論身在何方，處境多麽艱難，遭受多少痛苦，我們都不要放棄希望！”

晚空看著有些雀躍的可芯，溫柔的笑了，“好。可芯，我這條命為你所救，我對未來的期盼由你喚起，我不會輕易丟掉這條性命的。”

“晚空，可不能反悔哦，不許騙小姑娘！”可芯綻出一個頑皮的笑容，“來，拉鉤！”

當君珥來到小瀛洲時，只看到身為一世梟雄的晚空笑著低下頭，和一個小姑娘拉鉤約定，阿眸一人靠在亭柱上，仰望天空，伴著散落的飛雪，繪成一幅極美的畫卷。

腦海裏忽而浮現雪中仲康的面容，她不禁勾起一個苦澀的笑容。她與阿眸和可芯即將前往未知莫測的雷澤，離開這風景如畫的江南，她最後一次遙望這平靜如鏡的西湖，遠處山色空濛，近處亭榭樓閣，湖中輕舟慢渡，湖畔靈隱敲鐘，一切宛如畫卷。

歷史的車輪已在向前滾動，從此不再回頭，永遠不會回頭。

在江南停留了最後一晚，第二天，三人便要準備前往雷澤，出發前，晚空前來送可芯。

“晚空，無論我們走到何方，我都會記得，你是我永遠的朋友。”

“嗯，雖然不舍，但別處，定然有新的風景。”

絲絲細雨忽而飄落。

“又下雨了……可芯，我再為你撐一次傘，送你在江南的最後一程吧。”

晚空撐起傘，可芯與他一同漫步在雨中，就如同曾經見到的畫面一般絕倫，只是，這一切……

俱往矣。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蝕龍篇

閉眼的那一瞬間，是我此生感到最幸福的時刻。可芯的眼淚，總是為別人而流，對我來說，不過是一種奢侈，然而在臨近死亡的時候，卻能看到她清澈晶瑩的淚滴落——只為我而流的，像晨曦出現天際時映入眼簾的第一抹風景，我想，我等這一刻一定很久很久了，等她的淚，等我的亡。

我是方逸文，我曾愛過一個人，她叫可芯。

很多事冥冥中自有天意，多少緣分巧合，誰料得清？如果當時沒有遇到那個道士，如果他沒告訴我蘭若寺有株美麗的花草，如果我不愛養花種草，如果我不曾去尋覓，如果我不曾遇見她。

如果那天的荒野枯枝，不曾化作我眼底的綠草茫茫，如果那處的箜篌清音，不曾換做我看你時的眼波流觴，如果那時的蕭瑟寒風，吹皺的不是我心中煙花三月的碧波流淌，如果伊人，不曾在水一方。

一切如果，都是命運悄悄伸出手來，趁我們不註意埋下的種子，長出的時候毫無征兆，直到結果的那天。

在這場故事的開始，我本可以把那無望的愛深深藏在心底，我本可以獨自默默地守護著她，可人生如戲唱，總有些人會出乎意料的登場。

爹娘被殺害，我也手刃了仇人，在眾多青燈教民朝著我下跪的那一刻，我只有一個念頭，重振青燈教，守護可芯，以及她的夢想。她不忍看百姓受妖魔殘害，所以我把青燈教變成了對抗妖魔的義軍，她有個很重要的朋友要去尋找，所以我能毫不猶豫地放她走……我以為我可以很偉大。

羅睺控制了我的命盤，緊緊地扼住了我的喉嚨，他抓住我命盤的手指輕輕一動，就能讓我生不如死，我不像晚空，能因為不想傷害他人而自行了斷，因為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我放不下，也不想放，所以我要活，不能死。

痛不欲生又如何，受盡辱罵又如何，哪怕做妖魔的螻蟻，哪怕代價是毀天滅地，哪怕會遭她唾棄，只要還能活著，能陪著她，我甘之如飴。

也許後來我自己都沒有發現，不知不覺中，這種執念已經到了一種極度扭曲的地步。我曾無數次夢想過，她穿著一襲嫁衣，噙著甜美的笑意，站在我的身旁，與我許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可看著她和晚空走的越來越近，和我離得越來越遠，再也追不上，我就知道，我與她之間的故事註定是深沈而無望的。所以，所以我瘋狂的喜歡上找長得和她相似的女子，從她們那裏汲取不可能從可芯那裏獲得的東西，替自己親手制造錯覺。

我並不愛殺人，沾滿血腥的雙手讓我自己也覺得惡心，但當我意識到我與可芯的愛情不可能有開始的時候，我的執念告訴我：殺人吧，殺掉她最珍愛的百姓們，這樣，這樣她就會恨你了，既然不可能愛，那就恨吧。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可芯的愛是大愛，她不會把愛拘泥在一個人的身上，但是，如果能讓她恨我，那麽，在她心裏，我也算是另一種唯一。

我曾以為我可以成為她天長地久中的主角，到最後才發現，只能成為她生命中的匆匆過客。

我並不後悔愛過她，即使在別人眼中，我的愛已經卑微到泥土裏，扭曲到塵埃裏。

終將離開這世間的時候，除了她，我別無留戀，我想深深記住她的每一個微笑，每一滴眼淚，把她的面容刻在腦海裏，即使輪回也忘不了，一直帶到下一世，生生世世。

可芯，請你忘了曾有個叫蝕龍的人出現過，人生若只如初見，希望你能記得，只有一個叫方逸文的，他深深的愛過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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