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其實我也見過你！”

林安漫不經意地說。

她似乎被烤肉中的酒質成分醺得微醉，薔薇色的酡紅如花瓣的染色一樣緩緩爬上臉頰，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令她臉上的紅暈分外明顯，亮得驚人的黑瞳蒙著一層淺淡的水光，令對面的青年無法確定她的目光焦點是不是自己。

但青年只是怔了怔，認真地看了林安一眼，淺淺浮起一個微笑，“我想，我知道你所說的那次見面是什麽時候。”

林安的黑眸更亮了，微挑眉梢看著他，“哦？你知道？”

“當時並沒有見到您的真容，所以這次見面的時候，也並不敢完全肯定那時候的人就是您。”青年答道，溫煦的嗓音並不因為自己的真實身份被挑明而有任何不安，顯得光明磊落。

林安當然清楚他的話中所指。

無論初遇那次或是這一次見面，她的臉上都戴著“安吉斯的假象”，中途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間隔，現在的“安吉斯的假象”更是已經認主，青年無法確定面具下的真容，那麽不敢確認是她的理由也非常合理。

她不問青年怎麽看得出自己現在依舊帶著面具的，而初遇那次更不用懷疑，畢竟當時車中和青年同坐的強者，在林安的精神力感知中極有可能是一位專精預言系的大法師，那麽明顯和預言系大法師關系密切的青年，有什麽方法可以察覺認主後的“安吉斯的假象”，也並不太令林安感到意外。

見青年如此坦然地承認自己來自神聖帝國的身份，林安心裏倒放下一半戒心，心想青年出現的時機，與“預言者之眼”所顯示的征兆，確實是個巧合？

但青年的各個方面特征。實在又吻合太過——

多蘭之塔的人明顯和梅林敵國有了令人揣疑的牽連，這個名叫安格斯的青年恰好就是神聖帝國的人；“預言者之眼”中所見的那雙眼睛的氣質特征，與眼前男子的十分相似，而他又這麽巧合地出現在這裏；而且如果林安當時窺測的對象不是大師級別的強者的話，大師以下有能力抵禦反噬她的”預言者之眼“的人，眼前這個與預言系大法師關系密切的青年，也的確很可能在列。

以上種種疑點，令林安不能短時間內放下對青年的懷疑，但青年的坦然，又不禁令林安有一分動搖：畢竟對方出現得也太巧合了。她剛剛有了懷疑對象，就馬上出現一個各方面特征都吻合的人出來驗證她的懷疑，仿佛不把嫌疑安到青年頭上就不罷休似的。這反而令林安不能那麽快篤定自己的猜測。

此外，青年的溫煦氣質，言談中的坦然，在其中也起了很大作用。

“那時我剛剛開始獨自游歷，歷事不多。自以為掩飾得當，沒想到一路上有那麽多人看出了我的端倪。”林安搖頭道，發亮的眼睛直視對方。

青年察覺林安酒意微醺，似乎對林安直視的目光不大適應，微微垂眸避了避，以極為優雅有禮的方式回避林安過分大膽的目光。這時聞言才輕輕擡高視線看向林安，聲音猶如春天掠過林梢的風一樣柔和。

“其實，我當時並沒有註意到在人群中的閣下。後來才知道您的身份。”

他遵從禮儀在說話時註視談話對象，但似乎不大習慣林安的目光，白金色的長眉微摺，打量了一下她酡紅的面頰，平靜地垂下眼眸。目光禮貌地落到林安鼻端下線以下的位置。

林安放下進餐的動作，擰著眉頭認真回想了一下。畢竟兩年前印象不深的記憶，對她來說有些久遠了，因此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青年的意思，回道：“噢，那時我在公國出現的消息，的確弄得沸沸揚揚的，但沒想到連你們這樣的過路人，也都風聞了！”

她搖搖頭，好似對那段經歷感到有些荒唐，然後又問青年，“如果我沒弄錯的話，當時在車中與你同行的人，是一位大師？”

兩人對話的只言片語，早已引起了一旁的約翰姆的些微註意，此時聞言，不由擡眸看看他們，不過約翰姆性格穩重，動作沒有一絲斷隔的繼續進餐，同時不動聲色地靜靜聆聽兩人對話。

青年笑了笑說：“當時大師閣下也說，你大概也察覺了他的存在！”

說著，他目光又擡了擡，灰藍的眼眸中流露對林安的好奇，但註意到林安盯著自己亮得不正常的眼眸，眉頭又摺了摺，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閣下，您是不是喝醉了？”

“我雖然不常喝酒，不過燃燒了大部分酒精的佐酒烤肉，還不至於令我醉倒，”林安笑笑說，“只是精神力太過強大，只要神經一興奮，就會外露出來！”

她用力瞇了瞇眼，眼瞳中的亮度暗下來，青年微摺的眉頭便松開，歉然道：“抱歉。”

“沒關系，以你的外表條件，平時恐怕不堪其擾，謹慎識禮的紳士，在任何時候都比風流浪蕩子更讓人喜歡！”

林安用打趣的口吻，有些戲謔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對方，不過既然已經說開，青年仿佛也察覺林安的坦然，這次倒並不回避她的打趣目光，含笑回視。

“對了，既然認識了，你不必老是使用尊稱，這又不是什麽正式場合。”林安說道。

青年轉頭看看周圍，由於雄性占絕大部分的緣故，雄性荷爾蒙被篝火烤肉烘烤彌漫，粗豪的呼喝聲不絕於耳，喧鬧的人聲像是身處鬧市的平民酒館，他也不由笑了笑：“好的，琳。”

林安擡眼看了看氣氛正如火如荼的人群。

他們所在的位置離中心較遠，雖然不是外圍，也是一個不算擁擠的角落，而約翰姆則隔在人群圈子和他們之間，因此對話一直沒被打擾。

人群中歌聲長久不息，悠揚嘹亮的嗓音突破喧雜的人聲。在紅彤彤的火焰和烤肉香氣上傳揚，大部分人的註意力集中在人群中心的獻藝表演上，掌聲歡呼從沒斷絕過。

但也有不少人和他們這樣，不理旁邊的熱鬧，躲在角落與同伴輕松地竊語，享受著這個難得歡快的夜晚。

“安格斯你不去加入嗎？”

上一次聚餐時，安格斯的歌聲就給林安留下深刻印象，這個神聖帝國貴族青年大概受過完整嚴謹的教育，秉持神聖帝國文藝聖地的傳統，在藝術方面的造詣極深。

“不了。這幾天，我已經收錄了大部分人的故事。”青年答道。

林安啞然。

“你用歌曲換他們給你講故事？”她想起上次青年獻歌的場景。

青年點點頭。

所謂故事，當然是戰場上的經歷——大多應該是允許被傳出去的各種傳聞。可以是講述者自己的，也可以說別人的，經過學者的集結整理，收錄進書籍記錄中，或許就成了歷史秩聞。

林安聯想到那位預言系大法師。“看來你打算追隨那位大師所走過的路。”

青年微微抿唇，眼底劃過深沈微光，“老師才是真正的歷史見證者。”

林安不由為青年口中的稱謂吃了一驚，預言系法師數量從來不多，達到大法師級別的更少，一向被各國皇室重視。

但即使如此。預言系的大法師一向很少在人前露面，他們趨利避害的能力令他們很少卷入國家和權貴的糾葛紛擾中，以超然的姿態獨立世外。常人想要見一面都很難。

而眼前青年不但與預言系大法師有密切關系，而且能夠以武者身份而稱預言系大法師為老師，由此可見那位大師對他的信賴和喜愛。

不過林安只是一時驚詫，詫異過後一想，也就不覺得意外了。

因為青年一到來的時候。她就發現青年身上的某種力量屏蔽了自己精神力的感知，想必這正是那位大法師在青年身上所下的保護。因此青年言辭中透露出他和那位大師的師徒關系後，林安倒不是十分驚異了。

青年將要繼承的，顯然不是那位大師在魔法領域的成就，而是對歷史方面的追溯和傳承。

“以有限的生命去追尋無限的歷史真相，真是令人敬佩，”法師對於真正學識淵博者，總是不吝他們的敬意，林安自然也是這樣。

她看看手中的烤肉，惋惜道：“可惜已經沒有酒了，不然我可以拿來換故事。”

“我不介意你用你的故事來換。”青年眼一亮，笑著提議。

頓了頓，林安看了一眼半瞇著眼在認真品嘗美食的青年，對方柔和的面容上所顯露的淡淡愉悅十分真實，令林安難以將之前一直令她心生不安的幕後黑手的身份，與眼前這個青年聯系起來。

因此林安決定暫時先放下懷疑，以旁觀角度觀察一下對方。

“這樣我恐怕吃大虧了，我只有我自己的故事，你卻有大把其他人的。”她接過青年之前的話題。

“那麽我用我自己的來換？如果你不嫌無趣的話。”

青年認真地提議道，一擡頭，目光一頓，越過林安的頭頂，似乎見到了什麽，灰藍的眼眸微微一怔。

林安似有所覺，訝然轉身向後看去，目光掠過約翰姆時，也正見他正露出些微驚詫的神色，而他的表情中蘊含的內容太覆雜，林安不及多想，順著他的目光焦點看去，恰好看到那個站在遠處帳篷陰影下的高大身影。

林安臉上的笑意微斂。

那個身影大半被籠罩在陰影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連第一次見面的安格斯都一下子註意到對方，是因為無論誰見到那個人的身影，恐怕都不會誤認他目光聚集的焦點。

他註視著她。

——就這麽靜靜站著，在遠離喧囂熱鬧的陰影中，猶如在另一個世界。

而她隔著大半個熱鬧的人群，也第一眼就見到了他。

約翰姆看到林安不尋常的神色，眉峰微皺，心裏暗嘆兩人果然出了問題。

安格斯擁有著歷史見證者所應有的敏銳，一瞬間從兩人短暫的對視中察覺了不同尋常的氣氛，平靜地端起托盤。

“……那麽我就先離開了。”

林安沒聽清他說什麽，而安格斯也不需要林安的回答，說完，便靜靜起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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