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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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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玄時定一定氣, 一壁感受著她手心的柔軟一壁信手翻來。

書頁展開的那一刻, 她就把手松開了。

她從他肩頭往前傾,兩個人一並看,他哈地一聲笑了:“《碩鼠》, 碩姬?”

話剛出口,她一記粉拳捶在他肩上:“難聽,臣妾不要!”

他卻興致勃勃地要提筆寫下:“可是你說要順應天命的,老天說了, 你就是碩姬,要不鼠姬也行, 你自己挑一個。”

便聽她說:“尚宮局都是擬三個封號來選, 皇上也得給臣妾翻三次!”

賀玄時撲哧笑出聲。

她反應倒快。《詩經》裏美好字眼那麽多, 若真翻三次,不論怎樣都能翻出個好看的。

這玩法也有趣, 他以哄她的口吻連應了幾聲好, 她的手就又蒙了上來。

這回他剛一翻,便覺她即刻向前湊了過去。

《采綠》。

他又笑:“綠姬?”

她粉拳又捶他, 美眸也一瞪, 接著伸手指書:“‘終朝采綠,不盈一匊。’臣妾喜歡那個盈字。”

“好, 那先寫下來。”他欣然提筆, 寫下一個“盈”字, 想一想, 又不懷好意地將“鼠”字也寫在了紙上。

鼠字剛寫兩筆就聽到一聲冷哼, 背後的人頗是不滿,胳膊卻從肩頭搭來,將他一摟,口吻嬌嗔:“皇上故意氣臣妾,臣妾偏不生氣。”

一股已看穿人心就不讓他得逞的味道,酸溜溜的小聰明。

他含笑不說話,筆桿在她額上一敲:“你自己翻一個。”

“不,臣妾手氣一貫不好……”她這樣說,眼睛忽而一轉,又改了口,“哎,也好,臣妾自己翻一個!”

他露出探究,不知她又再動什麽念頭,她已很有興致地將書拿了過去,他便側坐過身,擡手蒙了她的眼睛。

她低低一笑,擡手便翻,只翻開薄薄兩頁。

待得他把手挪開,她望著那樣黛眉一挑,頗帶幾分陰謀得逞的得意,將書遞給他:“ 喏!”

他接來一瞧,書的第一頁是蓋著翰林院紅章的扉頁,第二頁有個簡單的書目,她這是第三頁,也就是《詩經》的第一首。

《關雎》。

他卷起書來又拍她額頭:“這叫作弊!”

“怎麽是作弊,臣妾可也是一下翻到的!”她不承認,眉眼彎彎,一雙笑眼裏瞧著有甜絲絲的味道,“臣妾自問身形尚可,‘窈窕’的‘窈’字可好?”

聲音嬌軟,眉目含情。

他原還想與她繼續逗趣,卻被這聲音擾得心裏也軟了,深吸氣點點頭:“很適合你。”

儀態萬千而又靈越動人,是為窈窕淑女。

他提筆將這個字也寫下來,而後直接換了只毛筆,蘸上朱砂,直接將“窈”字圈了。

繼而又是笑意促狹,將紙往樊應德那邊一遞:“給尚宮局送去。”

紙上還有“盈”和“鼠”兩個字呢。

樊應德摒著笑一躬身就往外去,夏雲姒短暫地滯了一瞬便反應過來,忙提步去截他:“樊公公!”

樊應德走得倒不快,很快就被她攔住,卻摸索著聖意不肯將紙給她,躲來躲去地惹得她著急。

夏雲姒圍追堵截,好一會兒才將紙搶到手裏。

背後不遠處笑音清朗傳出,輕松爽快。

封號定下來,接下來便要等禮部擇定吉日行冊封禮了,但在行冊禮之前,封號與位份也都會先一步曉諭六宮,方便宮中稱呼。

“窈姬。”昭妃聽聞這個稱號的時候,冷臉在正殿的主座上沈默了良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皇上對她還真是上心。

兩旁幾個平日跟隨昭妃的嬪妃都不敢說什麽,各自安安靜靜地坐著。

半晌,聞得一聲黯淡的輕笑:“好個窈姬,真是有本事,我們終是比不過她的。”

幾人局促不安地擡頭,相視一望,又一同望向昭妃。

其實昭妃在窈姬那裏落於下風已不是一天兩天,卻是頭一次這樣表露出分明的頹喪。

胡徽娥艱難僵笑:“娘娘別氣餒……皇上心裏必還是念著娘娘的,對窈姬不過是一時新鮮。”

昭妃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從前說皇上對夏氏好不過是看在佳惠皇後的份上照顧妻妹,如今眼瞧著不是那樣了,又說不過是“一時新鮮”。

她何嘗不知她們是在哄她,也是在自欺欺人地哄自己?只看皇上目下這勁頭,究竟是不是那麽簡單便清楚了。

胡徽娥見她接話,不由面上訕訕,兀自又思量了會兒,才再度開口:“她要興風作浪便由著她去。只是……臣妾覺得娘娘這樣按兵不動也不是法子,采菁的事不明不白,皇上在氣頭上連娘娘一並怪罪也就罷了,娘娘總該想個法子為自己說說話不是?”

昭妃秀眉微擰,輕輕地沈下一口郁氣。

采菁的事當真是不明不白,她竟從不知采菁何時搭上了玉竹軒的如蘭、又為何膽大包天地要去給夏雲姒下毒。宮正司回話說人贓並獲、鐵證如山,還說采菁供出了采苓,道是為采苓辦的事,似乎也算個解釋,可她又總覺得采苓沒有那樣的膽子。

其中更還有兩張大概永遠也說不清楚的惡毒符咒,采菁最終都沒招供。

卻也是這兩頁符咒,讓皇上愈加疑她。

坐在下首的儀貴姬目光有些閃爍,端起茶盞借著抿茶稍作遮掩,再放下茶盞時已深色如舊:“胡妹妹的話不錯,只是皇上現下一心系在窈姬身上,旁人貿然去討聖駕歡心,怕是反要弄巧成拙。臣妾倒覺來日方長,聖恩也不急這一時,反是苓采女那邊……娘娘若能有個孩子養在膝下更為要緊。”

在座幾人不約而同地都一瞧她。

這是實在話。昭妃承寵幾年都沒能有身孕,皇長子與皇次子那邊皇上又不肯松口,采苓這一胎昭妃當真是看重的。

本來昭妃將一切都安排好了,想借著采苓除掉夏氏再保住采苓的胎,未成想竟突然殺出個順妃攪局,反惹得皇帝疑到昭妃頭上。

采苓遷去了順妃身邊,孩子眼瞧著也要歸了順妃。昭妃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一切算計全便宜順妃了。

儀貴姬口吻輕慢:“且不說苓采女若生個皇子該是多麽尊貴,就是得個公主,養在娘娘膝下總也比沒有強。皇上素來關心孩子,哪個宮有個孩子,皇上自會多去走動,娘娘困局到時便也迎刃而解了。”

“這話貴姬娘娘說得輕巧。”胡徽娥秀眉緊鎖,一味搖頭,“娘娘瞧瞧當下的局勢,也知皇上斷不會輕易將孩子交由昭妃娘娘撫養了。”

“哎,萬事無絕對麽。”儀貴姬淡泊抿笑,目光投向昭妃,“皇上當日將采苓遣去順妃處,是因覺得娘娘您犯了錯。可若目下順妃犯了錯呢?或許娘娘不僅能將孩子爭回來,還能洗脫從前的嫌隙也未可知。”

她這話說得胸有成竹,昭妃擡眸看她,她笑顏不改,清清淡淡地靜等昭妃發問。

之後的十幾日,整個玉竹軒都炙手可熱。

這十幾日裏皇帝都未再召幸過嬪妃,雖明面上說的是政務繁忙,個中細由夏雲姒卻清楚。

——那日坐在城樓上,她以退為進,說出的雖是不求他專寵,卻也表露出了想得一心人真心相待的意思。他現下又在興頭上,自會肯事事順著她,讓她滿意。

夏雲姒並未因為他不召幸嬪妃就忙於投懷送抱,卻也沒有太過拿喬。他到底是萬人之上的帝王,耐心是有限的,張弛有度的欲拒還迎能讓他神魂顛倒,吊倒了胃口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炎夏午後,她去清涼殿時他恰正小睡,她壓音問了樊應德他起床的時辰,樊應德道說也快了,最多再過一刻便要起來看折子。

夏雲姒就端起桌上的琉璃小碗,躡手躡腳地摸到床邊。

琉璃小碗裏盛著碎冰,碎冰裏鎮著葡萄。她坐到榻邊,仔仔細細地將薄皮剝凈,遂送到他嘴邊。

輕輕一碰,涼意在唇上綻開。賀玄時蹙了下眉,轉而品到些許清甜。他眼皮微擡,她的笑靨就映入眼簾,令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含著笑張口將她拈著的葡萄吃掉,翻了個身,伸手一把將她擁進懷裏:“膽子越來越大,看朕睡著也敢來搗亂。”

話是責備,卻全然不是責備的語氣。夏雲姒側倚進他懷中,笑容溫柔:“臣妾問了樊公公,樊公公說皇上快起了,臣妾才敢來的!”

他在她額上輕輕一啜:“可是有事?”

“沒事。”她搖搖頭,口吻越發溫軟,“臣妾自己在玉竹軒待得沒趣兒,就尋過來了。”

這是她近來常會有的說辭——有時是說“自己待著沒趣兒”,有時又是有些雞毛蒜皮的小趣事急急拿來與他分享。

這樣的做法,自是為從細枝末節處讓他覺得她時時想著他,愛意無限,柔情似水。

若這一切都是真的,應是甜蜜得很,她應該也會覺得甜蜜得很。

可當下她當然感覺不到。

她會這樣做,不過是回憶著姐姐與他的過往,照貓畫虎地在學陷在愛意裏的女孩子什麽樣。

所幸她學得還不錯,雖不足以騙過自己,卻足以騙過他。

他伸手往床邊小幾上一探,從琉璃碗中又摸出顆葡萄,同樣細心地剝了皮,反手餵進她口中。

檀口輕啟,她將碧盈盈的葡萄吃進口中。酸甜從清涼裏綻開,迅速遍布滿口。

但往下一咬,不甚咬破了葡萄籽,頓覺又苦又澀,比方才的甜美要真實得多。

她將這顆葡萄囫圇吞下去,眼簾低低垂著,手指輕佻地絞著他的領口:“皇上多躺一會兒,陪臣妾說會兒話再去看折子,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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