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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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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兩息裏, 夏雲姒覺得遍身的血液都凝滯了,手足好一陣僵硬,轉而遍布針刺般的麻意, 連眼前也一片恍惚。

腦中思緒鬥轉星移,有那麽片刻, 她想不妨認下,和盤托出。因為那會符合他的預想,措辭得宜也可顯出她的無可奈何、免去她的罪責,他十之八九不會多做追究。

但即便如此, 那樣做也還是得不償失。

做這一場大戲,她的目的無非是瓦解他對昭妃的信任,一旦承認了自己在其中也有算計, 他對她的信任便同樣會被擊潰——這甚至反會成為昭妃的護身符, 在他心裏本就是昭妃的分量更重一些,她露出瑕疵給他,焉知不會成為他在心裏為昭妃辯解的理由?

銀牙緊咬,夏雲姒強令自己定住心神:

“皇上何出此言?”

賀玄時冷笑滲出:“事由符咒而起, 如蘭不認也罷, 你卻也絕口不再多提,只追究下毒之事了。你坦白告訴朕,這其中有多少出自你自己之手。”

問得比剛才更直接了一些,愈加令人心驚膽寒。

夏雲姒迫著自己與他對視, 不許顯出心虛, 只露出隱忍的委屈:“只因臣妾不願多提, 皇上便認準是臣妾所為了嗎?”

他微微一怔,她旋即狠狠別過頭,執拗地避開了他掐住她下頜的手:“深宮之中的惡毒心腸,皇上又知道多少。”

賀玄時沒有開口,面無表情地睇著她,盯住了她的每一分神情。

夏雲姒緩了口氣,轉回頭來再度與他對視,不露半分懼色:“皇上知不知道那是什麽符咒?臣妾當日便找人查過了,那是咒臣妾不得好死的符。下符要的不止是臣妾的八字,更要與當下的天象結合,傳聞符咒一旦下成,中符之內七日之內便會神思昏聵、形如瘋癲,後七竅流血而亡。”

這一切原也已安排妥當,只是本是該由宮正司查出來後再稟給他的。到時他自會想到昭妃的父親在欽天監,由此多添一重懷疑。

現下只得由她自己來說了。

“臣妾還聽說,此符應過於陰毒,為名門正派所不齒,早早地禁了。”再緩一息,她口吻放慢,凝望著他一字一頓地續說,“事發之後,臣妾夜不能寐,想著下咒之人為取臣妾性命,竟不惜耗費心神細觀天象、還連這樣的禁符都尋來用,必定恨臣妾入骨。又想到臣妾在明她在暗,一招不成指不準還要如何動手……更是越想越怕。”

“臣妾閉上眼睛便是自己七竅流血而亡的慘相,只得逼著自己拋開這些不想。”

說著她頓聲,眼底沁出抑制不住的輕嘲:“臣妾這兩日常伴皇上身邊,自以為得了庇護,心安了些。未成想皇上卻這般懷疑臣妾,是臣妾信錯了人!”

他始終淡漠的雙眸一厲,低喝了聲:“阿姒!”

夏雲姒抿唇,斂裙跪地:“臣妾失言,皇上發落吧。”

是“皇上發落吧”而非“皇上恕罪”,聽上去心灰意冷,甘願搭上前程自證清白。

語罷,她便緘口不再多說一個字。馬車之中沒有多大,她這般跪著,他的袍擺便近在咫尺,藏青色的暗紋緞子上沁出淺淡松柏香嗅來沈穩,此時此刻卻只令她心跳不穩。

他無聲地看了她一會兒,她知道他在斟酌虛實,便只這樣安安靜靜地跪著。

世上許多的善惡決斷都在他一念之間,她素來清楚這一點,卻直至此時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有多可怕。

終於,他伸手扶了她。

頃刻間,她將情緒盡數洩出,一下子紅了眼眶,猶如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哽咽申辯:“不是臣妾幹的!”

“……好了好了。”他的口吻緩和下來,溫聲哄她,“是朕不好,不該疑你。”

夏雲姒抽噎著坐回去,低著頭繃著臉,摸出錦帕來自顧自地擦眼淚。

賀玄時無聲一嘆:“不說這個了,我們去集市上走走。”

夏雲姒點點頭,也不再奢求什麽,就與他一並下了車。

他是皇帝,能說出一句“是朕不好”已是不易,況且她又並非真為此難過,又何必再多計較幾句寬慰?

只有像姐姐那樣真心托付的,才會為他的言行積郁成疾。

而後二人便一道在集市上消磨了大半日的時光,一切皆好,只是夏雲姒這女扮男裝扮得實在不像。與商販打交道時,商販總摒著笑打量她。

三兩回下來,夏雲姒覺得有點丟人了,再被這般打量時就外強中幹地瞪了回去:“看什麽看,沒見過書生?”

那攤主是個年過半百的婦人,聽言笑得更厲害,打趣說:“還真沒見過這樣俊俏的書生。”說著就問賀玄時,“是你夫人?”

賀玄時看了她一眼,眸光深深的,口中卻答非所問:“她在府裏悶得無聊,非要跟我出來走走。”

說著從攤上挑揀了兩個香囊,付了錢,遞給她:“戴著玩。”

夏雲姒翻翻眼睛,邊輕扯嘴角邊接過香囊,轉手就塞給含玉一個。

宮裏的女人都對他的心意視若珍寶,她不那麽在意,若即若離的,便更讓他想要抓住。

含玉替她緊張,臉色好生白了一陣,但他果然沒說什麽,只一笑:“尋個酒樓用膳?”

夏雲姒欣然點頭:“好。”

集市四周有一圈小樓,其中大半都是酒樓。這集市古已有之,但酒樓幾乎都是本朝修建行宮之後建的,因為行宮修成後但凡皇帝過來避暑,總有許多達官顯貴會隨駕同行,開這樣的酒樓才有錢賺。

賀玄時繼位前也到這些酒樓中嘗過鮮,便循著印象找了家味道不錯的,進了二樓的雅間。

從雅間望下去,可見樓後有一處園子,小而精致。亭臺樓閣湖泊皆有,卻有一處圓形石壁瞧著奇怪,與周遭景致格格不入。

賀玄時點著菜,小二看見她往窗下看,識趣地主動解釋:“您可看見那塊石壁了?那石壁修得精妙,您站在當中說話,傳回來也聲如洪鐘。”

夏雲姒不由一笑:“當真?有趣。”

賀玄時往下看了眼:“唬人的把戲。”

皇家祭天的天壇之中便有這樣的東西,建得更寬闊雄偉一些,原理相同。

——他想說你若對此有興致,有機會帶你去看。可能隨意出入天壇的舉國也無幾人,當著小二的面不好開口。

便見她水眸清亮地望來:“我想去瞧瞧,郎君同往?”

賀玄時想想,淡笑:“你去吧,我點好菜等你。”

夏雲姒道了聲“也好”,就徑自走出雅間,下了樓。從酒樓的後門進了園子,直奔那圓弧。

她其實聽姐姐說過天壇圍墻有此功效,對此也並不感興趣。只是今日有些特殊,他剛對她生了疑慮,她那番解釋後他雖看似相信了她,卻未必真信了多少。

顯出些許童趣,再解一解他的懷疑總是好的。

她便認認真真地再那石壁中待了一會兒,時而饒有興味地對著墻壁喊話,時而仔仔細細地湊近觀察那墻壁、摸摸觸感,分辨與尋常墻壁有何不同。

驀然回過頭,看到二樓窗邊負手而立的藏青色身影,夏雲姒擡起手揮了揮,一派心情大好的模樣。

賀玄時不禁一哂,也朝她招手。

她攏手仰頭朝他看:“當真有趣,郎君不來瞧瞧?”

但聲音被石壁陣陣彈回,他大概反倒聽不見多少了,便指了指耳朵,意思是聽不到。

如此自得其樂了一會兒,夏雲姒還真有點喜歡這地方了。

大約是從姐姐離世之後,她就很少有輕松快樂的時候。進宮之後更是如此,啼笑皆非皆是算計,喜惡偏好也多是裝的。

——眼下原本雖也是裝的,但大概是只有她一個人的緣故,她鮮見地生出一陣輕松,不知不覺倒沈醉了進去。

過了小半刻,她估摸著大約要上菜了,便向面前小樓行去。剛邁過門檻,腳下卻又一頓。

她這一側是後門,隔著一方大廳與臨街的前門遙遙相對。前門中正走進來一人,身著一身軟胄,腰上佩劍,器宇軒昂。

他也看見了她,楞了一瞬,舉步向她走來。

“四小姐。”徐明義朝她抱拳,又看一看她,無聲輕喟,“你還真的進宮了。”

她輕輕地聳了下肩頭:“我在宮裏很好,你不必擔心我。”

他搖搖頭:“自從佳惠皇後離世,你何曾真的‘好’過?”

夏雲姒淡淡垂眸:“將軍總這樣自覺了解我。”視線不經意地劃過他的手背,忽而一滯。

他啞音而笑:“那不提了。”說著註意到她的目光,也低頭看了眼。

他手背上有一道疤,很多年了,一直未好。

這是她造成的。

那時她年紀還小,性子很野,姐姐便找了徐明義來陪她一起野。可她脾氣也很差,一不順心就看誰都不順眼。

有一天忘了是為什麽,她發了脾氣,非要敢徐明義走。徐明義不走,她就撿地上的石塊砸他。

他擡手一擋,尖銳的石塊劃過手背,就添了這樣一道傷。

為了這個,姐姐好生教訓了她一通。

在姐姐離世後,她在府裏常觸景生情,一草一木都會引起她的思念。他為了不惹她難過,就尋了黑布條將兩手的手心都纏住,還說是近來在習武怕傷了手,其實就是為了遮住那道疤。

眼下發覺這疤被她看見,他還是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不自在地輕咳:“……我約了朋友要見,先走了。”

夏雲姒回過神來,莞爾頷首:“將軍慢走。”

話音未落,他已提步上樓。她腳下沒動,安然等了會兒,直至估摸著他應已進了自己雅間才也向樓上走去。

推開雅間的門,賀玄時擡眸一看她便笑:“這麽好玩麽?再不回來朕要餓得差人綁你去了。”

她也笑笑,主動坦誠道:“在樓下碰上徐將軍,說了幾句話,勞皇上多等了。”

賀玄時不以為意,執箸親自夾了塊燒鵝放到她碟子裏:“這個做得比宮裏味道好,你嘗嘗。”

這樣的自然閑適,倒真像家人間的尋常相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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