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外是相對開闊的平原，道路延伸向遠處尖頂帶著雪的山嶺，黃綠相間微微起伏的丘陵將道路夾在中間。

離開小鎮大約七八裏，一般跟在後面的眼線都已經消失，而向導與約翰姆不時走走停停，一次弄出了一些聲響，林安往後一看，約翰姆對她道：“後面好像有人綴著。”

“確定不是同一條路的傭兵？”

“我們要去的是山口附近的一處村莊，那附近沒有什麽出產和魔獸，村民又少又窮，一般很少人去哪兒——進山口的路線和我們的路並不重合。”向導羅恩解釋道。

“能知道有多少人跟著嗎？”薩林在一旁問道。

“我和羅恩在後面布置了兩個示警陷阱，從飛鳥飛起的數量看，他們的主力可能有十人左右。”

約翰姆看著後方的天空道。

那個方向的林子上空有飛鳥飛起，撲哧哧地，外行人看上去沒有多大異狀。

“假如再加上探路的和後面殿後的人，可能有十五到二十人之間，鎮子裏一下能找到這麽多人的傭兵團不多，再加上昨天大部分的都不在，那麽……”

向導羅恩一邊說著，聲音有些微變，臉色一陣紅白。

“那麽什麽？”薩林覺察向導的情緒變化。

羅恩臉色難看，猶豫了片刻就幹脆說了出來，“我懷疑，這些人可能是‘槍與火’的人。”

“‘槍與火’？那不是你現在所在的那個傭兵團？”安德烈臉上毫無緊張，只是有些奇怪。

“我們這些外圍成員，只是交錢進團，換一個托庇，以免在鎮子裏被欺壓而已，在‘槍與火’的眼中，根本算不上自己人。”羅恩苦笑解釋。

“那麽他們為什麽跟蹤我們呢？”薩林只問原因。盯著羅恩看。

“恐怕是昨天露了形跡，被盯上了——我昨天沒有告訴你們，其實‘槍與火’，就是你們昨天發生沖突的那個旅店背後的後臺，”羅恩幹脆倒個幹凈，“我昨天買東西的時候，已經分了好幾家購買，也不是每一個都親自上門，居然還被他們盯上，恐怕是他們一直全程註意著你們。”

林安等人都驚訝。沒想到轉了一圈，竟然雇傭到了敵人那邊去。

“果然是邊境，見個肥羊就想殺人越貨啊！”安德烈嘀咕。發亮的眼睛在羅恩看來有種詭異的興奮。

說到底這還是錢財露白惹的禍，但羅恩買的都是必需品，只是小鎮就這麽大，遍布經營已久的勢力眼線，如果有心去查。一切都會無所遁形，讓人間接窺知外來者的底細。

“這些都是你說的，我們怎麽信任你呢？就算你真的不是他們的內奸，但也可能為了活命，在關鍵時候在背後捅一刀。”

薩林淡淡道，平鋪直述。甚至懶得在羅恩面前做戲，其他人雖然聽到這個話題，卻完全無所謂的模樣。

來了！

羅恩心一緊。

他一直在等這句話。原本還以為雇主會不那麽直接說出來，有閱歷一些的回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地給他施加壓力，可看現在的情形，果然還是他太過奢求了嗎？

這幾個年輕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虧他之前還因為約翰姆布設示警的熟練。對他們的能力有些期望。

心下雖然苦澀，但這些人卻是羅恩目前唯一能借用的力量。沒有他們，恐怕連一線生機都不會有，因此羅恩不的不解釋：“信譽是傭兵吃飯的憑仗，雖然殺人越貨的事時有發生，但即使是‘槍與火’，也不能挑戰這個潛規則，而從外人看來，我也算是‘槍與火’的一員，所以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動手，只能在後面偷偷綴著我們，事後也會處理幹凈，不會讓一個外人留活口，除非他們肯給我一份分贓封口。

但這對我和他們都沒好處，他們的分贓不可能比你們給我的報酬更多，而他們也不會白白把利益分給一個外人，我和‘槍與火’的清楚這點，因此他們根本沒有找過我裏應外合，就是一開始就打算不給我留活路了。”

羅恩說完，又頓了頓道，“我知道你們有一個法師，據說法師是有某種能測試出謊言的法術的，如果你們不信，可以測試一下，我可以將昨天做的事從頭到尾都說出來。”

他並不清楚測謊術原理，但他的提議增大了他話語的可信度。

大家紛紛看向林安，籠罩在鬥篷中的她微微點頭，輕聲道：“告訴他吧。”

羅恩有些莫名。

他一直知道這位被簇擁在中間的小姐是這夥人中的頭領，但沒有見過真容，只從那年輕柔美的聲線了看，這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小姐。

這也令他無法對這個擁有法師的隊伍生出太大的信心。

畢竟他們實在太年輕了，就連那個展露過法術的年輕男法師，他也很懷疑對方只是一個戲法比較厲害的學徒，畢竟他見過的正式法師，三十歲出頭的都算是年輕有天賦的了。

而這群人聲線年輕，架子卻很大，就算隊伍中有位法師，但在他成為向導後仍從頭到尾不露真容，連在外人加入後基本的應酬都欠奉，這更讓羅恩肯定這群人缺乏游歷，否則如果是有經驗的人，付了這麽大筆酬金，只會盡可能和他拉關系套交情，好讓他心甘情願為任務發揮出一百二十分力氣。

“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貴族少爺小姐啊，出門連侍衛侍女都帶在身邊，本以為只是在山口外緣轉一圈的冤大頭任務，現在卻被‘毒槍’那家夥盯上，這回恐怕不容易過了。”

羅恩有些後悔了，作為傭兵的信譽與自保本能在心中拔河。

薩林得到林安示意，便對羅恩微笑道：

“看來你說的話是真的，那麽作為對你誠實守信的褒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應該能讓你安心的信息……”

……

林安等人身後遠處的山頭上，有一小群人在高處俯望。

“這隊人在做什麽？他們在郊游嗎？”

一個身背半人高長弓的站在大石上。一只手在眼睛上搭起涼棚眺望，看到林安一夥七八人稀稀拉拉不成隊形的松散行走方式，無語地轉頭對自己身後的孿生兄弟說道。

“‘槍與火’成員中的‘土狼’沃爾在鎮子中也是數一數二的盜賊，前面那夥人沒有發現自己被盯上，又是第一次來到羅布泊，不知道這裏的兇險也是正常的。”

同樣背著大弓的箭手兄弟中的哥哥深沈地說道。

“或許是藝高人膽大？”

弓手兄弟身旁一個背著雙面大斧的中年摸著下巴說道，一旁一個腰間纏繞著粗鞭的熟女頓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那麽美麗又險惡的羅布泊，會很快給他們上一課的！”

一個瘦小如同猴子般的尖嘴年輕人張開雙臂，用歌劇一般的誇張強調唱道，“親愛的朋友們。歡迎來到羅布泊——如果你們這次能活著出來的話！”

年輕人伴一絲不茍的演出動作與他瘦小猥瑣的外貌形成反差，令他的同伴們哈哈大笑。

年輕人嚴肅驕傲地像知名演員般鞠躬行禮，惹來更大的笑聲。暢笑之餘，“狂錘”傭兵團的人也不時悄悄用餘光覷看站在他們外圍、顯得疏離又冷漠的“水晶魔劍”馬庫斯。

——傭兵都是一群桀驁不信好勇鬥狠的家夥，如果沒有幾分自信和實力，他們也不會吃起傭兵這口賣命的飯，“水晶魔劍”馬庫斯以過去的戰績得到他們的認可欽佩。但不代表他們就會輕易認可“水晶魔劍”口中的強人。

尤其是在見到林安一夥人毫無素質和警戒性的稀拉隊形，以及對方輕易被“槍與火”綴上之後，他們更對林安一行人看輕三分，覺得對方完全無法與自己的老大“狂錘”相媲美，更別提在“水晶魔劍”口中那誇大得讓人無法想象的實力了：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比“狂錘”老大入行二十年殺過的人還多十倍？

開什麽玩笑！

“狂錘”傭兵團團員驚悚過後。便覺得啼笑皆非，同時又感到自己一夥人被深深輕視和侮辱，因此才在毫無利益的情況下。堅持要跟在林安一行和“槍與火”的人背後，看看“水晶魔劍”推崇備至的這夥人，到底怎麽個強大！

“狂錘”在手下們開始嬉笑的時候，保持了靜默，到他們表現得有些誇張之後。才喝止了他們。

畢竟手下們是在為他出氣，他也覺得自己受到了輕侮。但意思到了就夠了，得罪“水晶魔劍”讓他反目成仇可不是他想要的，對方的法師身份和過去戰績，也令他不得不忌憚三分。

但“水晶魔劍”仿佛完全沒有聽到身邊人的嬉笑，手中持著那把象徵他身份的水晶單手劍，駐在地上，面無表情地註視著那幾個小黑點越走越遠，逐漸進入一片林地之中。

“狂錘”傭兵團的成員見真正的觀眾連一點註意力都不給他們，也覺得無趣，臉上掛著的笑容漸漸消失，重新開始關註遠處的動靜。

他們所在的山頭位置很好，雖然距離略遠，但林安等人的行進路線卻正好在他們視線下，等他們穿過那一小片冷杉林地之後，林安的小隊又會出現在他們的視線所及之處。

“……看，是‘槍與火’的人！”之前表演戲劇的瘦小年輕人叫道，“……他們進林子裏了！”

“……哇，大手筆，‘槍與火’這回出動了二三十個核心成員吧，‘瘦猴’，你眼睛比較利，到底是幾個？”

“我數過了，二十七八個吧，連那個‘黑火’法師、‘地老鼠’和‘兇狼’好像也在，‘槍與火’大半家底都在這兒了！”

“完了，前面那夥人死定了，這麽多人有心算無心，就算是我們‘狂錘’，恐怕也沒幾個能逃得出來。”孿生弓手中的弟弟搖頭嘆道。

“‘槍與火’那幫人真狠啊！”

“……過了這片林地，前面正好是洛洛河，‘槍與火’那幫家夥。恐怕是要趁他們過河時動手吧。”

“哎，讓我們為新朋友祈禱一下吧，但願他們能有一兩個活口……傭兵之神在上！”瘦小年輕人假模假式地做了個祈禱的動作，斜眼看向“水晶魔劍”。

身邊同伴一拍他，“蠢貨，前面那幫雛一看就不是傭兵，就算傭兵之神降臨，‘槍與火’也不可能讓到嘴的肥肉跑掉的！”

“這下連神都不能護佑他們了，這幫可憐的家夥……”

“狂錘”傭兵團的人絮絮低語。

他們大部分人卻沒註意，“水晶魔劍”聽聞最後一句的時候。冷漠的眼底劃過一道光，倒是他們的老大“狂錘”不時註意“水晶魔劍”的神色，心中仿佛有種預感。

“狂錘”轉頭看向那邊小小的。仿佛連裝個兩三百人都會擁擠出來的稀疏山林，只是隔著這麽遠，就是視力最強的弓手，也只能看到像牙簽頭一樣的林木。

這時，在同伴中一直保持緘默的那個法師。卻突然低聲道：“有法術波動！”

法師說著，往地上丟出一塊白色的水晶，遠處的景色折入水晶鏡面之中。

影像中，隱約可見山林中法術的靈光，像煙花般七色斑斕，璀璨奪目。而鏡像形成的時候，正中的景象中正爆出一朵青紅相間的“大波斯菊”——

即使隔著鏡像，大家也仿佛能感覺到那像“大波斯菊”一樣的法術爆炸時產生的劇烈餘波。難怪傭兵團中的法師同伴，隔著這麽遠也能感覺到法術波動。

但這鏡像只是短暫的瞬間，“狂錘”傭兵團的法師忽然低哼一聲，噗地吐出一口鮮血！

與此同時，濺射了血滴的水晶鏡面忽然向外一凸。好像影像中有一股無形的巨力從鏡像中沖擊到鏡面上，鏡面驀地出現一條巨大的裂紋。瞬間蔓延到鏡面邊緣，然後哢嚓一聲，這面全團集資購買的附魔水晶鏡，就變成了無數碎片！

“狂錘”傭兵團被這變化驚呆了，大多數人都傻眼了！

唯有“狂錘”反應過來，一把抱住了法師同伴，而他們那個法師同伴口中吐著血沫，雙目失神毫無焦距，像癲癇發作一般痙攣著，口中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好強……好強的精神力……嘿嘿嘿嘿……”

“水晶魔劍”臉上沒有譏嘲，肅然地迅速檢測法師的傷勢，看到釋放在法師身上的法術靈光發出濃重的深紫紅色，“水晶魔劍”神色凝肅。

“精神力反噬，重創，”

“水晶魔劍”猶豫了一下，拿出一瓶如同裝著一個漩渦的銀白色藥劑，將藥水灌了下去，然後對“狂錘”道，“欠你們的人情，我還了。”

“多謝你援手了，馬庫斯！”

“狂錘”不認識馬庫斯給同伴喝的藥，但從外表和同伴逐漸停止的痙攣中也看得出藥劑的珍惜，償還他的人情綽綽有餘，現在反而是他欠了對方。

“你不用謝我，這瓶藥只能緩解精神反噬，讓他清醒過來，後續的治療只能靠他自己，”“水晶魔劍”凝眉道，“何況我也有失誤，我也沒想到只是遠距離窺視，後果竟然這麽嚴重。”

“狂錘”知道這不能怪“水晶魔劍”，但口中還是一陣苦澀：在他縱容手下們嬉笑的時候，誰能想到結果會是這樣呢？

馬庫斯再三勸阻過他們，是他們好勝心強一意孤行，無視了他的勸告。

他忍不住問：“他們到底是什麽人？”難道馬庫斯口中那個年輕的少女，竟是一個大法師級別的老怪物？

“他們的身份，你最好不要多問，總之記住他們是惹不起的人就行了。”

“水晶魔劍”低聲道。

他擡頭遠眺，視線中，那片林地已經恢覆平靜，那一小夥人的隊伍，正一個個走出林間，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

“……作為對你誠實守信的褒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應該能讓你安心的信息，那就是，我們隊伍裏的確有法師，但不是一個，而是四個。”

從薩林口中聽到這句話之後，羅恩仿佛陷入了做夢一樣的狀態。

他渾渾噩噩地跟著雇主走進那片小山林。渾渾噩噩地看著“土狼”像沒有見到他一樣從面前走過，踏著神秘莫測的步伐像小醜一樣繞了一個冷杉好幾圈，然後回頭把自己的同夥帶進了包圍圈——

最後發生在他眼前的，就是一場一面倒的血腥屠殺。

“槍與火”那群落入幻覺中的傭兵狂亂攻擊，但從頭到尾根本連他們的衣角都沒摸到。

竟然而他的雇主們完全是一群冷血的惡魔：

以殘酷聞名的“槍與火”的老大，竟被第一個暴露的法師身份的那位冷漠男法師不知用什麽法術活活嚇死，死前用他那把屠戮了不知多少人命的長槍紮死了他的好幾個手下；而“槍與火”的兩個法師崩潰求饒，但他的雇主們依舊對他們拿出的巨額贖金毫不動容，也沒有對同為法師的寬容，堂堂法師最後竟被串葫蘆一樣釘死在樹幹上！

“槍與火”的人個個是精英。從前羅恩只能仰望的強大傭兵，整場戰鬥中就像割麥子一樣倒下，而且從頭到尾。出手的只是五人，羅恩和為首的那位年輕女雇主以及她身邊的男護衛，一直束手站在一邊旁觀——

沒有俘虜！

不問原因！

不要贖金！

那五個年輕人殺完人之後，熟練地分散到各處去處理現場，把屍體堆在一起。也不檢查搜刮屍體上的戰利品，把某種藥水往二十幾具屍體堆成的小山上一倒！

小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變成紅黃血水流滲進地表，地面上零零碎碎剩下一些金屬物，被直接用法術掏出一個深坑埋了起來，周圍環境中只有樹木上留下少許痕跡。誰也無法把發生在這裏的一場屠殺還原出來。

羅恩徹底心驚膽寒了！

他這才意識到，這夥原本在他眼中與雛兒無異的年輕雇主，原來根本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狠人！

看他們殺人時輕描淡寫卻異常的冷酷決斷。殺完人後衣著不亂，仿佛只是剛剛熱完身——羅恩入行已經見過很多殺戮場景，但直到這時，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殺神！

林安等沒人註意心神震動的羅恩，安德烈見林安面朝樹林之外。察覺有異，“怎麽了安？”

“剛才有人窺視。我給了對方一個教訓，”林安淡淡道，“感覺距離很遠，看起來不是和這幫一夥的。”

“這裏不知死活的蒼蠅可真多，嗡嗡叫個不停！”安德烈有些不耐。

雪莉爾則在後面接口道，“他們惜命，不會過來了。”

“嗯。”

……

之後的路程就安靜多了，一行人離開大路，得以使用法術飛行，速度大大增快。

向導羅恩像被剪了舌頭，不發一語，只有在被詢問的時候才說話，搜腸刮肚恨不得把知道的都掏完出來。

而林安一行，也在過午之後抵達約定匯合的小村莊。

拜倫的人已經到了，派了人在路口監視，看到山下有一夥帶著兜帽的人掩人耳目的迤邐而來，立即回頭通知，等林安等人見到村口的時候，拜倫已經領著人在村口迎接。

拜倫也帶了十二三個人，個個身上穿著傭兵服飾，仿佛和林安一夥人有默契一樣地也身披鬥篷，拜倫和林安見狀也都相視而笑，而拜倫的人在林安摘下兜帽之後，也都紛紛看得傻了眼，久久不能回神。

這也因此突出了其中一人的反應差異，一個月不見的阿曼尼站在在拜倫的人之中，對林安等人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而拜倫似乎也從安德烈等人的神情中，察覺了身後阿曼尼的舉動，微微側身讓阿曼尼上前，然後對林安微笑：“琳法師想必不會意外阿曼尼出現吧！”

“老相識了，有阿曼尼加入，當然事半功倍。”

阿曼尼的出現，只不過驗證了林安心中早已有七八分肯定的猜測：阿曼尼乃至他背後的組織，的確是拜倫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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